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国咸阳城近来也是阴雨不断,不过这是件好事,初春的雨金贵,如此连绵细细,担保秋天会长出颗粒饱满的稷谷。
大殿里,秦公独自坐在矮案前,一身黑色的葛布深衣显他极为消瘦精锐。
他的身子还是很不好,若不是这殿中昏暗,定会发现他的脸是乌青的,没有一点血色。
接着一个身着黑色劲装的男子近来,他的身上被雨水打湿,深邃的眼里透着凶狠之色,最为特别的是他的左脸,上面有一条刀疤,分割开了眉毛,眼眶,一直延伸到了颧骨,看起来极为骇人。
黑衣男子没有行礼,他只是站在那里,抱臂看着秦公。
秦公也没有责怪,甚至于脸上没有一丝的不满,像是见怪不怪了。
沉默了片刻,秦公终于开口了,声音有些嘶哑阴沉,他只说了四个字,说:“安邑,魏时。”
黑衣男子没说话,淡漠的转身,将一个消瘦的背影留给了秦公。
秦公沉默了片刻,冷冷的加了一句:“不留活口。”
黑衣男子离开后,通仲进殿,将手里的热羹放下,添了油灯,面色犹豫不决,说:“君上真要派死士暗杀魏时一家?”
秦公眼中狠厉,说:“魏时不死,难解寡人心头之恨。”
通仲说:“那君上想如何发落魏女?”
秦公说:“秦国祸根,留不得”
通仲又问:“君上想何时动手?”
秦公沉默了许久,说:“不急”不急,要前确定了魏时已死,他才会动魏时的女儿。
通仲面色很难看,他知道这很失礼,但是他还是坚持要问:“君上可不可以留那魏女一命。”
秦公面色忽变得很阴冷,说:“你要替她求情?”
通仲双膝一沉,跪下说:“老奴不是为那罪女求情,老奴是为公子求情。”
秦公沉默了,没有说话,但是脸色明显变得更不好了。
通仲冒死恳求着说:“君上,说些大逆不道的话,国后当年怎么薨的,君上不会不知,这么多年过去了,君上都不曾给过公子公道,公子也从没有过一句怨言,更不要说,那年祭台出事时,公子才十一岁,一个孩子到底是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罪,才能让芈氏如此痛下狠手。若不是公子心思聪慧,怕根本活不到现在。”
通仲喉咙哽咽,又说:“公子是什么样的性情,君上比老奴清楚,这么多年来,公子从来没有真正的开心过,他活的很孤单,也很辛苦。现在君上要再次夺走公子心爱的人,老奴实在是不忍,不忍看公子痛苦,不忍看公子这点微薄的快乐也被剥夺,君上,他可是您的儿子啊。”
秦公看着恳求的通仲,看了许久,他的心也狠狠的震动了,通仲的话撕开了他心里最隐晦的伤疤,他可以狂然大怒,可以立斩了通伯,但他都没有,只是沉默着,坐着,过了很久,他说:“嬴渠,他不止是寡人的儿子,他也将是秦国未来的国君”
通仲跪地的身子一僵,不可置信,眼里是恍惚,震惊,因为秦公从来没有提过储君之事,一字都不曾提过。
通仲睁大了眼睛,跪在地上,他无法言语,只是直直的看着秦公。
秦公语气略显阴冷,他说:“寡人要将这秦国的天下交给他,如果仅仅只是死了一个女人,就能让他痛苦似摘胆剜心,惝恍迷离。那他不配当寡人的儿子,更不配做这秦国的国君。”
秦公说罢,起身离开,留着通仲跪在大殿之上,震惊的迟迟不能言语。
秦公踽踽的走在秦宫的石路上,瓦间的雨水滴落到他的身上,凉如针刺,他只是那么走着,没有任何的反应。
他知道,秦国的重担他抗不了多久了,风烛残年,油尽灯枯,他能做的便是选择一个强大的明君,可以将秦国挽于乱世狂澜,将动乱扼于襁褓怀衽。
秦国,不需要一个优柔寡断,纠于儿女情长的国君,秦国需要的是能富国强民,雄霸天下的国君。
或许这对嬴渠来说是条残忍的路,但是他别无选择,因为弱小的国家在飘摇的乱世中存国,这本身就是条更为艰难残忍的长路。
嬴渠他必须学会绝情,学会割舍,一个柔情的君王是无法在这瞬息万变的大争之世存国强国的。
储君之位,这将是他一生中所做的最后一次选择,不能错,也再经不起错了。
另一边。
连日里的绵绵细雨将魏姝困在房里足有五日了,她觉得很无聊,又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在屋子里无所事事。
她正发呆时,嬴渠从屋外进来,他今日穿了件黑色的红折鹄纹深衣,肤白如玉,红纹鞶带裹着他的窄腰,脊背挺拔,衣袂微垂。
魏姝见他,眼睛不自觉的亮了几分,说:“嬴渠哥哥,你怎么来了?”
嬴渠笑了笑,正坐到她身侧,拿出了一个柑橘。
很难得,魏姝自从来了秦国就一口柑橘都没吃过,很高兴的说:“是带给我的?”
嬴渠还是微笑着,道:“不日前从楚国运来的,若是喜欢,叫燕宛去多取些”说着便已将那柑橘扒开。
顿时魏姝便闻到了一股柑橘清爽的香气,不自觉的分泌出口水来。
她盯着那柑橘,活像一条盯着骨头的小毛狗。
嬴渠掰下了一瓣,递到她唇边,她连着他白皙干净的指腹一起含了进去,用舌头顶开了橘瓣,又舔了舔他的指间,搅弄的全是黏糊糊的汁液。
嬴渠将手指抽了出来,很平静,又掰下了一瓣,喂进她的嘴里,淡淡的问道:“甜吗?”
魏姝只是将那橘瓣含在嘴里,没咬,也没咽,笑眯眯的问:“嬴渠哥哥,你想尝尝…”
她话没说完,嬴渠便轻轻吻上了他,很自然的将她含着的橘瓣抢了去,魏姝趁机咬了一口,橘瓣碎了,汁液沿着她的唇角流了下去,他便将汁液也一并吻干。
然后,她将穿着衣裙的腿压在了他的身上,说:“嬴渠哥哥,姝儿还要吃柑橘”
嬴渠很温和的笑道:“好”掰下一瓣递到她唇边。
她的眼里是含着笑的,将橘瓣吃下,她看着他整齐的衣裳,心痒难耐。
她其实很想把他的衣裳扯的凌乱,很想看他平静的眼里染着□□的样子,然而现在是青天白日,她不敢动手,只是很乖巧的吃着他喂到唇边的柑橘。
她吃着酸甜的柑橘,看着仪容优雅的嬴渠,心想,这个清俊好看的秦公子是她的人,她能脱他的衣裳,吻他的唇,别人却只有眼看的份。她每每只要一这么想,心里就开始冒着得意又骄傲的泡泡。
她一边想,一边用两条腿来回的压着他,压着压着,就开始笑,笑的傻乎乎的,也笑的莫名奇妙的。
嬴渠知道她在看着他,一动不动的看着,眼睛像是长在了他的身上一样,他很喜欢她这样看他,也很喜欢那双漂亮的凤眸里只有他一个人,可是她这么傻乎乎的样子,让他也忍不住想要笑。
他笑起来很漂亮,魏姝从来没觉得男孩子也能这么漂亮,不带一点阴柔气,很舒服,很干净,像是天边清冷温柔的月亮。
但是她很不解,问:“你为什么笑?”
嬴渠将最后一瓣柑橘喂给她,笑着反问:“那你刚才在笑什么呢?”
魏姝的脸唰的就红了,脸上还漾着傻笑说:“我记不住了。”
嬴渠笑道:“真的?”
魏姝抢过他手里的柑橘皮,低着头,心打鼓般的跳着,一边摆弄一边说:“真的”
嬴渠还是笑着,过了一会儿,他正色说:“等你过了十五岁生辰,我便去向君父提及,娶你为妻,你可愿意?”
魏姝手里的柑橘皮啪嗒的掉在了地上,怔了怔,很开心很惊讶的说:“真的?”
嬴渠微笑道:“真的”
魏姝是很欢乐的,嘴咧的合不上,然而她却突然的又板起脸来,很正经的说:“你可要想好了,我可和其他的姑娘不一样,你要是娶我就不能再纳别的嬖人,不然,我一定会闹得你鸡犬不宁。”
嬴渠笑了,他将一块精美的白玉系在魏姝的腰间,平淡的说:“不会再纳别人。”微笑着又说:“这玉是我母亲的,今日便馈于你。”
男女馈玉,有许身之意。
魏姝其实很相信他的程诺,她看了看腰间的白玉,又看了看他,心里像是盛开出了花朵一样快乐,但嘴还是很硬的说:“反正,我才十五,你要是待我不好,我还可以改嫁。”
嬴渠突然变得有些冰冷,他只是看着她,一句话也没有说。
魏姝没见过他这幅样子,竟然有些胆怯,她也知道自己说的话不太好听,又说:“你要是不纳别的女人,我就不改。”
嬴渠笑了,她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让他的心一下子就柔软了,他将她搂进了怀里,吻了吻她的发,说:“好”
魏国安邑
冷血如银高悬于星空,在安邑已经连绵了近旬月的雨终于停了,然而这夜却并不平静。
一个身着黑子的男子悄无声息的杀了魏家所有的奴仆,他的脚步很轻,出手很快,短刀出鞘,银光乍闪,一条鲜活的生命便成了具毫无知觉的皮囊。
但是魏时还是听见了声音,瞬间他便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立刻的起身,很冷静,很沉着的吩咐余伯说:“立刻带着夫人离开。”又说:“嬖人和娈儿也一同带走。”
余伯很担忧,不舍的说:“大人您。”
魏时冷声说:“速去!”
余伯眼里含着泪,但他没有再犹豫,也不容半点迟疑,随即转身快步的跑走。
黑暗的房间里便只剩魏时一个人了,他站在那里,看着从窗子外投来的月光,他已经做好了准备,死亡对他来说并不可怕,但是他没想到,没想到魏王他会这么狠,连他身边的人都不肯放过。
接着,周围亮起了火光,红彤彤的,冒着黑乎乎的浓烟,像是地狱一般,吞噬着诺大的魏家,似要将这里的一切焚为焦土。
后悔吗?
已经走到了这个地步,又有什么后悔可言。
从他做出决定的那一刻,他就该预料到了,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预料到自己的结局。
昔年显赫公候终沦为他人俎上鱼肉,没有什么可惜的,也没有什么可悲的,盛极必衰是古来真理,只是他很不幸,偏生在着衰败倾颓之时。
不知怎么,他就想起了那年的上已节,那年的渭水边盛开的汀花,还有那年拂面的清风,一转眼,原来已经过去了十六年。
十六年,太漫长了,也太短暂了。
容不得他想太多,也容不得他心里再生感慨,因为门已经被推开了。
他看见了一个男人,那是一个阴鸷的男人,是公子昂的死士…
嬖人在哭,一直在哭,不停的哭,她抱着怀里吓的泪眼婆娑的魏娈,不停的问:“大人呢,大人怎么办?”
余伯很着急的说:“大人在挡着那死士,快同我走吧。”
可是那嬖人只是在哭,她不肯走,一副誓死要留下的样子。
余伯没有法子,他只能哀求的看着白氏,问:“夫人,这可如何是好?”
白氏冷冷的看着嬖人,像是看着一个笑话,然后她笑了,但凡谁都能看出来,那笑很讥讽。
不走,不走难道一起死吗?不走,那就永远不会有人给魏时报仇,不会有人揭露那些小人的丑恶嘴脸,只有活着,魏时才没有白死,只有活着,才能报仇雪恨。
她狠狠攥着手中雪白的绢帛,那绢帛上是公子昂与她暗下往来的铁证,她要将这绢帛变为斩杀公子昂的断头刀。
而她的心呢?
其实是如刀绞一般的,但是她看起来还是很平淡,很冷漠。
她说:“若是不走,便留她在这里等死。”说罢白越上了马车,不曾看一眼魏府,像是没有留恋,连头也没回。
嬖人见此,突然的不嚎了,她看了看怀里的魏娈,用灰突突的手指擦了擦魏娈脸上的泪珠,也跟着上了马车。
余伯狠狠的一抽手里的马鞭,马匹嘶鸣着拉着马车快速驶离,马掌踏在积水上,震出一圈圈的水波。
月光是冷漠的,无情的,照着这芸芸众生,任由他们喋血厮杀,痛苦哀嚎。
嬖人紧紧的搂着怀里的魏娈,缩在马车的角落,身子紧绷。
然后她便看见了不远处通天的火光,那火熊熊似要攀烧直天顶,她身子便不紧绷了,她开始不断的抖,筛糠了一般,惶然凄惨的哭着,嘴里念道:“大人,大人他是不是死了,是不是死了”
魏时,那是她的靠山,靠山没了,白氏就可以随意的折磨她,凌虐她。
嬖人越哭越绝望,疯了一样,魏时死了,那什么都不再重要了,她对白氏吼道:“都怪你,若不是你非要救魏姝,大人怎么会出事,你若是那么在意魏姝,你去救啊!为什么非要拉上所有人陪葬。”
她吼的声音很大,在车外驾马的余伯也听见了,但他不能停下,魏时交代过他,一定要保护白氏的安全,一定要逃离魏国。
所以他只是不断的抽着马鞭,在马车外担忧的道:“夫人!”他怕白越会暴怒,更怕她会想不开。
然而白氏只是淡淡的,很冷漠的坐在马车里,没说话,甚至于一点反应都没有,冰冷的像是死人。
嬖人压抑的太久了,她不在乎了,也疯了,眼睛红的充血,恨不能鱼死网破才好。
她扯着白越的衣领,嘶吼着,发泄着心底积压多年的愤怒与怨恨:“你说话啊,你才是最该死的,你杀了那么多的人,造了那么多的孽,凭什么现在又要拉着我们陪葬,你才是最该死的!你怎么不去死呢!”
白越的衣衫被她扯得凌乱了,她可以狠狠的给那嬖人一巴掌,可以现在让余伯将她扔下马车,甚至可以一刀捅尽她的脖子里。
但她都没有,她只是由着嬖人撕扯,因为她的心里一点不比嬖人好受,她后悔,恨不能去死,恨不能替魏时死,那感觉蚀骨焚心,疼的让她麻木。
她的目光呆滞,了无生机,听着嬖人凄厉的叫喊,思绪飘回了很久的过去。
她想起了那年大婚。她穿着一身的红衣锦缎,坐在床榻边,又喜又怕,她想起了魏时,那年他还很年轻,很俊美。
金銮灯下,床袆幔前,他予她代表夫妻白首的红色缗结,他对她说“之子于归,百两御之,予汝红缗,终成鸾俦”
予汝红缗,终成鸾俦。
终成鸾俦,他们终于成了夫妻,现在也终于和好如初,可是结局总是不能尽如人意。
她很幼稚的想,如果有下辈子就好了,如果下辈子她能再遇见他就好了,她绝不会再让他们之间产生一点的误会,再不会。
下一刻,她就被自己这个可笑可悲的想法逗笑了,先是喉咙里的轻笑,然后便是大笑,苦笑,笑着笑着也就哭了。
马车突然的停下了,余伯看见了一个男人,虽然也是一身黑衣,却不是刚刚在魏家大肆杀戮的那个男人。
因为这个男人的脸上有一条奇怪的骇人的刀疤,那刀疤分割开了男人的眉毛,眼睛,一直延伸到颧骨。
余伯很惊慌,远远的余伯就能感觉到那黑衣男子身上带着的一股凛冽的杀意。
而那人就站在路中央,没说话,也没动一下,蓦地,他一抽腰间的短刀,余伯的脖子上便多了一条伤,血咕噜咕噜的冒了出来,人也从马车上滚了下去。
然后,那带着刀疤的男人,缓缓的上了马车,推开了车门。
不远处,清晰可见魏家连天的火光和滚滚浓烟。
烈火烧的朝阳鲜红如血。
而这漫长又残忍的一夜终于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