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潼就这么在嬴渠房里坐了一会儿,他心情不好,嬴潼也说不上话,坐这只会更添尴尬。
见天色晚了,她便道别离开,正推开门,迎面便撞见疾步而来的嬴虔。
嬴虔今日着一身黑色锦帛对槿纹深衣,很是英俊冷傲,但是他的脸色不好,很着急似的,眉头也紧皱着。
他看见了嬴潼,没有什么好脸色,像是瞥她,又像是瞪她。
嬴潼这心里立刻就没底了,她去带走长玹时,嬴虔就心生疑虑,现在他这幅样子,分明就是已经猜到了。
嬴潼想跑,脚没等沾到门槛外的地,就听嬴虔语气冷冽的道:“嬴潼!你给我回来!”
屋里很静,一时间谁也没有开口。
嬴虔高高在上的看着坐在矮案前的嬴渠,目光又冷又沉。
而嬴渠只是坐在那里,微微垂着眼眸,什么话也不说,甚至于一点反应都没有,对嬴虔冰冷的目光至若惘然。
这气氛又冷又阴,低至了冰点,嬴潼也感觉到十分的紧张。
如此沉默了一会儿,嬴虔开口,缓缓的说:“嬴渠,你说实话,你是否将那魏女给送走了。”
嬴渠只是看着跳跃的火苗,他清俊的容貌在幽暗的火光下多了几分冷漠和低沉,然后他笑了,没有讽刺,没有嘲弄,接着他抬头看着嬴虔,十分坦然的道:“是”
嬴虔怔了下,怒道:“嬴渠!你知不知道这是死罪!”
嬴渠依然是很平静的,道:“我知道”
“那你还…”嬴虔的话没有说完,他只是觉得再说下去则没有任何的意义了,然后他很不自在的说:“君父可能已经知道了,我刚刚听见…母妃她…我就立刻跑来见你了”他这段话说的断断续续的,样子很愧疚。
正当时,通仲在门外道:“公子,君上请您过去”
嬴潼的脸一下子变的煞白,任谁都知道,这个时候秦公召他是什么意思。
然而嬴渠却很平静,微展衣袖从软垫上起身,脸上既没有笑意,也没有愁容。
他走过嬴虔的身侧,油灯晦明的跳跃,然后他很平淡的说:“兄长不必挂怀此时与兄长无关。”他说完也没有看嬴虔惨白的脸,冷静从容的随通仲离开了。
初春的深夜已经有了虫鸣,微凉的细风抚的嫩叶簌簌抖动,银月高挑星如棋布,显然这是个天气很好的夜晚,只是秦宫里没人有这样的好兴致去感受和欣赏。
君王身边总是不乏心怀鬼胎之辈,而君王自己呢?也是多疑又残忍的。
通仲这一路都没有看嬴渠,他只是在前带路,听着衣袂挥动的沙沙声,这声音在安静的深夜里分外的清楚,他不敢看,因为他都已经看了这么多年了,国后的薨逝,嬴渠的重伤,他不敢看,也实在是不忍看。
这世上从不缺少薄情的君主,父杀子的事情实在是太多见了,血肉亲情在这裂冠毁冕的乱世里显得太脆弱,太无足轻重了。
秦公说过,要立嬴渠为国储,却也只是空口一句话,即便是朝令夕改也一点不稀奇,谁又会真的相信呢。
到了修居殿外,通仲停下了脚步,他这才看向嬴渠,没说话,只是看着他挺拔修长的身影一点点的走进殿里,他想叫他,让他说些软话,让他认错,让他不要惹怒秦公,但是最终还是卡在了喉咙,没能说出口来。
秦公坐在矮案前,他已经等了许久了,虽然喜怒不形于色,但是周身是很冰冷的,仿佛进来的不是他的儿子,而是一个乱臣贼子。
嬴渠平淡的看着那个高高在上的君父,心寒吗?早在他母亲惨死时,他的心就已经寒透了,他的父亲没有给过他一点公道,这么多年来,芈氏屡次对他下手,几次他险些丧命,而他的君父没有动过芈氏一根毛发,甚至于没有对他说过一句宽慰体己的话。
这就是他的君父,秦国的国君,一个至高无上的,薄情寡义的父亲。
而现在这个国君又要杀死他最喜欢的女子,很可笑,这秦宫不是家,而是一个是冰冷的,残忍的牢笼。
秦公也在看着他的这个儿子,虽然这个儿子总是不卑不亢的,总是冷冷清清的,但他很喜欢这个儿子,也很器重这个儿子,其中很大的一半是源于愧疚。
然而此刻再多的器重愧疚也比不过他心里的愤怒,他没想,这个儿子竟然真的会做出忤逆他的事来,甚至于此刻这个儿子的脸上没有一点的愧疚和畏惧,从容平静的看着他。
嬴渠合袖微微躬身行了一礼,很平淡的说:“君父唤儿臣来所为何事?”
秦公看着他,说:“寡人召你所为何事,你心里不知?”
嬴渠还是很冷淡的,他看着秦公的眼睛,说:“不知,还望君父明示?”
他虽然说的平淡,但秦公感觉到了他的轻视和讥讽,秦公指着嬴渠,身子轻微发抖,赫然道:“嬴渠!”
嬴渠只是平静的看着他,眼里没有一点的波澜,很冰凉。
秦公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蔑视。
这是秦公无论如何也容忍不了的,尤其这个人还是他的儿子。
秦公气愤极了,说:“嬴渠!你胆敢忤逆寡人!”
嬴渠还是很平静的站在大殿上,倒是秦公走了下来,他是这么喜欢这个儿子,现在只觉得很失望,很愤怒,他道:“你当寡人不敢杀了你!”
嬴渠道:“君父当然可以杀了儿臣,不止是君父,这秦宫中任何一个夫人都可以杀了儿臣,杀了儿臣的母后,杀了一切儿臣心爱的人。”他说的很平静,面色也很平和,那语气就像是在说一件稀疏平常的事一样,没有愤怒,也没有怨恨。
而秦公的脸忽就变得惨白,他不再继续下去,也不敢再看嬴渠的眼睛,因为嬴渠那双平静冷漠的眼睛让他心里渐生惭愧。
但他还是保持着一个国君的威严的,冷声说:“你把那魏女送去哪里了?”
嬴渠没有说话。
秦公又道:“楚国?魏国?还是赵国?”
嬴渠还是很冷静,很平淡,没有说一句话。
他这幅不卑不亢的样子显然又惹怒了秦公,秦公冷笑道:“你不说,寡人便派人守在秦国的各个关卡要道,若是发现行迹当即斩杀。”又道:“寡人会派人把她的尸身带回咸阳,你可以随意厚葬。”
听到最后一句时,嬴渠的眼眸微不可见的轻动,他终于也是怕了,慌了,但他看起来还是很平淡,道:“请君父放了她,她的命并不值钱。”
秦公看着他道:“嬴渠,寡人还没有死,寡人还是这秦国的国君,没人可以忤逆,也没人可以置喙。”又道:“你令寡人太失望了。”
天将破晓,晨风刺骨,嬴潼裹着大麾在修居殿外一遍遍的踱步,她一夜没睡,整个人看起来很是倦怠,憔悴,头发也乱糟糟的,她等了好一阵子,终于见嬴虔从殿里出来,她立刻问:“如何?君上如何说,气消了没?”
嬴虔说:“我连内殿都没进去,哪里知道消没消!”又问:“嬴渠他人呢?”
嬴潼很着急,说:“还在宗庙罚跪呢,君上是要罚他一直跪下去,不吃不饿,这不得活活饿死!”她太生气了,口无遮拦道:“你们君父可真是狠,自己的儿子都能这般对待!”
嬴虔拉了下她的胳膊,瞪眼道:“行了,你可别大呼小嚎的了,倒时君父罚你一起跪宗庙你就安生了!”这个节骨眼,她倒是会添乱。
嬴潼很害怕,却不是担心自己,说:“君上他会不会杀了嬴渠?”
嬴虔说:“应该不会,君父若想杀他,盛怒之下就会直接处死了,那时候都没杀,现在更不会杀”
嬴潼听他这么一说,便安心多了。
宗庙里很阴冷,只有几盏微弱的油灯,天将亮时,灯火也被吹灭了。
嬴渠就跪在这里,脊背是笔直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冷漠又平淡,眼下微微乌青,也是一夜未睡,脸色很是难看。
嬴虔看见跪地的嬴渠,叹了口气说:“你别着急,过两日君父的气也就消了。”
嬴渠没有说话,沉默了一会儿,说:“兄长”
只是简单的两个字,嬴虔便猜到了他要说什么,但嬴虔没有吱声,而是保持着沉默。
过了许久,嬴渠说:“兄长,君父派人去杀她了。”他的声音还是淡淡的,但听起来却有些落寞。
嬴虔从没听过他用这种语气说话,心里竟也替他难受,清晨的日光照了进来,照在嬴渠挺拔消瘦的身上。
嬴虔看着,有些心疼又有些气愤。
但嬴虔没有疾声厉色,他只是叹了口气,说:“嬴渠,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惦记她。”
宗庙里很静,静的能听见沙沙的风声,初春的风总是这么的急,初春的日头也总是升的那么早。
嬴渠没有说话,他只是沉默着。
他从来不曾求过嬴虔,但他不能看着她死,不能看着她的尸体被送回咸阳,更不想亲手埋葬她。
他是怕了。
怕看着她的尸体被封凿在棺椁里,就像是那年下葬他的母后一样。
一根根的长钉被敲进棺椁里,每一锤都会发出敲打的冰冷的声响。
一下下,就像是狠狠的敲进他的骨髓里一样。
而他却只能看着,只能听着,承受着这种折磨,什么也做不了,也什么都改变不了。
他怕了,怕会再经历一次。
嬴虔其实是明白他的意思的,说:“你想让我救那魏女。”
嬴渠依旧是垂着眼眸的,说:“是”
嬴虔犹豫又挣扎,他其实是想那个魏女就此死掉的,死掉了一切就都结束了,不会再有这么多的意外和麻烦,那个魏女就是个祸根。
而且他若是救了那魏女,无异于也忤逆了君父,将自己也牵连了进来。
最后,嬴虔叹了口气,说:“那个魏女往哪里去了?”他还是没有办法拒绝嬴渠。
嬴渠冷静的说:“魏国”
嬴虔说:“好”随即阔步的离开了。
嬴虔走后,嬴潼看着跪地的嬴渠,她细细的思量,想起魏姝去的是楚国,不解的道:“你不是让她去的楚国吗?怎么又告诉嬴虔是魏国?”
嬴渠道:“她不会那么听我的话”
魏家出事了,他就算让她去楚国,以她性格也定会先去一趟魏国的,他心里其实很清楚,但他阻止不了,就像他不能永远瞒着她事情的真相一样。
修居殿
秦公一夜都没有睡,在床榻上不断的辗转反侧,因为他的耳边总响起嬴渠的话,天将亮时,他终于不再假寐了。
秦公坐在床沿,只着一身白色里裳,目光有些怔然,坐了一会儿,问一旁的通仲,道:“嬴渠,他是不是恨寡人”
通仲也怔了,然后和蔼的笑道:“他是君上的儿子,儿子怎么会恨父亲。”
秦公说:“寡人以前也是这么想”
他以前也觉得嬴渠是不会恨人的,因为嬴渠总是那副温和敛笑的样子,很冷静,很平淡,甚至秦公都不曾见过他发火。
可是现在他觉得他错了,嬴渠的心里是恨他的,怨他的,只是都埋在了心里,从来不说,也从来不表现。
秦公叹了口气,说:“嬴渠,他把自己的心藏的太深了。”
通仲没有说话,取过宽大的衣裳给秦公更衣。
穿到一半,秦公说:“不必派人去拦截那个魏女了。”
通仲眼中闪过一丝喜色,语气还是很正常的,说:“君上这是打算放了那魏女了?”
秦公说:“不过一个小姑娘,有什么可兴师动众,不知还以为是寡人大题小做,逼迫一个无父无母的小姑娘,寡人不想授人以柄,为人所讥,随她去吧,只要别出现在寡人眼前。”又说:“还有你,别一得到消息便去向嬴渠通风报信,寡人这次倒要看看,他能同寡人沤多久的气。”
通仲笑道:“老奴不敢”
一连的赶路,魏姝已经快到了秦魏的边境,有些灰头土脸的,人也很狼狈,由于近来秦魏屡次交战,从函谷关通向魏国安邑的关卡,排查变得十分严格,而河西现在修筑了魏长城,严禁商人百姓往来,迂回北地又太远了,想来也只能走函谷关一路。
恰是傍晚,天边仍留有余晖,浮云掠影,山林里鸟啼凄凄,高耸的树木还没有完全长出繁茂的枝叶,光秃秃的□□着,夜色使得这片僻静的山林更为荒凉。
魏姝赶不动路了,她实在是太累了,从马上下来拿着水囊咕噜咕噜的喝着,长玹在一旁生火。
她走过去问:“今夜在这里过夜?”
长玹点了点头,地上的干枝已经冒出了白烟,不一会儿的功夫就窜出了火苗,夜里还是很冷,她恰好可以烤烤身子。
魏姝感觉自己有些饿,便问:“有吃的吗?”
长玹将包裹给她,因为事出突然,里面的东西并不全,只有几块烙饼。
她看着那干巴巴的烙饼就没有什么胃口了,连咬都不想咬。
那边长玹已经起身离开了,没说话也不可能说话,魏姝也没问,她心里清楚长玹是不会丢下她的,她想他可能是去小恭,也不好跟着去。
然而她越是一个人在这坐着,心里就越是慌,她寻常耳朵是没有这么灵的,此刻不知怎么,总是能听见细微的声响,把自己吓得汗毛耸立。
她想会不会有狼,又或者会不会有什么吃人的妖怪,这种时候她越想心里就越是毛。
正当时,她听见了窸窣的脚步声,然而却不是什么妖怪,而是长玹。
在这荒山深夜,他那双碧色的眼睛一点不逊于野狼,一样的吓人。
他走过来,手里拎着一只野雉,很肥,不断的拍打着自己的翅膀。
魏姝的眼睛里是冒着绿光的,饥饿的时候也顾不上可怜那只野雉,恨不能活吞了。
长玹坐在火堆旁,他的五官深邃,整个人看起来很冷峻,攥着野雉脖子的手一拧,那野雉就断气了,只剩肉连着,头也耷拉了下来。
魏姝的心里多少还是跳了一下的,不像长玹那么平静。
接着他利落的拔毛,抽出了匕首将野雉切开架在火上烤,烤好了便递给魏姝,而他什么也没吃。
魏姝总觉得气氛很奇怪,很别扭,以前是相依为命的主仆,现在却总像是隔着什么似的。
可是长玹他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这样冷淡,这样沉默,不同的其实是魏姝的心思。
她这一路来都没怎么同长玹说话,不光是没说,她的心里总想躲着他,她问自己为什么要躲?
长玹不会伤她,不会吃她,他一直都陪在她身边,曾经是这样,现在也是。
他不会说话,也从来不会抛弃她,他是一个忠诚的仆人,一个难得的奴隶,可她却总是想躲。
她看着他,听着噼啪作响的木柴声,心里就会无端的感到愧疚。
他不说话,魏姝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