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霁园南园的下午,安详极了。
老院子里的香樟辟出了一片阴凉地。阳光透过枝桠,洒落在树下的躺椅上,给卧于椅上的人镀上了静谧之色。
书玉轻手轻脚地走到了躺椅边。对着闭目小憩的老人,她竟有些情怯。
“书玉?”恒宜睁开了眼,温和了眉目,“你来了啊。”
书玉蹲在恒宜膝边,弯了弯眉眼:“奶奶好厉害,每一次都晓得我来了,想吓一吓你都成功不了。”
恒宜笑了,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我认得你的步子。你的步子像你爸爸,压得很稳,又有些像你爷爷,走几步总要下意识跃一跃。”
这番话说得书玉不好意思了,咕哝道:“像我爸爸是不错的,但哪里像那老头子?”
恒宜笑而不答,眼里温柔之色更浓。
书玉也不说话,偎着恒宜,心头有些发热。
她自小双亲早亡,最亲的人唯谭谢二公,但无论谭公还是谢公,很多时候都忙得没办法顾得上她。她偷偷地想,要是妈妈还在,或者奶奶还在,那该多好。
没想到,夙愿成真。
书玉抽了抽鼻子,咧开一个笑来,道:“北园的事应该是尘埃落定了。褚库尔家族没有找到绣花针,于是预备明日打道回府。邱正倾依然疯疯癫癫,昨儿抱着小栾的骨灰不撒手。慈萍前辈发了好大一通火,说是不能让褚库尔家族成员的尸骨流落在外。”
恒宜眉目平静地听书玉说话,仿佛这些事与她一点也不相干。
“那个扮作你,又把你囚在暗室的人呢?”恒宜忽然问。
书玉一愣:“嘉穗?她跑了。”
辜尨囚了嘉穗,可谁知第二天一早,囚室里空无一人。辜尨勃然大怒,一掌震碎了半边楠木椅。
囚室四面密封,只有从外头才能打开。显然有人盗了钥匙,私放了嘉穗。
这个人是谁,书玉心里已有了答案。
恒宜道:“这个嘉穗,我是知道一些的。她小的时候,我还抱过她。”
书玉惊讶地抬眸,只听恒宜继续道:“你刚出生不久,就有人偷偷往我这里送了一个孩子。我以为有人把你偷来了,还差人去谭府打听了消息,得知你妥妥当当地呆在你母亲身边。后来我在那孩子的衣服里找到了她的姓氏。当时我着实吓了一跳,但想着毕竟是褚库尔家效忠了百年的家族留下的子嗣,还是收留吧。而且,”她顿了顿,道,“那些年我过得很痛苦,想着如果能把她当作你养在身边,我的日子应该会好过一些。”
“早些年,那个孩子还是挺可人的。我把她带在身边,只是每年的固定时候,她会被她的同族接走,两个月后又被送回。等她长到十四岁的时候,我发现了不对劲——她和你长得越来越像。”
恒宜看了书玉一眼:“我对一些八旗秘辛是有耳闻的,当时就隐约猜测,他们大概是给这孩子磨了骨。”
书玉眉心一凝。
恒宜又道:“磨骨便罢了,为什么要照着我孙女的模样?我想不明白,只觉得要尽快把她送走。就在要把她送走的前一天,她问我讨一样东西。”
书玉好奇地抬眸。
“她向我讨的是我多年前绣的一幅万里成寸。”恒宜说,“我所绣的诸多绣品当中,这一幅算是特别的。当时我在褚库尔家族的南京别院,族里派了单子给我,次日我便被蒙了眼,颠簸了半月有余,其间换了船只马车诸般种种,才到达了一个地方。”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看到了一座巨大的石头宫殿。我在那宫殿里待了整整两个月,把石宫的每一个通道绣成了一幅万里成寸。那个单子,让褚库尔家族得了一笔巨额财富。那笔钱足够全族绵延生息百年。”
恒宜眼里有困惑:“只是我不明白,嘉穗那么个孩子,怎么就向我讨那条绢帕?而且,她对绢帕某些细节的了解也让我觉得不妥。”
“我没答应,第二天就把她送走了。就在她扮作你的那日,她又向我问起了那幅万里成寸的事。”
恒宜忽然握住了书玉的手:“我不知道那些人打些什么主意,但我不想你有任何三长两短。”顿了顿,她又道,“我这辈子亏欠了很多人,现在想要弥补也来不及了。我只想在最后这一段时间,把我会的,统统教给你。也许太仓促,也不知你能学多少,但总归我不想把这一身功夫带进坟墓。”
书玉听到这里,眉心一蹙,眼里的震惊越来越浓。她咬唇看向恒宜,等她给一个答案。
恒宜笑了,眉目里皆是疲惫。
“你猜的不错,我的日子不多了,否则褚库尔家族也不会这么急着选下一任当家。”她说,“能和你共同度过一段日子,我已经很知足了。”
她握住书玉的手,轻轻叹了一口气:“我不回褚库尔家族了,我这一辈子都毁在了那里。我希望,我的尸骨不要被褚库尔家族带走,我想把它留在这里。”
“亏欠你爷爷的,我只好下辈子还了。”
书玉把脸埋进了恒宜微凉的掌心,侧过脸,一眼便瞧见躲在窗子后装作毫不在意但频频往这边看的爷爷。
蓦地就有些心酸。
“书玉,奶奶本来要嘱咐你好多话,但说是说不完了。只一点,一定要和你说。”恒宜道,“你性子有些像年轻时候的我,太硬。硬不是坏事,但过了度就会伤人。辜尨是个好孩子,他在意你、疼你,我都看在眼里。你要好好珍惜。”
书玉点点头:“我记下了。”
“还有,不要像我。”
该经历了多少无奈,才能云淡风轻地嘱咐这最后一句?
和恒宜待了整整一个下午,书玉才回到了自己的小楼。
辜尨有些倦了,和衣躺在了沙发上,面上盖着一本翻开的书。
她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给他盖上毯子。
他觉察到了动静,睡眼惺忪地睁眼看她:“回来了啊。”
她坐在他身边:“奶奶身体不好,病了好久了。她说,她晓得那绣花针最后落在了你手里。她还说,这针给了褚库尔家族只会坏事,倒不如留给我。”一边说着,一边拉开梳妆台的抽屉。抽屉里赫然是一个褚红色的方形绣盒,盒上纹着一朵金盏花。
每一个褚库尔家族的女儿出生时会在眼角纹上一朵花,永生不褪。恒宜嫁了谭复,花色方才自动消退。可谁又能想到,有一天,她又必须亲自用朱笔在自己的眼角画上双生妹妹的金盏花?
待到风烛残年,她终于再也不用描画本就不属于她的花色。
辜尨笑了:“留给你倒也不错,督促你好好学女红。”
书玉也笑了:“你早就算计好了对不对?”
辜尨答:“是你奶奶用心良苦。”
她像树袋熊一样抱住他,只觉得满足:“你说,要是阎崶知道,他一心要为嘉穗盗的绣花针,一早便被贺子池砸到了你的脑门,贺二还有活路么?”
他笑了:“不要小看贺子池。人是傻了点,但该看明白的,一样不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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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库尔家族马上就要走了,你还要不要那绣花针?”贺子池毫无形象地趴在圆桌上,抽头丧气地看向阎崶。
阎崶手里转着一杯小盏,姿态清隽风流。
只是,他转了足足有半个时辰。
贺子池叫苦连天:“组长,你到底要怎样啊?还在这耗着吗?”
阎崶忽然道:“现在你满意了吧?”
贺子池一愣:“哈?”
“那盒绣花针在辜尨手里,拿不到了。”阎崶停下了旋转杯盏,“辜尨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你要这样帮偏他?”
贺子池讪笑:“你说什么吶,我一直都站在你这边。”
阎崶目光如炬:“别告诉我你把绣花针往辜尨脑袋上砸的时候,以为那是个赝品。”
贺子池挠头:“当时不正忙着气邱萍萍吗,哪里想得了那么多……”
“而且……”贺子池眼观鼻鼻观心道,“没盗得绣花针也不见得是坏事,起码这一次,你没被嘉穗耍得太惨……”
话音还未落,只见阎崶的脸色更难看了。
贺子池愣了愣:“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的乌鸦嘴戳中了什么,能别打脸吗?”
停顿了几秒,他小心翼翼道:“嘉穗……又不告而别了?”
阎崶一言不发,手里的杯盏转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