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人走了,可少年一夜都未合眼。
他心里清楚,这如刍狗般的日子永远不会有尽头,他也一向逆来顺受,这次反抗,那些人定饶不了他。
他不记得自己的年纪,应该是很年轻的,此刻却想着被他们一刀杀了也好,总比这样一直受着人间的屈辱要强。
他看着天边遥远的白月,空中又飘起了雪,一片片干净的雪花落在他脏兮兮的脸上,带着丝丝的凉意融化开。
他平躺在草垛上,舒展开修长的四肢,高挺的鼻尖呼出白花花的热气,他听见沙沙的脚步声,闭上了眼,他认了命,心里有些暗然的平静。
然而来人并非是那些穷凶恶极的家仆,而是慈善的余伯。
余伯笑眯眯的拍了拍他说:“起来了”见他无动于衷,也不怒,和蔼的笑道:“你个奴隶,陪着孟姬赴秦,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他听那人笑眯眯的说着,从没有人用过这么友好的语气同他讲话,他的目光怔怔的,也不知如何应对。
余伯见他听进去了,笑道:“你看看,到底还是听的懂话,也知道好赖。”说着把他带进了一间瓦舍,拿着热水往他身上淋了淋,他没碰过热水,陌生的感觉让他身子僵了僵,想要躲避,却让余伯按住了,一瓢水倒在了他的发上。
余伯边给他洗发,边道:“以后你就在秦国,要照……”
他听着,目光落在了窗外,漆黑的天边泛起了星星点点的光亮,这微弱的光亮却让他觉得格外的刺眼灼目,不禁微微眯眼。
这世上没有无尽的黑夜,因为黑夜是黎明的前兆,也没有永远的战乱,因为战乱是盛世的开端,只是这一切太过缥缈,似这晨雾中的点点光亮,虚幻模糊。
可总有些愚蠢的人,偏偏就是为了这点虚无缥缈的光明而生,最终也为这点莹莹之火而亡。
光亮从方木窗牖里透了进来,熹微的日光将天边照的蒙蒙发亮,却还是暗沉的发灰,像是拢着粗葛布一般。
魏姝侧了侧身裹着被褥睡着,碳火微弱的燃着,冒着微弱的火光,剩下些许余灰。
瑛青叩了叩门不见有声响,便缓步进去,一推开门,冷气便席卷而来,她见魏姝仍稳妥的躺在床榻上,眉毛微蹙,很着急,嘴上却柔声道:“姑娘不能睡了,秦国的人已经到了”
魏姝背对着瑛青,她其实醒了,就是在拖延着。
自知幸免不了,她叹了口气,磨蹭着由瑛青打理,穿着一件件繁冗厚实的衣裳。
辒车已经在府门停好当误不得,魏姝就只简单的用些汤饼。
魏姝正往嘴里递进一口,就见白氏踉跄着从门外进来。
魏时刚解了白氏的禁足,好让白氏在她离魏前再见她一面。
“姝儿”白氏跪坐在她身前,衣角铺落,纤细的玉手摸了摸她的面颊和鬓发,眼睛红肿着。
“母亲”魏姝轻声道,眉头皱着,寻常人看了,可能觉得她这幅样子不悲不喜的很薄情,实则她只是太茫然了,突如其来的赴秦让她还不能消化,她总觉得就和去秦国转一圈差不多,尚体会不到分离即是永别的痛苦,甚至还在宽慰白氏说:“无碍的,姝儿可以回来看母亲。”她很天真,觉得还能回来,其实这样也好,免去了很多的痛苦。
“姝儿要照顾好自己……”白氏说到一半,剩余的话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呜咽,搂着魏姝的身子不由的颤抖,她救不了她,她那是看着她去秦国赴死,一辈子那么短,她不知道自己能活到几时,可能再也见不到了,这比剜肉噬骨还疼。
余伯在门外轻敲了敲门,发出笃笃的声响,眯着笑看了看屋内的两人,催促道:“秦国的人已经到了,姑娘该走了。”
魏姝虽是不舍,却还是点了点头,随着余伯离开,她着鹿皮翘头屦踏出了门外,冷风吹着额前的发丝微乱,她的脸颊很白,比弥漫的冬雪还要白上几分。
她回头看去,屋内白氏瘫软的跪坐在地,身上的名贵的锦帛压出了褶皱,微驼着的背轻轻颤抖。
她咬了咬发白的唇,转而随着余伯离开,而那细碎的呜咽声也沿着她走远的身影一点点消散,在席卷着的风雪渐渐归于沉寂。
刷着厚桐漆的辒车停在府路旁,黑漆漆的像是个严密的大石匣子,枣红色的骏马不安分的发出阵阵喘息声。
秦国的来人一身粗布,不到二十的样子,蓄起了两撇胡须,一笑起来,那两撇胡子也跟着动了动,他名为杜挚,据说是秦国上大夫的门生。
杜挚见她出来,转而一合阔袖与魏时正色道:“大人放心,此行定会为君上照顾好她”
魏姝看了看那秦人,听他说话也是有礼有节的,轻蹙眉道:“他们说秦乃偏远蛮夷,食人喋血,但我见你与魏人也没什么不同。”
杜挚听她嫩声说着,不怒反笑问道:“姑娘可曾听过秦风的蒹葭?”魏姝好似听过,却记不得了。
杜挚见她皱眉苦想的样子,笑着吟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见魏姝听的发愣,杜挚复朗声笑道:“姑娘觉得如何?”
魏姝没有回答,心想或者真是那些人夸大了秦国的凶恶,她微侧目,看到了一旁垂首候着的少年,剪至齐耳碎发,皮肤白皙,高鼻深目,薄唇略失血色,一身黑色葛布粗衣穿来,只觉得身材修长消瘦,若非是那一双碧色的眼睛她定不会将他与此前那个脏污的少年联系到一起,他的断指已经包上了白色的细布,不再像那日一样满是暗红色的血。
杜挚见时候不早,拱手向魏时告别,随即掀开车帘正色道:“姑娘,请”
魏姝小身子进了辒车,杜挚与尨坐在外驾车,皮鞭高扬,辒车辘辘行驶,有些微微的颠簸,那岑岑的鞭声,在空旷的清晨尤为的响亮,抖破了这浓浓的沉寂。
魏姝轻撩开车帘看着车外的父亲,魏时也微笑着看向她,她眼里温热发烫,蒙蒙的晨雾里魏时的身影越来越模糊,她凝视着,发烫的眼泪却不曾落下,直至大梁的城门渐行渐远,她才放下帘子,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她还没有感觉到离乡之苦,她只是很怕,怕死,怕未卜的命运。
许久,她才从这种空落中缓和过来,掀开了辒车的门帘,不等开口说话,冷风迎面呛来,灌的她喘不上气。
杜挚见她出来,偏头问:“姑娘何事?”
魏姝没有回答,目光落在坐在辒车边缘的少年身上,淡淡道:“同我进来。”便又退回到了辒车内。
她蹭了蹭身子坐在炭火盆旁。
杜挚扬着鞭子,见那个少年依旧无动于衷,轻叫了叫他:“小兄弟”
少年这才缓慢的抬起头来看着他,平静又淡漠。
杜挚重复道:“姑娘叫你进去”
魏姝在车里坐了一会儿,门帘才被掀开,少年身子消瘦修长,弓着腰进来。
他身段很高,在低矮的辒车里只得弯着身子,垂着眼眸。
马车晃荡的厉害,这么一直躬腰是很难受的,他的汗水打湿了额前碎发。
魏姝也不叫他坐下,她偏要看看这个少年能这么沉默着躬多久,马车里静的只能听见他轻微的喘息声。
他不是真的没有感觉,他是人,也是会难受的,就像他那断指,因没有上药,没有愈合,此刻还剧烈的疼着,只是他不愿说什么,也不愿过多的表露心绪。
魏姝也不知道让他这么躬身了多久,她本来有些无聊,想看他的热闹,可这少年真就像一个闷鼎一样,鞭子抽下去不出声,断指不出声,这么让他受着也不出声,好像没有什么能让他张口一样。
她都有些腻味了,挥了挥手道:“过来坐下。”那少年这才坐到她身边的软垫上。
魏姝倾身向他凑了凑,仔细的端详着他,少年生的跟特别,皮肤比寻常她见的魏人赵人都要白皙,他垂着眼眸,纤长的睫毛敛住碧色的眸子,他有着高挺的鼻梁,只是上面有块小小的发白的疤痕。
她向他凑近,呼出的热气洒在他的面颊上,像是呼在木头上一样,任她靠近,他还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连睫毛也不曾动一下,好似石刻一般。
魏姝停在他面颊旁边,再近一点,她的鼻尖便会触到少年白皙的面颊上,她与他保持着这样的距离,她的呼吸一次次的洒在他的面颊,带着小小的雾气微微的湿润开来。
他可以感觉到她热乎乎的气息,有些灼灼的烫人,也有些痒痒的。
她想在少年的面颊上看到一些别往的情绪,想找出一点慌乱,她希望在少年那白皙的面颊上看到一丝窘迫,蓦地,她泄气一般的堆坐回软垫上抱怨道:“怎么就会有你这么无趣的人。”
她本想这尨身负奇力,又与她年纪相仿,既能保她周全又能与她作伴,现下无奈指着身下的矮案,骨结敲了敲,很失望的说道:“你看看这个,我敲一下它都比你回应大。”
少年的眼眸微动,依旧是冷冰冰的沉默着。
魏姝想了想,拄着下巴问:“你是不是不会说话,是个哑巴?”依旧没有回应,他明明是能听懂她说的话,却依旧沉默着垂头,分明是故意不想理她。
魏姝一叹气仰面躺倒了地上,下一刻,她又猛然的起身,扬声笑道:“你说我给你换个名如何?尨…长玹,改为长玹如何?”她知道他不会有反应,也不计较,翻过他的手掌,一笔一划写着,指尖划过他冰凉的掌心,他掌心温度在她细微的触碰下一点点温热起来。
魏姝自言自语的说了半天,最后也觉得是自讨没趣,一腔的热情就这么凉了下来,也没再理他。
她心里原本对这个少年是有几分亲近的,只是这样碰壁几次下来,她再好的兴致也消磨殆尽了。
她对他有些失望。
马车驶过越发狭窄的险路,此时的函谷关还是魏国的土地,这被世人称为天险,被秦人视为命脉的古老关卡在日落的光辉下泛着如火的光芒,两侧陡峭的山壁一寸寸收拢,巨大石块垒起的漆黑城墙坚不可摧,大纛旗在寒风中猎猎飞舞,魏军的一声声号角在这似血的残阳下苍茫回响。
函谷关外,即为秦地。
杜挚一驶过函谷关,不禁欣喜起来,手中挥舞着的长鞭越发的急切,在辒车外高声的笑道:“姑娘,这便是秦国!”
魏姝正在摆弄着一个鲁班锁,闻言立刻将手里的东西扔在一边,跪坐在窗旁一把掀开了帘子,如火的晚霞将辒车内照的一片绯红,落日垂至苍茫天迹,在大雪的覆盖下,只见天地相接,一片广袤无垠,耳边是秦人古朴苍劲的老歌,透过无尽的原野,伴着落城的角鸣交相而来。
魏姝将整个头都探出了辒车的窗外,马车奔驰,风吹碎发。
魏姝笑着大声问道:“这歌是谁唱的,怎么不见有人?”
杜挚一边驾马一边朗声笑道:“几里远外,姑娘看不见的。”
魏姝不死心,又向外探了探,没见唱歌的人,倒是见到不远处的高大城门,黑色的城垣连绵而去,在白雪的覆盖下宛若一条盘踞着的漆黑巨龙。
“前面是哪?”魏姝怕杜挚听不见,吼着声问道。
杜挚同样扯着嗓子,高声有力的回应她:“秦国都城,咸阳!”
话落,马鞭一抽,辒车已经飞驰而入咸阳城内。
魏姝探着身子探累了,一屁股坐回到了辒车内,嘴角轻扬着一抹笑意,就单看着城门,秦国的咸阳也没比大梁差,甚至比魏国的都城安邑还要宏伟,她觉得还不错,至少比她想的好。
可下一刻,她却傻了眼,穷秦穷秦的真不白叫,通往国府的大路两侧稀疏无人,偶有几家酒肆也是破落的样子,比起大梁鳞次栉比的商社,这里简直冷清到惊人。
这哪是国都,哪里会有这么破的国都!
“姑娘,请下车吧。”杜挚掀开门帘道。
魏姝一惊,不解惊声道:“这才刚进咸阳城!”
杜挚道:“咸阳城内禁马,姑娘还请随我步行。” Wωω◆ ttκá n◆ ¢O
步行!魏姝脑子轰然,不知是怎么一回事,懵懵懂懂的跟着杜挚向宫中走去,长玹则跟在她的身后。
“秦国禁马车?”魏姝忍不住问。
杜挚道:“秦国连年征战,君上下令,但凡马匹全部军用,秦国上下不得骑马,哪怕是秦公子都不行。”
魏姝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口不择言道:“可那马车是我们魏国的!”
杜挚脚下一顿,魏姝也停了下来,魏国和秦国那是世代血仇,她来到秦国,名义是受邀,实则是为质。
杜挚看着她,面色陡然变的阴沉,冷声道:“姑娘,等入了秦宫,有些话不能再说。”
杜挚不同于此前,整个人像是变了一副面孔,他这是为她好,但魏姝不觉,他见他这幅样子,顿时有些畏惧,她本年岁不大,孤身赴秦,没想这咸阳的风土人情,城郭百姓都与魏国迥异。
在魏国尚有白氏替她撑腰,而如今只剩她一人,像是被丢弃到秦国的废子,任人摆布。
杜挚在前带路,过路的秦人衣着褴褛,面色黝黑,眼眸凶恶,就连不远处那高大的宫墙也是黑漆漆,由一块块大石头砌成,高耸冰冷的令人压抑,但凡是她眼见的都是又黑又破的。
魏姝越走越慢,她握了握长玹的手,她想通过这个沉默的少年,找到一丝安稳,少年的手指骨结分明,却是冷冰冰的没有什么温度,就像他的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