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四爷冷战了一个星期, 八月二十一秦风到同乐院送了一篓螃蟹,好像不在意似的说:这几天皇上脾气大的很,就差吃活人!王公大臣骂的骂, 罚的罚, 请我去看看。我问可是皇上的意思?秦风却不开口。我气得扭身也不理他, 干脆继续冷战!死老头儿, 谁怕谁?!
又过了一天, 我等着四爷那边再有消息过来,他却没有什么行动,不过他又让秦风送了一篓极肥的秋螃蟹。
什么意思嘛?前年也是这时节, 允礼巴巴地送了我一篓极好的螃蟹,因为这个东西吃的就是一个新鲜, 我便吩咐厨下给我活蒸来吃, 可四爷信佛, 听见我说要吃活蟹,竟说我太过残忍。因为这事儿, 吃饭时他只吃素菜,一口肉食都不动。直到我拿着螃蟹骂这螃蟹是“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四爷才算有了点笑意,等我说:“原为世人美口腹,坡仙曾笑一生忙。”时四爷才不生我的气, 还问如何想出这样的好句子, 我哪里敢说是后世之作, 只胡扯是一时有所感想, 随口一说。
如今他又送了我这些东西, 是骂我像螃蟹一样不讲理呢?还是表示我一如东坡兄一样伟大?又或者说我是个吃货?想来想去想不明白,到最后, 我还是热了烫烫的酒,蒸了二十只大螃蟹来吃。可是我怎么觉得今天这螃蟹肉也老了,黄也腥了,就连姜醋都不是往天的味道。
等到傍晚时分,我本想看书睡觉,可心里惦记着这些天没见着他,于是便偷偷换了宫女的衣服,提了一盏小灯悄悄去了万方安和。
入秋之后天气转凉,看看夕阳西下,阳光碎金似的洒了一地,园子里总还是添了一丝凄凉。荷花早就败了,只余了几棵枯了的荷叶干巴巴地立在水上,假山坡上的树叶黄红半掺,秋日景像无余。想想秋天也是有意思,既是丰收的季节,又是冬天的前奏。此时正是用膳的时候,宫女太监都在各处忙着备晚膳,园里极静,偶尔遇上一个人,都是各不相干的远远走开。想想再过一个多月,四爷又要回京里,我不禁心里感叹时间易逝。
天空上远远的飞来一群鸟儿,有几只飞的快了,就停在树上等后面的同伴,吱吱喳喳地热闹片刻又成群结队地向西飞去,不一会儿功夫就又剩下我一个人在园子里独行。我慢慢地往万方安和走着,风影树声伴着我一同看太阳愈加低了。荷花池慢慢升起一点雾气,水光氤氲之中,终于看见万方安和立在那儿,一时竟有仙境的样子。残荷秋色,月起东山,说起来如果心情好一点,此时此景可能还有点诗意吧?只是今天时间人物都有伤落之感,只剩凄凉,没有了美好。想想我自己也是没脸没皮,他这么气人,我还巴巴地来看他干什么!
可想归想,我还是独自走了半个小时,一直到了地方。换出怀表看看时间,却已经快到晚上六点,站在风里看看面前极短的一段水,我好像站在了望夫涯。看着对面淡淡的灯影,我有些发发,水面上的凉气渐浓,我却不觉得冷。一直站了个把小时,天色愈加的暗了,我便用火石点着带来的小灯,想慢慢踱回我的院子。回头看看那边,我又舍不得,便又立在水边呆呆地望向他那一方小小的天地。
此时的万方安和是极静的,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干嘛?已经睡了?或者又埋在老书堆里看折子?想想他那副死倔的样子,我不禁叹气,想要回同乐院,忽然又极艰难地看着对面也站着一个人。一身杏黄,身材高瘦,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的方向,我越想看清他,却越是看不见。不一会儿一只小船从薄雾里漂过来,我本以为里面出来的是秦风,哪知他却端端正正地坐在船里,看着我也不说话,只是招招手让我上船。
我叹气转身想走,他却叫了一声“敏敏”,我的腿就很不听话的自己挪到船上去了,唉!真丢人。
坐在船上看他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我真恨不得咬他一口!他却有点得意地一把拽过我坐在身边,狠狠地搂着我,将我压在他臂弯中动弹不得。
一直到上了岸,我们谁都没有说话,我只由着他拉我进了屋子。进了屋他将我塞在小榻上坐着,又让人给我送上点热□□,便一句话不说地又去批折子。可他脸上带了淡淡的笑意,让这屋子也暖了很多。
我喝了点热□□,便歪在一边看着他批折子,忽然觉得饥饿难耐,叫着秦风给我准备点吃的,四爷也从折子堆里抬起头,笑道:“看来还是螃蟹有面子,怎么样?好吃吗?”
我看他那样子极得意,便气道:“没什么味道,比去年的差多了!”
他却停笔笑道:“一口气吃了六个,还说不好吃?!”
我听着心里有点哭笑不得,他一定又派了人天天盯着我,连我吃了几个螃蟹都知道,我的一举一动怎么也瞒不了他!也不知道他知不知道十三还活着的事儿?或者是装傻?我一边思想溜号一边吃起饭来,还没等我吃上两口,他也踱过来,让秦风又盛了一碗米饭过来,就着我那四个小菜也吃了起来,却是极香甜。
看他好像三顿没吃东西的样子,我好奇地问道:“四爷,你还没吃饭?”
他摇了摇头说道:“吃了,只是看着你吃的香甜,又有点馋,跟你再吃点!”我却一皱鼻子不理他,自己又吃了起来。
秦风在一边侍候着,看着四爷吃了一整碗的饭,乐的眉开眼笑,说道:“敏主子,您不知道,刚才皇上只吃了小半碗都不到,最后吃不下,还是泡着开水吃下去的,如今再吃这些个,算是正经吃了顿饭!”我听着有点心痛。
抬头看看他,只见他吃过了饭已经站起身来,却没有像平时那样又坐回到桌子前批奏折,反而在屋子里走了几圈。我就知道他开始听我的话,惜身修福不再不顾一切的拼命工作,不禁偷偷一笑。我又扒拉了两口饭,便也不吃了,只拉着他一起到屋外走了几步。
他的手凉冰冰的,我想抱着他的胳膊,他却是无论如何也不松手,只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好半天才放了我,任由我抱着他的胳臂挂在他身上。他低头看了我一眼,慢慢说道:“敏敏,这几天来,朕天天想着你的话,朕知道你是为了朕好,可是如今朕就是想休息,也总是有无尽的公事等着朕去办、去理!慢慢来!一切都慢慢来吧!等朕有了空,朕便好好休息,带着你一起去打猎,一起去江南游玩。别生气了,想想咱们俩好像两个小孩儿玩游戏闹别扭,朕一回想起来咱们这些年吵嘴的原因经过,都觉得好笑!”
我想想他说的也是那么回事,可想想他当时那副样子,心里还有些生气,便低声问他:“你看你那死倔的样子……我是害你吗?再说吵了架你为什么不先来找我?昨儿个还是只派秦风来,说什么你脾气不好,今天又送我那些个螃蟹!你一定是算计好了,等着我来见你吧?”
他忙答道:“没有,朕本来想和横行将军们一起去见你的,可偏上午有些头晕,田太医看过说不宜走动,朕便没有出门。刚才有人报说你自己出了同乐院,朕便想你来看朕,果然出了门就看见你在对面站着。”我哼了一声却不想说什么,他总是有理由,可反过来一想,我们这样锁碎的生活好像和老百姓也没有什么区别。如果他不是皇帝,我们可以平平淡淡的生活该有多好!一如所有的老夫妻,平淡的吵嘴,平淡的和好,平淡的一起吃饭散步……只可惜,他不是平常的老头,我也不是普通的老太太!唉,生活呀!就是一锅菠菜粥,熬,慢慢熬。回到屋里,他还是批他的折子,我无聊地坐在一边看着外府送上来的官文。
“秦风,一会儿让人送点干果点心,再要一碗莲子羹过来,给敏敏调一盅玫瑰露。”四爷看我在一边无聊,忽然吩咐着秦风去找些点心。我看着他冲我一笑,心里便一点也不生他的气,只是觉得他这样讨好我的样子,比我还像小孩。
翻了半天奏折,我看到一份从古州发过来的折子,却是二月时古州、台拱、清江等处苗民聚众反叛的旧事,如今都过了好几个月,这民乱没有剿除,反而是一乱再乱,就连鄂尔泰也因这个事上疏自责,请削伯爵。我看完折子,觉得这是因为军队内部将领不和,因而平乱进展迟缓,以致大兵云集数月,旷久无功,想着要和四爷说起,却见着宫女们送上来吃食,便扔了文书,跑到桌边看了起来。
桌上放着琥珀核桃、金桔和海棠的蜜饯、还有几样杂果,一碗莲子羹,一盅玫瑰露。秦风打发着人下去,便拿着银筷子试毒,我却知道银筷子并非万试万灵,再说这些东西都是下面人试过毒的,便也不理他,自己坐下喝着玫瑰露,又拿了一个金桔的小蜜饯慢慢嚼着。四爷却不离桌子,还是等秦风拿了莲子羹过去坐在龙案边上那喝了一口。我看着他眼不离卷的样子叹气,却不再说什么,只留下金桔和杏干,让人把其它的东西收下去。不一时两个小太监进来,收了东西就走。
我本想回榻子上躺着,正好一抬头看见后面那个小太监的背影眼熟,便叫了一声‘等等’,谁知那人非但没有停住脚步,反而扔了盘子,奔着书案冲了过去。
我吓得急冲上去,却是已经来不急。好在四爷反应挺快,见那人冲向他,一把将案子上的朱砂墨扔了出去。那小太监一歪头躲了过去,脚下的步子也慢了半拍,四爷起身想跑,却晚了一步,那人已从腰里抽出一支软剑,反手砍向四爷。四爷无处可躲,只得往桌子下面滑去。
我急得在后面大叫道:“四儿,手下留情!”那人只是稍稍一停,手中的剑还是砍中了四爷的肩膀。我几步蹿到桌子后面,四爷已经倒在血泊之中。
秦风早就吓得呆在一旁,几个小太监有反过神来的跑出门外,大声叫着:“有刺客,有刺客!”一时外面乱成一团,片刻之间一大群侍卫持剑闯进屋子,却只围成一个人圈不敢上前,侍卫大臣赶来的晚些在一边大声呵斥她放下剑。
她嘿嘿一笑,冲着众人高声说道:“谁敢向前一步,我便立时让他们俩个做了我的剑下之鬼!都给我退出去!”吓得众人面面相觑,却无人再往前一步。
我见众人不敢上前,便知不好,忙向张可儿望去,她见我看她竟然笑道:“怎么?你这满狗竟还记得我这小丫头?这些年来,我以为你早就将我忘了呢!”
我还是不敢相信眼前的女孩当真是当年的四儿,却已无暇多问,只蹲在四爷身边,抽出身上的绢子,死死压住他胸前的伤口,又扶着四爷头高脚低地半坐着,一声声叫四爷清醒一点,观察他嘴边可有血沫吐出,又叫秦风去传太医。
四儿在屋里踱着步子,来来回回看着我忙乱。过了一会儿,四爷还是皱眉不语,却并无气闷血沫,我才放心一点。等我一叠声地叫太医,却无人应承,原来张可儿一剑杀了刚刚举步进门的一位医官,我气得双手直抖,却不能扔下四爷做什么,只好自己扯开四爷的衣服查看伤情,只见一条长长的伤口足有二十公分长,血肉模糊,其状可怖。一边用绢子布条给四爷压住伤品,我一边急地叫他们再找医官司来。
四儿见我哭了,却冷笑说道:“你也会心疼?你也会掉眼泪?我以为你是没心没肺,无情无义的人呢!”
我听见她的声音气得转头看她,她虽脸上带着笑容,一双美目却狠狠地看着我,我也狠狠地瞪着着她,她更加得意,忽然脸色一变,大声骂道:“满狗!这些年来,你可曾想过我过的如何?当年因为你,我出了多大的丑?丢了多大的人?我想是我一厢情也不与你计较,只盼这一生也再无牵联,可是天不随人愿!你这个主子,你这个皇上,竟然又挖了我爷爷,我爹爹的坟!满狗呀满狗,痛失亲人的感觉如何?你今天也好好品品吧!”说完她哈哈大笑,最后变成了干笑,让人听着可怕。
我看着四爷眼皮挑动,忙低声问他可有觉得胸闷,他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只是勉强睁开眼睛看了我一眼,却只是一瞬,便昏了过去。我见止不住血,心里着急又撕了衣服去包他的伤口,四儿见我救四爷,又一步冲上来挥剑就刺。吓得我挡住四爷大声叫道:“等等,你让我说句话!”果然她的剑没有挥下,而是又微笑地着看我。
我本想着要拖拖时间,好让后面的侍卫来救我们,可是转头看到四爷嘴唇紫白,已是命在旦夕,四儿有侍无恐,胜券在握站在面前,不禁万念俱灭。
烛光下四儿脸庞秀丽,想起当年她真诚可爱的样子仿佛昨天。当年我虽不是有意骗她,倒也真的伤她不浅。我长叹了一声,没有了那些想法主意,只是笑我自己的痴迷,原来我所能改变的,不过是一场美梦。我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了四爷三四年,如今我还是不能救四爷一命,还是要失去我最心爱的人。
我转头看着四儿,冲她说道:“四儿,当年是我对不起你!我虽是无意,却伤你极深。今天也是我大限之日,只求你别再生我的气,来世我作个男人,娶你作老婆好好养你一生一世。”回头看看身后的四爷,只见他已经气若游丝,我又对四儿说道:“如今他就要死了,你的仇也报了。你顺手杀了我,我随他一起去了,也就干净了。”
说完我对着四儿一抱拳,便抱住四爷闭目等死,只听四爷恨恨说道:“想死容易,如今我就成全了你!”哪知道过了半天她的剑也没有挥下,我睁眼一看,只见她双手停在半空,眼睛直直地看着门口。我顺着她的眼睛看去,却见弘历已站在门前,手里也拿着一柄宝剑,却是冷冷不语。
“怎么?救兵到了我就怕了?雍正,今日我吕四娘就要取了你的性命!”四儿只是呆了一会儿,便又反身来刺四爷。我急的抬手就挡,只觉得臂上巨疼,眼看着四儿从我眼前拨了剑出去,我的手臂也是血如泉涌。
也就是这么一个瞬间,弘历已经飞身过来和四儿杀在一处,侍卫们忙用人墙围成圆圈将我和四爷救了出去。可是四爷却已经是不醒人事。
四儿和弘历杀杀砍砍,我们抬着四爷到了旁边,一位太医上来请脉包扎,他见我压着四爷的伤口,便让我松手,虽还有血渗出来,却不像刚才那样止也止不住了。旁边又一位太医过来为我包扎臂伤。等他们给我包扎完毕,我才看见弘历和四儿打的激烈,虽有兵丁包围着,四儿却一点也不落下风。
到底是走江湖的真本事,几个回合下来,弘历渐渐有些不支,便招呼着身后的侍卫们一起出手!
“别打了!”我站在一边看着两个都是我的朋友,心里有些着急,可是我喊了几声,他们俩却都不理我。旁边的侍卫首领更是要冲上去拿下四儿,我在人圈外面急的乱转,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忽然又从外面冲进来一个鹤发童颜的老头儿,大声叫着:“四儿快随我走!满狗又调了高手过来!”四儿一听,脸上微微一笑,对着弘历耍了一个剑花,转身就随着老者边打边退,不一会儿,就已经离开了万方安和。我再看四爷,他已经是紧闭双眼,一点反应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