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秧站在范家宅子的大门前,刷过桐漆的门板上紧紧闭着,没有声响,这整条小巷都安静的令人匪夷所思。
他伸出手来想要敲,却又在马上要触到门板时停在了半空。
他为什么要来范家呢?
为什么要来见她呢?
她若是真的在家,他敲开了这扇门又要说什么呢?
他本来是个不羁散漫的人,却又在此刻顾虑重重,甚至于讷言谨行了起来。而他的手就这么一直停在门前,敲不下去,亦收不回来。
正当他犹豫不决的时候,一个葛布粗衣的老秦人说:“范家已经好几日都没人了”
卫秧说:“老人家可知这家人去了哪里?”
老秦人摇头说:“不知”
卫秧的心里在挣扎。
他想:范家有没有人同他有什么关系呢?
他心一发狠,转身就离开了,走了几步,还不等出巷子,又忽的转身。
他还是没有办法控制住自己,他实在是担心她。
心在压抑着,手却已不受控制的敲响了门。
梆梆的几声敲门声,就像打在他自己的心上。
范家自然是没有人的,可这人到底去了哪里呢?
他太了解魏娈了,他们在一起生活了近四年,她的生活非常简单,所认识的人也不过那么几个。
难道她是出了事?
卫秧不知自己怎么就想到了这个,心往下猛的一沉,又嗙嗙的用力拍了几下门。
老秦人说:“范家肯定是没有人的,从那日大婚后就没人了,男人去了军营,女人和仆人没声没息的就消失了。”又说:“范家男人前两日从军营里送来书信,范家没人,就寄放在我这里了,你可是认识他们家人?若是认识,我就把这书信交给你。”
卫秧的心思很快,既然从军营里送来了书信,那就说明范傲以为魏娈还在范宅,所以魏娈是真的失踪了。
卫秧的手已经冰凉,说:“这范宅还有别的门吗?”
老秦人说:“有,后面有个小门,不过被铁锁拴着呢,严实的很。”
范家宅子不是新建的,而是范傲从别人手里买下的。
至于这宅子,其实也有些年头了,小门一直都是锁着,这么多年风吹雨淋下来,铁锁上早就生了厚厚一层暗红色的锈。
卫秧拿起一旁的厚石板便要往上砸。
老秦人立刻阻拦他说:“君子,按秦律,私闯他人宅邸是重罪,要受劓刑的!”
这刑法还是卫秧自己订的,他确实是疏忽了,说:“老人家说的在理,这家人欠我银两,这都过去好几日了,我实在是心急,差点犯了错,多谢老人家提点。”他自然是不会说实话的。
老秦人憨厚的笑说:“君子严重了,倘若真是寻不到这户人家,就去官府报案。”
卫秧根本不了解魏娈遭遇了什么,更不知事情的原委。
或许魏娈真的只是出去了几日,他又怎么可能贸然的就去官府报案。
卫秧心神还是不宁,笑说:“不必了,兴许就是出去了几日,这点小事怎么好闹到官府去。”
老秦人也笑说:“君子说的对,再多等等几日吧,这家人富贵的很,不会欠君子的钱的。”
卫秧回到了自己的宅子,他心里虽然担忧的厉害,但白日里就闯到别人家宅院里,绝对是不妥的,只有等到晚间再去了。
秦宫里
魏姝回到了华昭殿,没什么事情做,嬴渠又不准她出宫去看魏娈,故而靠在大引枕上看书简,
风从窗子外吹进来,帐顶悬着的结着碎璎珞的穗子就会互相的碰撞敲击。
过了一会儿,子瑾就从外面进来了,手里捧着黑糊糊的汤药,是安胎的。
魏姝把书简放下,接过他手里的汤药,这汤药有些烫,需放凉些才能用。
子瑾皱着眉,劝道:“大人真要喝?”
魏姝今早把昨日的那个布袋还给了子瑾,让他把里面的东西下到安胎药里。
那布袋里的药自然是换过的,喝下不会对身子造成一丝损害,但子瑾不知,他以为魏姝是真的疯了。
魏姝笑了笑,说:“当然”
这宫里一定还有嬴伯的奸细,不将戏演完了怎么成。
她抬起手要喝,子瑾却扑通一下子跪在了地上,带着哭腔,说:“大人,孩子是无辜的,大人何必这样伤自己的身子。”他说着,眼眶竟开始泛红了,越说越激动,一个劲的往地上磕头,说:“大人别这样作践自己的身子。”
他其实也不知道魏姝为什么要喝,事实上他根本不了解魏姝,但他就是觉得心疼,一个无辜的孩子,不该就这么没了,他知道自己是个下贱的奴才,不该阻止主子,但是他就是控制不住。
魏姝看着他一下一下的往地上磕头,竟不知说什么好,她当初留他,是因为他碧色的眼睛,更是因为要对付嬴伯。
她对他上过心吗?
恐怕没有,他在她心里的重量还不如燕宛,他的样貌不算好,至多算是秀气,他的胆子也非常小,看见嬴渠会吓得筛糠,但他对她的关心却是真的。
魏姝心里一软,目光也柔和了不少,将安胎药喝了,说:“好了,别磕了。”
子瑾抬起头,见她喝完了,脸上又漏出了那种悲戚伤感的神色,绿色的眼睛,泛着一圈红,竟真像一只小毛狗,一只忠心的小毛狗。
魏姝见他额头都咳破了,说:“我尚无所谓,你又哭个什么劲?”
子瑾仍是跪在地上,说:“这样太残忍了。”
魏姝其实觉得他这样子蛮可爱的,他也是傻,动脑子想想,她也不会伤害自己腹中的胎儿,魏姝说:“是挺残忍的”又叹了口气,说:“起来吧,别跪着了,额头破了,出去让燕宛给你包扎。”
子瑾嘴唇翕动,想要说什么,却又憋了回去,诺了一声,躬身褪下了。
子瑾出去没多久,华昭殿里就乱了,燕宛忙进忙出,秦公也来了,眉头紧锁,周身都很冰冷,奴婢端进一盆盆的清水,又端出一盆盆的血水,幸而医师医术精湛,才得以保下胎儿。
秦公震怒,命严查此事,顺藤摸瓜,便自然而然的查到了嬴伯头上。
当然,这一切都是假的,小产是假的,血水是假的,这样做只不过是为了可以顺水推舟的除掉嬴伯。
魏姝没有事,脸色红润的躺在床榻上,看着装作急得一头汗,走进走出的燕宛,忍不住笑了。
燕宛说:“夫人还笑”
魏姝笑道:“君上呢?”
燕宛说:“在殿外,看起来很愤怒”
魏姝说:“这样好,他越是装的愤怒,收拾起嬴伯来约理所应当。”
燕宛说:“子瑾那小子也吓得不轻,脸都没血色了。”
魏姝说:“他不笨,不过时而有些一根筋,这事瞒着他也好,省着再漏出破绽来。”
燕宛叹了口气,没说什么,转头出了华昭殿,对秦公说:“君上,夫人的胎儿无事,勉强保住了。”
嬴渠冷着脸,推门进了华昭殿,待一看见魏姝,他就笑了,褪下了刚刚那副阴沉冰冷的面容。
魏姝也笑了,说:“君上演的可累?”
嬴渠哭笑不得,说:“累”
累,但也是有价值的,他现在已经派人以谋害尚未出世得公子的名义去捉拿嬴伯了,宫中这么多人看着,嬴伯想抵赖都赖不掉。
他看着她笑盈盈的脸,看着她动人的眸子,走了过来,坐在床榻上,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白皙细嫩,柔若无骨,他的手微微粗糙,干燥温暖,一握便将她的手裹在了掌心。
魏姝靠在他身上,说:“君上是真的生气还是装作生气。”
嬴渠声音有些冷,他说:“即便寡人不想除掉嬴伯,他做出这种事来,寡人也饶不了他。”
他是真的生气了,无关于他想不想除掉嬴伯,意图谋杀国君子嗣,单凭这就足够嬴伯死上千次百次。
魏姝心里一暖,说:“君上会保护我们母子的,对吧”
嬴渠看着她,而她也在看着他,她的眼眸非常明亮,里面映着他的影子,她的脸颊白皙,她的嘴唇柔软,她的眼里,心里都只有他。
嬴渠将她搂在怀里,她那副诱人的小模样扰的他心悸,他吻了吻她的唇,她的脸颊,她的眉眼,他的声音有些模糊,说:“是”
他的眼里蕴着一层□□,身体滚烫坚硬,但他没有乱动,怕伤了她和她腹中的孩子,他只是吻着她,吮着她的唇瓣,舌尖,而后将她裹在身下,不敢压着她,只啮咬着她的耳垂,滚烫湿润的呼吸洒在她的脸颊。
她的身体僵硬,她不敢乱动,更不敢回应他,哪怕只是一点的迎合,就会像烈火焚柴般,一发不可收拾。
他这样的急切的侵略索取,让她不知如何是好,她还有理智,她还非常的清明,她虽然知道男女欢好是件快乐舒服的事,但此刻她不能去享受。
她没有推他,她轻轻的叫他了一声,他就停了下来,他有些尴尬,起初只是想亲吻她,却难以克制的沉沦了下去,他把脸埋在她的脖颈,有些烫,呼出的气息也有些痒,他觉得非常不好意思,从脸颊一直红到耳根,苦笑道:“是寡人错了”
魏姝笑了,她看不见他的脸,却看得见他发红的耳根,他是真的觉得不好意思。
魏姝捏了捏他发红的耳朵,说:“君上,你的耳朵好烫”
他也忍不住笑了,把她的手拿开,他脸上的红已经退下了些,耳朵却还是那般,起身整理衣物。
魏姝衣裳不整的侧着身子,笑道:“嬴渠哥哥,不留下了吗?”她这幅样子非常的媚人。
嬴渠笑了,说:“寡人怕你了。”
魏姝笑的更开心了,秦国的国君怕她,她觉得还是蛮自豪的一件事。
夜里,咸阳城是有宵禁的,所以卫秧等到后夜才出的门,这个时候城中的守卫最少,只有宫门处有几人,同时也是他们最疲惫的时候,即便站着,也在打瞌睡。
前几日的夜里,天上有乌云,拢着月,一点光亮都没有,今夜乌云散了,借着月光,倒也能隐约的看清道路。
卫秧的住处和范宅其实是有一段距离的,并不是特别近,范家没有光亮,没有声响,到真像那些老妇说的,一点活人气都没有,但卫秧不怕,他以前在魏国也查过案,他一向是细心胆大。
借着月色,他撬开了小门的铁锁,进到了范家宅子。
范傲到底是有钱人,这往修葺精致的宅子在咸阳也算少有,他先是进到了大堂,大堂里非常黑,门窗紧闭,伸手不见五指。
在视觉派不上用场的时候,嗅觉就会变得格外灵敏。
卫秧闻到了一股血腥气,非常的淡,但他还是灵敏的捕捉到了。
现在他可以确信,范宅里绝对出过事。
他不惧怕黑暗,但他也不能只靠鼻子,他打开火折子,点了一盏从家带来的小油灯。
豆大的火苗不足以照亮整件大堂,却足够使他看清眼前的景象。
大堂上非常的干净,每一张矮案都摆的非常整齐,地上亦只落了些灰尘,看这样子,确实是有一段时日没人住了。
大堂里没有血迹,然而却有血腥气,卫秧清楚,这里是被清扫过。
他退一步想,尽管他不愿意做这种假设,但倘若受伤的人是魏娈,那清扫这大堂的人,一定就是伤她的人。
魏娈呢?她去了哪里?恐怕是已经出事了。
卫秧的手有些冷,但他非常冷静,思路也非常清晰。
看过了大堂,他又去了内室,内室的门是从里锁着的,他推了推,非常的严,他进不去,于是绕到了外面,窗子并没有锁。
窗子旁放着的铜爵是倒着的,他想或许有人从窗子爬出来时推倒的,窗子外的草垫子也被踩过,谁也不会有门不走,而走窗子,现下卫秧可以确定,范家是出事了。
魏娈也可能出事了。
但卫秧并没有感到多么悲伤,脚下也没有踉跄,他异常的冷静,他觉得自己的血可能真的是冷的。
此刻,他只是不太明白,到底谁和范家过不去呢?
这答案实在是太多了。 ωωω¤тTkan¤℃O
范傲以前是江湖人,是墨家弟子,他有很多朋友,也自然有很多死敌。
卫秧既然来了,就一定会进到内室去看看,内室里到处是大红色的罗幔,被褥亦是绣着鸾凤的喜被。
他知道魏娈失踪是并没有感到多么难过紧张,却在看见这床喜被时,心像是被针刺了一下,那针是被淬过毒的,只一下,就让他的心抽搐似的皱成一团。
他别过头,不再看那大红的喜被,转而看着屋内的摆设,矮案上有些乱,砚里的墨汁已经干了,笔上的墨也亦干了,矮案上还溅有几滴墨点,上面置有油灯。
她写过字,而且还没来得及收墨,能让她在大婚之时还如此匆忙写字的,定是万分紧急之事。
卫秧心一沉,魏娈写的东西呢?藏在了哪里?
换做别人一定是找不到的,但卫秧与她生活了四年。
他太了解她了,她想要做什么,会做什么,甚至为什么而笑,为什么而哭,哪怕只是一个眼神,他都了解那意味着什么,这种了解已经潜移默化的影响了他。
没有缘由,他的心突然间就慌了,在他意识到,自己是如此的了解她之后,他的心乱了,他想起了那年安邑,她紧紧的跟着他,她的衣裳又脏又乱,她的头发被渭水打湿,黏在苍白的脸颊上,她那是还跟很小,干净纯洁的眼里都是惊慌,他想起这一切,心果然又疼了。
他真想把这颗脆弱的心给挖出来。
他的脸阴沉了下来,掀开喜被,将引枕用匕首剖开。
果然,他从里抽出一张绢帛。
……
嬴伯在家里食肉饮酒,好不快意。
几樽下去,已经醉了。
醉了好!
更添兴致。
他摇摇晃晃的起身,脸色通红,看见墙壁上悬挂着的宝剑,大手一辉,便拔了出来,趁着酒兴,踉踉跄跄的在大堂上舞了起来。
他的剑法还是不错的,至少登的了台面,他一边舞剑,一边喝酒,嘴里唱道:“棸子内史,蹶维趣马。楀维师氏,艳妻煽方处。”
这首十月之交,本是讽刺周幽王宠爱褒姒,任用小人的诗。
他唱来,大概是觉得魏姝便是那褒姒,秦公便是那昏庸的周幽王,而他将替天行道,顺应民心。
堂外已经乱了,秦军蜂蛹而入,嬴伯的妻儿已全都被秦军抓住,到处是哭嚎声,叫骂声,府中已是遍地狼藉。
但嬴伯还没有醒来,他仍在堂中饮酒,做着遥不可及的美梦。
他唱着,家仆衣冠不整的进来,着急的说:“大人,大人,秦兵来抓人了!”
嬴伯没有听到,他的嘴还在唱,他的剑还在舞,一扬手,浑浊的米酒倒进了嘴里,溅到了他凌乱的胡子上,洒到了衣领上。
家仆实在等不下去了,按着嬴伯的手说:“大人,不能喝了大人,夫人公子都被秦兵抓走了。”
嬴伯身子一僵,眼神从混沌转为清明,怒目圆睁道:“你说什么!”
家仆说:“大人,夫人公子被秦兵抓……”
家仆没能说完,嬴伯愤怒的一挥剑,家仆的脖子就被豁开道一寸深的口子,血喷洒出来,人也倒在地上,像是离水的鱼一样抽搐。
嬴伯的眼睛通红,骂道:“狗东西!”
他愤怒的推门出去,门外是密密麻麻的黑甲秦兵。
嬴伯怒道:“私闯我的府邸作甚!”
为首的秦兵说:“谋杀君上子嗣,当收押入牢!”
嬴伯的脑子轰的一下子炸开了,事情败露了,这结果大概只有一个,就是死。
接着他笑了,仰天大笑,借着这醉意,喝道:“老子跟你们拼了!”
遂拔剑而上。
秦兵既前,斩嬴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