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姝醒来时,嬴渠已经去上早朝了,帐顶结着璎珞的五彩穗子来回摇晃,燕宛端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将她扶起来说:“姑娘把这汤药喝了,是君上特意交代的。”
魏姝头有些疼,她其实不太想现在就怀上嬴渠的孩子,本想着随缘,现下嬴渠这般,倒给她不小的压力,她拧了拧眉头,不敢接过来,只说:“这汤药真有用?喝了就能怀上孩子了?”
燕宛说:“奴婢不知,不过肯定是能调养身子的,也是好东西,不然蟠殿那头也不会天天喝。”又好言相劝道:“这是君上交代的,姑娘还是喝了吧”
魏姝咬了咬牙,横竖都是要喝的,一仰头灌进了胃里。
药是真的苦,她一喝完脸就变了颜色,美艳的小脸拧成了一团。
燕宛将清水递给她,她漱了漱,口中的苦味才淡些。
早膳用的是清淡的羹汤,煮的软滑细嫩,她不禁的多用了些。
燕宛说:“听闻刚刚在朝堂上吵了起来。”
魏姝说:“谁同谁吵了起来?”
燕宛说:“听人说是大良造和智姚大人。”
是卫秧,魏姝把羹碗放下,说:“他们吵什么?”
燕宛一边拾着碗箸一边说:“卫秧说智姚从大牢中劫出一个女子,还说这女子身份不明,实应详查其身份。”
卫秧能如此,其实也是合乎情理的,此前他被智姚咬的那么死,现在抓到了智姚和她的尾巴,肯定不会轻易松手,不让她流点血,怕是不会罢休,魏姝想:这还真是卫秧的性子。
魏姝倒不恼火,只平淡地说:“结果呢?君上如何说?”
燕宛说:“君上这次既没向着智姚,也没偏袒卫秧,估计卫秧大人明日还会继续参智姚大人。”
现在宗室已经不成祸害了,反倒是这个卫秧,成了她如今最大的敌人。
燕宛又说:“对了,姑娘,刚刚有一个人要奴婢把这个交给大人”她说着从怀里拿出一个木制卷轴,里面是块绢帛,是智姚的,他让她出宫。
魏姝看过就烧了,接着换了身衣裳去了智府。
智姚已经在正堂等她一会儿了,他还没有褪朝服,穿着黑色绣纹深衣,见她进来,笑了笑,将一卷竹简给她,说:“齐国来信”说完缓缓的喝了一口清茶。
魏姝没打开,她不心急,说:“楼莹呢?”
智姚说:“在屋里关着”他的气色不错,心情也不错,他总是这样,不管在朝堂上发生了什么,总能最快的调节好自己的心情,这样的人大多能长命百岁。
魏姝说:“听闻早朝时你和卫秧吵了起来。”
智姚笑道:“都是文臣,没那么粗鄙,只是政见不和,哪里是争吵。”
魏姝笑了,说:“好,好,好,大人说的是,我不便在宫外久留,现下就要回宫去了。”
她要走,智姚叫住她道:“大人请留步”
魏姝回头看他,说:“还有何事?”
智姚说:“齐国欲齐楚秦三国会盟,大人可知?”
魏姝摇头说:“还未得到这消息”
智姚略做停顿,欲言又止,然后说:“没事了。”
魏姝回到了宫里,便迫不及待的展开竹简,这竹简从齐国送来,一路快马加鞭,长途跋涉至秦国时,已经磨损的非常严重了。
她展开,便看见了赵灵的字,见字如见人,她仿佛看见他坐在矮案前书信的样子,心里竟然有些想他,他是她的良师益友,若非是他,她恐怕早就死在魏国,即便不死,也断然没有今天。
时光荏苒,一转眼,竟已分别三年有余。
他信上说,秦楚齐三国将于楚国订盟,以对抗强魏,届时,她务必替秦国亲赴楚国郢都。
签订盟约,亲赴郢都。
她反反复复的看了许多遍,心中从平静到激动,她清楚,赵灵这是要开始着手对付魏国了,他把她送来秦国,为的就是这一天,三国联盟,攻破大梁城门,他要血洗他的耻辱,她亦要血洗她的家仇。
这一天来了,终于来了,来的猝不及防。
她的手有些颤抖,那竹简仿佛有千金重,她必须要说服秦公出兵,她必须要赶赴楚国签盟,她没有白等,赵灵亦没有骗她,她的心像是活了起来,血液在身体里奔流,兴奋的想要落泪,兴奋的不会言语。
只要能复仇,只要能杀掉公子昂那个小人,她这一生便不再有任何的缺憾,即便是百年之后,亦能坦然的去地下面对魏家上下数十口人,还有长玹,她终于能提他报仇了。
她感觉天空格外的晴朗,感觉阳光是格外的明媚,甚至能听到欢快的虫鸣鸟叫,她觉得一切终于有了盼头,压在身上那如山的重担也终于轻了一些。
齐国邀请秦国结盟的使臣今日早朝已经到过了政事殿,早朝散后,嬴虔没有离开,而是随着嬴渠到了侧殿。
他们兄弟已经很久都没有这样单独地交谈了。
自从身份变了,他们之间不自觉地就生疏了,这次嬴渠单独召见嬴虔,嬴虔心里多少有些欢喜。
嬴渠笑道:“刚刚齐国使臣在朝堂上的一番话,兄长也听见了,三国联盟以伐魏,不知兄长如何想,若是三国真与魏开战,秦国能战吗?”
嬴虔开口便说:“臣以为……”他忽的停顿了一下,不说话了。
嬴渠说:“兄长何意?”
嬴虔看着嬴渠,又笑了,不像刚刚那般正色,神情轻松,说:“君上可还记得君父在时的洛阴之战?”
洛阴一战是秦献公在位时秦国对魏的首次大捷,那时嬴虔为主将年二十,嬴渠为副将年仅十七,兄弟二人带领的秦国大军从洛阴一直攻到石门,枭首魏军八万,天子恭贺,震惊列国。
虽然已经过去许多年,但仍是记忆犹新,嬴渠笑了笑,平和的说:“自然记得”
嬴虔说:“君上当时对臣说过一番话,臣如今回想起来,心中只感敬佩。”
嬴渠不记得了,笑道:“寡人说过什么?”
嬴虔说:“君上可能已经不记得了,那时君上推测魏国东攻宋地之后将北取邯郸,而秦国,当敛翼待时,等齐出兵,即盟齐伐魏,魏腹背受敌,自顾不暇,届时夺回河西之地,便如探囊取物。”
嬴虔叹道:“当时臣不以为意,以为君上只是空口胡说,没想竟一一应验,现在想起来,只觉得自己眼界粗鄙。”又道:“秦敛翼多年,今已秣马厉兵枕戈待旦,只等出兵河西,一雪前耻。”
嬴渠笑了,说:“兄长的意思,是秦国当战?”
嬴虔毫不犹豫道:“当战,齐国拖住魏军主力,南有楚国制约魏军,我们则趁机攻打河西之地,此可谓天赐良机。”他说的很激动,被魏国欺压了这么久,终于又雪耻的机会了,天知道他又多高兴。
嬴渠笑了,说:“看兄长跃跃欲试的样子,已是胜券在握。”
嬴虔摸了摸鼻子,笑道:“这些年来,总打什么大荔义渠的,挺没劲,在军营里,大家恨的都是魏国,早就等不及了,一直说要多砍点魏军的脑袋,好立军功。”又说:“现在和以前不同,军营里,大家都心心念念的都是打仗,等着盼着立功,一听说开战,一个个眼睛里都冒着绿光。臣和卫秧虽然不熟,但这变法以来,秦国的变化,臣都看在眼里,拿大荔义渠试了这么久的手,是时候该露露真本事了。”他这话说的实在。
嬴渠笑了笑,说:“如今只是订盟,何事开战说不准,或许明日,又或许十年后,兄长太心急了。”
魏姝到政事殿时,嬴虔已经离开了,她想要去楚国签盟,不知道怎么开口同嬴渠提,毕竟这是政事,不能那么随意,于是就这么安静的在嬴渠身侧坐着,寻机会开口。
过了一会儿,嬴渠收好一卷竹简,平淡的道:“今日怎么一句话也不讲。”
魏姝说:“姝儿在想事情”
嬴渠笑了,说:“想什么能如此出神?”
魏姝说:“大事”
嬴渠侧目看她,他其实有些想笑,但见她面色如此郑重,便将竹简放下,说:“什么大事?可愿同寡人讲?”
魏姝凝视着他,说:“今早齐国的使臣可是到了?”
嬴渠说:“是”
魏姝说:“要秦楚齐三国签盟?”
www .Tтkan .CO
嬴渠笑了,说:“消息倒是灵通。”
魏姝见他并不避讳与自己谈这件事,于是说:“君上想派何人赴往郢都?”
嬴渠说:“尚未决定”
魏姝抿了抿嘴,然后咧嘴笑说:“君上觉得姝儿怎样?可否替秦国赴楚?”
嬴渠看着她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然后笑道:“不怎样”说罢又展开了一卷竹简。
魏姝知道会被驳回,拉着他的衣袖求道:“君上,给臣一次机会吧,臣定不负所托。”
嬴渠由着她拉扯,落笔书字,也不说话。
魏姝见扯他的衣袖不好使,便去抱他的腰,往他的怀里钻,耍赖的说:“君上就同意姝儿吧,君上就这么不信姝儿吗?”
嬴渠没法子,看着她抱着自己,说:“郢都离咸阳可不近,这一去一回得要个旬月,期间跋山涉水,迢迢千里,你为何非要去那里。”
魏姝说:“姝儿想嬴潼姐姐了”她随口胡诌,不过嬴潼确实在楚国。
嬴渠没说话,只是目光平淡的看着她。
魏姝知道他不信,松开了他,一字一句地说:“因为姝儿恨魏国”声音非常冷静,她看着他的眼眸,说:“姝儿恨魏国,姝儿等秦齐联盟这一天等了好多年,君上,您不曾见过姝儿的家,您也不懂姝儿的感受,姝儿的家变成了一片废物,一片焦土,里面是数不清的面目全非的焦尸,他们或者是姝儿的血亲,或者是照顾姝儿长大的老仆人,他们的尸体就那么□□在外,没有人敢去收,也没有人愿意去埋葬他们,直至现在都是。”
嬴渠看着她,心竟然有些慌,他每每听见她说起魏家的事时,就会感觉到慌乱,甚至还有些怕,怕她继续说下去。
魏姝说:“当年公子昂觊觎白家的财富,又恐魏王知晓后会震怒,因而怂恿魏王以死士暗杀我全家数十口人,并吞下我魏家白家全部家财。”
这仇她是一定要报的,她一定要杀了公子昂,要夺回属于她的属于白家,魏家的一切。
她说:“君上,你给姝儿这一次机会,姝儿一定不会辜负君上期望,这一天姝儿等了太久,不想,也不敢将此事交给别人去办,唯有我亲赴郢都,了此心愿,才能安心。”
她没有哭,只是平淡地,冷静地说着这些话。
嬴渠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里充满了坚定,没什么可以动摇她,因为这是她这一生唯一的心愿。
嬴渠看着她,过了好一阵子,说:“好”
……
自从那日之后,魏娈许多天都没有见到过卫秧,白天没见过,晚上也没见过,他在咸阳,却把她自己丢在家里。
其实卫秧不是故意冷落她,他只是不愿意见她,他看见她就会想起魏姝,他就会感到厌烦,他不想对她说什么重话,因为魏姝做的事与魏娈无关,但他也不想回去,所以他宁可在咸阳城的酒肆喝酒,宁可沉浸在优伶温软的怀中。
又或者,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一个风流的,浪荡的男子,在没有遇到魏娈以前,他都是如此生活的,无拘无束,肆意洒脱。
魏娈在空荡荡的黑暗的屋子里辗转,其实这时候天还早,太阳也才刚刚西沉,但她却把所有的灯都熄了,一个人沉浸在这无边的黑暗与寂寞里。
她以为自己可以很快的入睡,但其实她根本难以入眠,她想起了魏家,想起了父母,大概只有家人能填补这种孤单,但是她的家人都死了。
死了,熊熊的大火,刀疤脸的男人,她不懂自己活着到底是为什么,难道只是为了受尽世间的折磨和痛苦?
她想不通,也睡不着。
过了许久,她听见了脚步声,她不用仔细的去分辨,因为她对这脚步声熟悉得很,这是卫秧的脚步声,她的心一跳,然后便从床榻上起来。
一把推开房门,果然,卫秧的房间亮着灯光,她立刻推门进去,连敲门都忘了。
卫秧看见她,皱了皱眉,说:“怎么这么晚了,还没有睡。”
魏娈闻到一股浓重的酒气,酒气之中还带着脂粉香味,她向他的衣领看去,衣领边的衣服微微泛红,那是女子的吻痕。
她的心轰然一震,像是被一盆凉水彻头浇下,当年在魏国时他就这般放荡,她以为他已经改掉了,她的心像是被放在热油里烹,说:“你去了哪里?”她的声音在颤抖,又继续说:“为什么这么多天都不回来。”
卫秧说:“酒肆”他的声音非常平淡,平淡到让她心凉。
她没有任何的犹豫,问道:“你愿娶我吗?”她的眼睛已经开始发烫。
卫秧怔了一下,然后说:“问这个做甚?”
魏娈站在那里,一动也没有动,说:“你愿意娶我吗?”她又问了一遍,其实她大可以不这么固执,他刚刚的回答已经说明了一切,可她偏要问出个究竟来。
卫秧看着她,他愿意娶她吗?他不知道,不是他薄情,而是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娶妻,他也不需要有妻子,更何况他此刻与魏姝势如水火,他又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去娶她的妹妹,可是他看着她颤抖固执的样子,心里竟然像是针扎。
他想,他一定因为可怜她,才会心痛的。
卫秧说:“秧不过一轻浮浪子,何德何能娶姑娘为妻。”
魏娈眼泪掉了下来,说:“我在你身边这么多年。”
卫秧安慰她,说:“秧不过代为照顾你,若是姑娘心有所属,还可以另嫁他人。”他话没说完,魏娈打了他一巴掌,推门跑了。
她的力气并不大,他却恍然了,他觉得自己是不是做错了,这样拒绝掉一个女孩子,是不是太过残忍了,可他确实还不想娶亲。
……
范傲在咸阳宫当值,到了夜里换岗,他便准备回家休息。
夜已经非常深了,天色浓的像是墨,咸阳城的街道很冷清,冷清的都有些慎人,没有灯光,更没有人,家家都阖着门,树影婆娑,风吹过,像是女子在呜咽,饶是他胆子大,走这夜路心里都发怵,脚步不仅加快。
他走着走着,隐约地觉得这不是风声,倒像是真有女子在哭。
果然,他看见街角处有一个姑娘蜷坐在地上。
他本来是不敢过去的,但他觉得那姑娘的身型眼熟,犹豫再三,走上前去。
他看不见她的脸,想伸出手来拍拍她,又觉得不合乎礼节,于是说:“姑娘,别哭了,发生了什么?”
那女子还是再哭,他没法子,只得伸出手来想要拍拍她,她却抬起了头,那是一张美丽的脸,哭的梨花带雨,让见着的人心都化了。
范傲的手僵在了空中,他看见她,心里有些欢喜,又有些尴尬,他的手就那么僵着,不敢碰她,又不舍得收回来,然后他说:“魏娈,你怎么在这里?”
魏娈看着他,没说话,用袖子摸着脸上的泪。
范傲的心也疼了,说:“是谁欺负你了?”
魏娈摇了摇头。
范傲说:“那你怎么会在这里哭,你说出来,我替你教训他!”
只是一句话,却在此刻暖了魏娈的心,她说:“没人欺负我。”
范傲叹了口气,说:“你一个女孩子家,夜里在这坐着实在不安全,我送你回去”
他伸出手来,魏娈便把手放到了他的手掌上,她的手细软,肌肤相处,他的心也跟着动了,原本淡了的感情,好似在这一瞬死灰复燃了起来,将他的血,他的心都烧热了。
范傲的手是温暖的,她的心是冷的,她需要这样的温暖,索性她一把抱住了他,在这漆黑的,寂寞的深夜里。
范傲怔了怔,手臂僵硬在空中,始终都不敢搂过她的腰。
魏娈的声音带着哭腔,有些颤抖,她把脸埋在他的胸口,过了许久,她说:“你还愿意娶我吗?”
范傲没有犹豫,说:“愿意”
魏娈说:“那我也愿意嫁你。”
范傲还是有理智的,尽管这唯一的理智就要淹没在她的拥抱里,他说:“是发生了什么?”
魏娈说:“你别问我原因,你若是还想娶我,就带我回家,若是不想,你就走吧,不必管我了。”
范傲怎么能不管她,在这样的深夜,他怎么能把一个女孩子自己丢在街上,况且这还是一个他心爱的女孩子。
他的血是热的,心也是热的。
他说:“好,我娶你,你同我回家”
卫秧有些后悔,但魏娈已经离开了,咸阳城的夜太黑了,他找不到她,周围都是漆黑,周围都是高墙,他竟然感到有些害怕,有些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