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后不过半个时辰,辜尨和韩擎便披上外套出去了。
书玉正要吩咐下人去亚伯达落塌处邀亚伯来共进晚餐,蓦地念头一转,决定自己去一趟。
趁那斯文败类不在,她诈一诈亚伯,没准会有意外的收获。
于是她当即换了衣服,嘱咐了杨伯几句后便出了门。
出乎她的意料,亚伯并不在那间小木屋里。廖神医也不在,屋里只有小顺子。
小顺子看到书玉的瞬间有些呆楞,过了好一会似乎才想起她来。
他从桌子边站了起来,笨拙地邀请书玉进屋。谁料他起身的动作太猛,把桌上的瓷碗并几副筷子震到了地上。
瓷碗登时四分五裂。
书玉有些过意不去,条件反射蹲下了身去捡散落在地的筷子。这当口,小顺子也忙不迭俯身去收拾地上的狼藉。两个人就这么毫无预兆地撞在了一起。
小顺子身宽体胖,撞得书玉七荤八素,仰面跌在了地上。
他更局促了,顾不得捡地上的碎片,伸手就要拉书玉。
这一倾身间,书玉嗅到了一股香味。
像是混合了多种香料制成的一味香,隔着远半点痕迹也无,到了近处才发觉,这香味浓烈得有些刺鼻。
她微微蹙眉,小顺子不像是会用香料的人,那么是谁给他抹的香料?廖神医?
蓦地,她的脑中闪过了一个荒诞的念头:不会是他自身带着的香气吧。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她便被小顺子大手一带,从地上一跃而起。
她咂舌,他的力气大得出奇,拉得她手臂发疼。他掌心中的老茧在她的手背上刮出了一条淡淡的红痕。
站定时,她依旧心神未定,心底里划过一丝警醒——她和这样一个孔武有力且不知根底的男人同处一室,实在不明智。
但抬眸看向小顺子无辜中带点憨傻的脸,她又觉得自己多心了。
“小顺子,我来找人,请问借住在你们家的那个外国客人现在在哪?”书玉温和地看向小顺子。
小顺子呆呆地看了她半天,没有回答。
书玉耐心地重复了一遍,谁知他还是半点反应也无。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也许眼前人有语言功能障碍。
不过很快,她便有了主意。就算有些许障碍,但小顺子一定是能和人沟通的,否则廖神医又是怎么和他交流的?
于是她坐了下来,蘸着茶水,三两笔在木桌上勾出了亚伯的轮廓。
“你见过他么?”她问。
小顺子盯着桌上的简易人像,点了点头。
书玉继续问:“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小顺子又点了点头,而后张开了嘴,艰难地突出了几个词:“他,和爷爷,一起。”
亚伯和廖神医一起出诊了?书玉又问:“他们一起去了哪里?”
“七霜河。”
书玉茫然,南京城里有这么个地方?她怎么不知道?
还要再继续问,小顺子却半点回应也不给了。他把书玉晾在了一边,兀自捡起地上的碎碗。
收拾干净后,他杵在门前发了会呆,又不知从哪里弄出了一沓红绸纸和一支掉了毛的狼毫,趴在木凳上开始写写画画起来。
书玉凑过去一看,惊觉这痴傻的大汉竟在默词。
“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
还是这样一句凄婉的哀词。
书玉只觉匪夷所思,再看他的运笔。笔锋粗糙,显然没有经过系统的训练。但他的走笔却有些意思。书玉只在儿时一位老先生那里看过这样的走笔。现如今,已没有新式青年愿意采这样老式的走笔。
书玉看着他一遍一遍地写同一句词。很快,红绸便被写得满满当当。
他换了一张红绸,欲继续写,谁知开头刚写了个“原上草”,笔尖便顿在原处,一动也不动了。
他揪着眉头,瞪眼看着红绸,提笔又落笔,但愣是一个字也没写。
书玉看着他痛苦的模样,心中打了个突。
他该不会是忘了下一句是什么吧?于是她在他身后,轻声把后头接的词句念了一遍。
他听罢,惊喜地提笔写了下来。又是满满当当一张红绸纸。
待到又换一张新纸时,他又犯了愁,在书玉的提醒下才得以把词句写完,却从未想到去翻自己刚刚写满了的那些红绸纸。
书玉在一旁看着,五味杂陈。
这个木讷的汉子天生该是不傻的,相反,他受过教育,懂礼重情。
他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使得他成了如今这副痴痴傻傻的模样?他已失去神智,却为何依旧心心念念那首词?
亚伯说小顺子是廖神医的杰作,难道指的就是那位廖姓的赤脚大师救回了小顺子的最后几点神智?
未解,未解。书玉摇摇头。
南京城路府街,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街边有个马扎,马扎上端坐着个书生模样的老先生。这位老先生身边摆着各种装备,治脚气治不孕不育包治百病,除臭除湿除蟑螂万邪皆除,一次性消费十个铜板,附赠一次免费算命。
他的身边围着一群百姓,好奇地瞅着这神神秘秘的江湖郎中,同时拿目光瞥一瞥那郎中身后站得笔直的外国人。
金发碧眼,长得高高瘦瘦,还挺俊。
围观的姑娘们不禁红了脸。
韩擎无言地望着人群里正唾沫横飞地教某位村妇如何能生出儿子的廖神医。
“你说的资源就是他?”韩擎瞥了辜尨一眼。
辜尨轻咳一声:“人不可貌相,越低调,没准业务越厉害。”
韩擎一时没了言语,索性拨开人群,挤了进去。
廖神医正说在兴头上,未料眼前多了一个人。那人一身妥帖的立领便西,材质一看便是上等的料子;胸前挂着个古铜色的十字架,串着十字吊坠的链子一瞅便是明晃晃的金子。
登时,他再也没有兴趣多谈生儿子的一百种技巧。
韩擎感受到了廖神医灼热的目光。
“神医,”韩擎坐在了另一张空着的小马扎上,笑得眉目舒展,“听说您包治百病。”说罢眼风扫了扫一旁的广告小横幅。
廖神医哈哈哈干笑几声:“哪里哪里,过奖过奖。”
韩擎也笑:“还兼职算命?”
廖神医摆摆手:“算命纯是业余爱好,先生要是消费满了十个铜板,我免费给您算上一卦。”
“神医这么厉害,我实在佩服。”韩擎似笑非笑,“您能不能算出来,我找您是为了什么?”
廖神医一愣,两撇小胡子一翘,呵呵呵笑了起来:“这个……这个怎么好猜呢?”
韩擎笑得无害:“这怎么能叫‘猜’呢,这应该叫‘算’,您说是不是?”
围观群众兴致满满地起哄:“大师,算一个吧,算一个吧。”
亚伯也好奇地凑了过来,一双灰眸瞪得老大。
隐在人群外的辜尨头痛地扶额,这个韩擎,就是不给他舒心。
廖神医挠挠头,抽了抽鼻子,道:“那……我便勉为其难算上一算吧。”
众人屏息凝视,等着廖神医出高招。只见他拿出了个褪了色的木刻八卦,往虚空里一抛,八卦笔直地掉在了地上。
廖神医嘴里念念有词:“三求平未,斗非半米。定!”
众人下意识地往后退,给八卦留了空地。
韩擎没忍住,抽了抽嘴角。
落地的八卦溅起一层泥灰,卦上的乾字卦直直指向了韩擎的方向。
廖神医捻捻小胡子,摇头晃脑道:“先生命格富贵,身价不菲——”
韩擎轻轻笑出了声。
“——但早年坎坷入不得家门,直到月前才收复了整个大家族。先生重情念旧,然于此团圆佳节眉中掩愁,只怕心中还藏着一个求而不得的美人。”
韩擎不笑了,冷了眸色:“我要你算的是我的来意。”
廖神医桀桀地笑了:“莫急莫急,有因才有果,先生无灾无痛,找我断然不是为了治病,观先生近日命数顺当,定然也不是来求福禄。”
韩擎一双鹰眼越发冷厉。
廖神医两撇小胡子一翘,嘴角一咧:“敢问先生是不是受人所托,找在下驱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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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顿晚饭自然没能聚成。
辜尨独自回来了,韩擎和亚伯都没了影。
书玉点着盏梅花灯在小案前练字。一笔一划,风韵十足。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
辜尨从身后揽住她,下巴便搁在她的肩头:“好好的,写这些伤感的句子做什么?”
她微微一愣,答:“今日看到一个人写,于是下意识便也写了。”
他抽掉她手中的笔,把玩着她纤长的手指,语调暧昧:“既然这么无聊,我们可以做一些别的事。”
她却一顿,捧起他的手掌细细观察起来。
“怎么?”他不明所以。
她有些怔怔:“今日我见着一个人,手掌里的茧和你的很像。”顿了顿,又道,“不过他在这个地方比你多了两个茧子。”
他吻了吻她的脸颊,漫不经心道:“那么这个人一定是个使刀的好手,而且,于弓箭一道也不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