大年夜,团圆夜。
偌大的辜宅倒并不热闹,只余了书玉并辜尨两人,点几只银柄红烛,围坐一张小案,摆一桌热腾腾家常菜,笼着暖炉看窗外飘着的点点雪沫。
墨色的天幕被雪映得有些发亮,书玉的脸颊被陈年老酿曛得微红。她凑过去,小心翼翼地瞅着辜尨:“今年也不去辜家老宅看看?”
辜尨把她手里的酒盏抽掉:“看什么?”
她想也不想便答:“拜年啊。”顿了顿又补充,“丑媳妇给长辈拜年。”
他乐了:“你有这份心讨好他们,怎么不多花点心思讨好讨好我?”
她蹭蹭蹭挪到了他身侧,果真讨好似的锤了锤他的背:“咱俩在一起这么久了,我却一次也没有见过辜家长辈,是不是很没规矩啊?”越说底气越弱。
这件事倒确实藏在她心里许久了。
年轻时二人初遇,她只以为他是中土某个古老家族里离经叛道的小辈;再熟稔一些,她隐约感觉到了他似乎早已脱离了那个庞大的家族,他的每一个脚印都是凭着自己的胆识一步一步踩出来的,当即对他刮目相看;待他俩的关系再亲密一些,乃至后来非卿不娶、非君不嫁,谭复竟连下三道家书,勒令她与他断了关系,她才觉察出,辜家所处的政治立场与谭谢二公有那么几分微妙。
她不晓得他与谭谢二公谈了什么,也不知他许下了什么承诺,谭谢二公终于默许了二人的关系。再后来,他涉足政界,短短几年崭露头角。北平辜尨风头正盛,他便再度登门求亲。
整场婚礼不见辜氏一族的任何长辈,众人都道北平辜尨甘愿做了谭公的倒插门女婿,给足了谭公面子。
再后来,众人只知有北平辜尨,不知有中土辜家。
从始至终,书玉便被瞒了个彻底,她只觉得爷爷外公不可理喻。哪知辜尨却一点也不恼,一副得偿夙愿满心愉悦的模样直叫书玉满肚子气不知该往哪里出。
他笑得欢快:“你要是觉得委屈了我,以后待我好些。”
她无语凝噎。
婚后,她使劲浑身解数旁敲侧击中土辜家,都被他四两拨千斤给挡了回来。
越是这样,她心里越是愧疚。
大年夜又提了这个话题,辜尨晓得这回再插科打诨实在说不过去了。他把她揽进怀里,叹道:“我父母早亡,辜家一度认为我非他家子嗣。正房偏房主脉支脉偏脉还担心我成了气候回去抢他们那一亩三分地,处处为难打压我。你说,这样的长辈我要还是不要?难不成还得让我媳妇给他们端茶倒水?”
她眼里有些松动,眉间却依然有几分疑惑。
他只好轻咳一声又道:“我与韩擎的经历倒很相似,只不过他是私生子,而我是正统辜家长孙。早年我有过一些际遇,得了几个贵人指点也走过些野路子。你爷爷和外公大概觉得我存了攀附的心思,想借你捞到一些好处。”天知道当他得知她是谭复的嫡孙女时心情有多绝望。
他拍拍她的肩头:“所以啊,你别自责也别怪谭谢二公。要是你心里还有疙瘩,非得要去看看辜家那几个老学究长什么模样,也不是不可以,就当带你去逛个动物园了……”
语罢,他低头看她,却见她两眼亮晶晶地瞅着他,不禁一愣。
她拽拽他的袖子:“什么‘野路子’?你早年走过什么‘野路子’?我要听。”
谁人都道北平辜尨举手投足透着贵族世家的气韵,谁料他竟同时使得一手江湖刀,行事诡谲莫辨,令人胆寒。
无论政界的人还是道上的人,都要尊他一声“辜先生”,然而背地里不少人称他是一头看似谦和实则狠辣的“黑豹”。
她可不管别人怎么看,她只纯粹好奇他斯文败类的性子是怎么养成的。奈何谁都不愿和她说,韩擎只会打哈哈,亚伯只会打滚卖萌。
他瞅着她兴致勃勃的样子,不禁有些无言。他讲了那么多,她关注的重点居然在这里。
这该……怎么答呢?
有一些事情,他不希望她知道。这个世道已经污浊成了这幅模样,他不希望她的眼里再多阴兀。
正想着,就听院门噶啦啦一阵响,借着是一阵嘎吱嘎吱的踩雪声。
有人踏雪而来。
书玉也听到了窗外的脚步声,登时转移了注意,探着脑袋向外看去。
只见白茫茫一片雪地里,有个皮裘长袄的男人正往这里走来,他的身后还跟着个戴着毡帽的瘦高男人。
这不是韩擎和亚伯又是谁?
书玉呆了一呆,就见门帘被掀起,韩擎抖了抖袄子上的落雪,呼出一口冷气,笑道:“大年夜,你们在这里小酒小菜煨暖炉,却把这家伙往我身上推,搅得我连美人帐都进不得,你们说该怎么补偿我?”
亚伯笑眯眯地摘下毡帽:“谭,辜,新年快乐!”
书玉忍不住笑了:“我还道你去了哪里,原来投奔了韩擎。”
辜尨本有些无奈,看到她笑得这样开怀,不禁也跟着心情大好。他挑了挑眉:“既然来了,不坐么?这里正好还有两个空位,再多一个都容不下了。”
这下换韩擎挑眉:“哟,你的邀请,可难得啊。韩某受宠若惊。”
辜尨不动声色:“你今夜,又孤家寡人了?”
韩擎哼了一声,撩起衣摆坐了下来:“得,大过年的,小爷不跟你计较。”
书玉抿嘴乐:“你们前世一定是冤家。”
辜尨淡淡瞥了韩擎一眼,难掩嫌弃。
韩擎狠狠回了辜尨一眼,一脸不屑。
书玉乐不可支,拉拉韩擎又扯扯辜尨,佯怒道:“摆什么脸色,都给我乖乖坐好守岁!”
两个大男人不约而同缩了缩脖子,听话地收回了表情。
“谭,中国新年要许愿吧?”亚伯嘴里塞满了食物,眼里满是期待,“我不是中国人,我也可以在中国的新年许愿吗?”
书玉托着腮答:“当然。不过,不是在这宅子里许愿。零点一到,我们要到离天最近的地方许愿。”
亚伯呆了呆:“那是个什么地方?”
“自然是——”书玉笑,“鸳鸯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