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复正在别苑养伤,没想到一个午觉过后竟然见到了孙女。
“你怎么来了?”老头子吓得抓起被子捂住绑着绷带的伤口。
哪知小丫头扑将上来,扯着他的被子就掉泪。谭复自小看着她长大,就没见她哭得这么委屈难过。
“爷爷你受伤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书玉一眼瞅见谭复的伤口眼眶就红了。伤口再偏上一分,就是心脏了。
谭复一辈子糙惯了,前半生最怕见着恒宜的眼泪,如今最怕的是这小丫头的金豆豆。他头疼地看向后头的谢知远:“你也真是,把她逮回来用旁的借口不行吗?非得把我这伤告诉她……”
小姑娘哭得更伤心了:“爷爷你是不是觉得我不能挑起大梁,连受伤都不放心告诉我?”
谭复一个头两个大:“小姑娘家家挑什么大梁啊?有我和你外公呢,轮不到你。”
谢知远轻咳一声:“丫头,别打扰你爷爷休息。”
书玉当即止住了眼泪:“爷爷你还疼吗?”
谭复连忙摆手:“不疼不疼。丫头你快跟你外公回去休息,时差还没倒过来吧。”
谢知远连哄带骗地把书玉劝走了。待屋子里恢复了安静,他扯过椅子,坐在了谭复床前。
“怎么样?”谭复面露疲色,“他们断了吗?”
谢知远叹气:“你家的丫头,你觉得呢?”
谭复气得直哼哼:“和她奶奶一样轴。”
“不过我看那个辜尨,与我们先前想得很有些不一样。”谢知远慢条斯理道,“能看得出来,他是真心喜欢我们家丫头。”不仅如此,他怕是爱惨了书玉。
“年纪轻轻说的话做的事能作什么准?”谭复不以为然,“丫头长得好看,性子也不错,他会迷上丫头一点也不奇怪,但是往后呢?他见的美人多了,丫头人老珠黄了,他还能这样一片赤诚?”
谢知远不急着反驳,只将辜尨答应的条件一一列了出来。
谭复一愣:“他真这么说?”
谢知远道:“丫头前脚刚走,他怕是后脚就要追回国了。他这样的性子倒与年轻时候的你很像。当年恒宜身后那一整个大家族都不同意你们来往,你愣是把人家的下一任大当家给娶了回来。”
谭复瞪眼:“这哪能一样?我可是一片心思向着恒宜,一辈子都不会变的。”
“那你怎么知道辜尨不是一片丹心向着丫头?”谢知远反问。
谭复语塞。
谢知远笑了笑:“不如这样,给他一个机会吧。让他走仕途,近来北平乱得很,连你也受了重创,正好让他来顶你的缺,看看他能把这个烂摊子处理成什么样子。”
谭复琢磨出味来,拍手叫绝:“老谢啊,你的这个脑子我真是不服不行,合着还能用那小子解决一下我们现在的燃眉之急!”
谢知远无奈:“你要非得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谭复嘎嘎地笑了起来:“你们这些文人,弯弯绕绕就是多。成,就这么办。”
“如果他当真能过了我们俩的考验,就让他和丫头在一起吧。”谢知远道。能有什么办法?谁让丫头喜欢呢。
***
书玉回到宅子里,半点睡意也无。她琢磨着,总不能一直生活在两位老人的羽翼下。她喜爱学术是不错,但若她不管不顾地只做自己感兴趣的事情,那便有些自私了。
这也是她为何同意跟随谢知远提前回国的另一个重要原因。
她知道谭谢二公在政坛上的地位,也知道这地位背后掩藏的政治倾轧和权力斗争。她若想让老人安心,便不能再做笼子里的金丝雀。
她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纸片,纸片上写着一个地址:坞椿巷,咸丰书局。
那是阎崶塞给她的纸片。她不知道他出于何种目的给了她这个地址,但他的话戳中了她的心窝:“我知道你想走出象牙塔,从这里开始吧。你是谢老亲自培养出来的,我相信你的能力。”
此时临近黄昏,她简单地收拾了一番,便招了一辆黄包车往坞椿巷赶去。
小巷曲曲折折,书玉在巷子尽头找到了咸丰书局的木头招牌。
她踏入书局,扑面而来的是陈书的味道。大堂内摆满了一排又一排书架,架子上的书紧紧挨挨地摞在一起,绝版古籍、乡野绘本、民间要闻一应俱全。
“喂,你找谁啊?”一道少年人的嗓音从书架后头传来。
书玉一回头,便见个头发蓬乱的少年坐在打字机前噼里啪啦地敲着键盘。
“我是来应聘的。”她说,“有人给了我这个地址,说你们招人。”
少年嗤地笑了出来:“哟,那你知道我们这是什么地方,招的是什么人吗?”
书玉蹙眉。阎崶并没有告诉她咸丰书局具体是做什么的,只说了有适合她专业的工作。既然阎崶在咸丰书局里挂了名,那么这间书局定然不是表面上看到这样简单。
想到这里,她微微笑道:“不妨把你们准备的考题说出来吧,如果我能符合条件,才好再谈下一步,不是吗?”
少年一愣,没想到这个看似文文弱弱的女子并不好糊弄。他撇了撇嘴,随手指了两排书架道:“我们要招一个古籍鉴定师。那两排书架上都是仿品,仿品当中有三本庚子年的真迹,日落之前你把它们找出来。”
书玉顺着少年的手指看去,两排书架上横着竖着堆满了各种古籍,少说也有上千本,从中找出庚子年的作品已是难事,更何况要辨认出真迹。她看了看窗外偏西的日头,蓦地觉得眼前的这个小子根本没打算让她入书局。
她柳眉微挑,平和地看了看吊儿郎当的少年,道:“好,能给我一把梯子么?”书架顶层太高,她够不着。
少年呆了呆,没想到她竟应下了这个难差事,于是搔了搔头:“啊,梯子在那里,自己拿就好。”
书玉脱去大衣,走入了书架间。
一时间,大堂内安静了下来,只能听到少年的打字声以及书架间书页翻动的声音。
夕阳半沉入地平线,少年伸了个懒腰,正要准备出门觅食,却见眼前多了一只白生生的手。那只手里握着两卷古籍。
少年吃惊地抬头看向面前的女子:“你都找出来了?”
书玉将古籍放在桌上:“你验一验吧。”
少年道:“不对啊,这里怎么只有两卷?我说过要找到三本真迹。”
书玉笑了:“咸丰书局内只有两卷真迹,我如何能变得出第三本?”
少年低头翻看了半天,又拿着书目的编号对了对,惊愕地发现她确实在短短一个小时内找到了两本真迹。
他忍不住开口问:“你是怎么做到的?”
她答:“仿本的年代都很浅,与真迹的纸张折损程度和色泽都不一样,这一筛就筛去了四分之三。剩下的四分之一中,只有三分之一的纸张用料是庚子年同时期市面上流通的材质。最后的这一百来本中,署上庚子年名号的只有二十三本,再细心看一看,不难找到真迹。”
少年目瞪口呆,这是遇上行家了。要知道,就算拿着一真一假两个孤本做比对,没有独到的经验也很难判断出真迹,更遑论从二十三本中准确无误地找出两本了。
书玉接着道:“你说还有第三本真迹,不妨找出来给我瞅瞅?”
少年抹了把汗。确实没有第三本真迹,记录在案的真迹只有桌上的这两本。
“你莫不是没打算招我,故意为难我吧?”书玉慢悠悠道。若不是第三卷真迹就摆在谢知远的藏书阁里,只怕她还得继续找下去,日落之前根本没办法交差。
少年讪笑:“嘿嘿嘿,你瞧我这记性。”他当然不能告诉眼前的女子,他只是厌烦了一干女人打着应聘咸丰书局的幌子以追求组长。
“既然你找出来了,那就剩最后一道题啦。”少年道,“我给你一张图,你照着这张图往楼上走。如果你能找到图上标注的组长办公室,你就是咸丰书局的一员了。”
书玉不咸不淡地瞥了少年一眼,接过了他手中的小纸片。她心下纳闷,不就是上楼找个房间么?直接说几楼第几间不就好了,用得着还得画地图么?
直到她进入楼梯间踏上第一级台阶,这才明白了这张简图的用意。眼前这四通八达的楼梯分明设了奇怪的阵法,只要外人一踏入就会自行改变方位。没有简图指引,人就会迷失在这个阵法中再也走不出来了。
哪怕有简图也未必能识路,还得看执图之人是否具备足够的阵法知识。
书玉只觉得脑仁一跳一跳地疼。阎崶到底给她找了个什么样的工作啊,难不成准备让她当探员?
腹诽归腹诽,她不甘就此认输,于是低头研究起那张简图来。她搜刮着从各方古籍中看到的五行八卦阵的知识,一一往上套,却怎么也闹不明白阵法的奥妙。看来这个楼梯阵与寻常的五行八卦阵还不大一样。
她一路演算,走走停停,不知过了多久,最终眼前出现了一条长长的走道。
走道与简图上画的一般无二,应该是这里没错了。她轻轻吁了一口气,抬步走了进去,往左数了几个房间,继而停在了某个房间前。
房间里透着光,应该是这里没错了。
她敲了敲门,里头没有人应声。她好奇地拧了拧门把手,竟轻巧地拧开了。房间没有上锁。
她推开门,一眼便望见了坐在雕木长桌后的阎崶。
阎崶正低头看文件,听到门边的动静,下意识抬起头来。看到书玉的刹那,他忽地一愣。
最后一缕夕阳从身后的落地窗折射进来,柔软了门边女孩的轮廓。她的五官美好而动人,神态温柔而安详,微微瞪圆的眼里蕴了几分水墨风华。
第一眼他觉得自己看到了嘉穗,但很快他就知道那个女孩不是嘉穗。嘉穗不会有这样明媚的神态和气质,也不会有如此清雅的风华气度。
那一瞬间他的心脏停跳了半拍。他竟产生了一个荒诞的念头,同样的一张脸,似乎书玉更加接近他心里的J。