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了师傅, 我才知道什么叫形单影只,孑然一身。
如今这人世上只有我一个人了,只有无尽的痛苦和漂泊了。再也找不到仗剑江湖的豪情, 也错过了几份真情实意。回想我四十多年的人生, 我不禁感慨时光如梭, 更多的是后悔自己的执念。执念着自己的想法, 到头来才发现, 原来我所错过的,哪里只是一点点的曾经。
转眼十多年过去了,当年我一剑报了家仇, 杀了仇人,也伤了情人。如今他位尊九五, 不知道还记不记得我这个小小的宫女?还有她, 失了爱人的她是不是也如我一样痛苦挣扎, 在人间漂泊?
她真是很有意思,我总是不能忘记她, 没想到,她也记得我,只是埋的很深,让我以为她早就把我忘了,原来一切的纠集不过是在一个情字之间……
康熙五十八年, 美丽的江南我第一次见到了我的爱情。一个从天而降的落蹋男人, 忽然冲进我的心里, 让我久久不能忘怀。
那天我随着师傅刚刚到达南京, 码头旁边的闹市里遇到了‘他’。街口传来的吃食香气正勾的我馋虫大动, 又听见一群人在喊着争一种叫“如意回卤干”的小吃,我急急忙忙冲过去, 却只有最后几个等着我,忙忙地伸出手,喊着留给我!同时也见到旁边的一个男人也在叫着“包起来!”。好在我的手快过他,早就已塞了一块小银子到老板手里,老板包好了最后一小包豆腐干送给我,我不禁得意!
正在开心间,猛一抬头却看到刚才那个黑瘦男人正仔细地看我。他一身淡绿长袍,虽然干净却掩不住一身风尘,本来他只是定定地看了我一眼便转身要走,可临走的时候,他竟又转头细看了我一眼,眼睛里又是笑意又是爱怜。我觉得他有些轻浮,正要瞪他一眼,他却冲着我一笑,笑得我满脸通红,转身出了人群。可是他那一笑却好像印在了我的心里,几天过去了,我心里总是忘不了他。我几次到那码头闲逛希望能再见他一面,都没有再见着他。想来,我们的缘份只到这里便结束。
我师父甘凤池是江南有名的大侠,他不仅武功高强,而且精通诗文。从我四岁开始,他就亲自为我开蒙授学,如今这十多年来,我自比不是文武双全,也算是小通文墨,如今到了江南,我师父自然又带着我四处会文讲诗。当时正值年关,文人雅士都聚在秦淮河沿河两岸的酒肆茶楼中一弄风骚,我跟着师傅每天泡在酒楼里面,反正银钱到处都有,天天过得自在逍遥,师父的见识不同凡响,一时也结识了郑板桥等一干江南才子。听师傅的意思,如果我愿意,他老人家想从这些人里面给我找一个如意郎君。
“周郎年少,正雄姿历落,江东人杰。八十万军飞一炬,风卷滩前黄叶。楼舻云崩,旌旗电扫,射江流血。咸阳三月,火光无此横绝。想他豪竹哀丝,回头顾曲,虎帐谈兵歇。公瑾伯符天挺秀,中道君臣惜别。吴蜀交疏,炎刘鼎沸,老魅成奸黠。至今遗恨,秦淮夜夜幽咽。”那天我本来正在雅间里面随着师傅写字作诗,听着外面正有人吟着郑先生今秋所作的诗句便出来看看,正见着‘他’对着秦淮艳阳居墙上的一副大字羡慕不已。
他那天换了一身淡蓝的长袍,外面还加了一件紫色贴边马甲,整个人比前些日子白了些,却还是那副拖塌的样子。他一边贴在墙上看着书迹,一边叹气跺脚,好像恨不得把那字从墙上硬扒下来似的!看得我不禁好笑,他本来眉目之间一股英气逼人,可现在这副皱眉摇头的样子,还是和那日在码头上没有买到如意回卤干时一样的逗人。想来想去,我还是上前问道:“怎么?兄台也喜欢这字?”
他听了忙回头打量我,见我有点眼熟,却又不敢肯定的样子,我不禁恨他无情,嗔怪道:“如意回卤干,你不要了吗?!”
看他那样子就是猛然想起了我,眼睛里满是了然,却只是哈哈一笑说道:“小姐竟然也有这份雅兴?不知那日的豆腐可别有滋味?”说完对我又是一笑,我见他又是那副轻佻的样子,不知怎么脸上竟发起烧来,有点不好意思,只好故意恶言道:“哼,你抢油干子抢不过我,看书画也未毕有所见识!今日我正好有几个朋友一起玩笑诗文,如果公子不弃,不如同小妹一起赏玩一二?”
他二话不说,跟着我大步进了雅座。一番客套之后,我才知道他叫闵辉,是北方人,客居广东经商,来南京不过是路过。我听他如此说来,便开始猜想他一定没有妻室,却不好意思问他。只好呆在一旁听他们一群男人交流,没想到他的见识竟也不同一般,诗文书画的看法都是另辟蹊径,让我心里不禁佩服起他的见识。等着他一说要回住处,我便也离了师傅要回去,师傅看出我的心意,便托闵大哥送我回家。其实我哪里用他送我?我的功夫保护他足足有余!
江南的黄昏里,我们沿河而行。他自己抱着几幅郑大哥的诗画高兴,我却留心地问他妻室等等。他说无心于此,我不禁心里茫然,想起我的身世,不禁自叹自哀,幽幽说道:“我本来也是世家出身,祖父一代洪儒,只因家父贪图名利,科考中举,却也因此惹祸上身,我三岁时,他便已经亡故。我也是机缘巧合,得遇师傅教我文字武功。这些年来,都是他带着我四处游走。去年我母亲去世,拉着我的手对我说女人一生还是要找一个伴相依相靠。我问师傅,他却也说不上来,只让我自己决定。这一年来,我常常想,我日后是要像师傅一样做个大侠?还是像我娘亲一样嫁人生子?”
他听了我的话,却是沉默无语,我却来了急劲儿,只好硬着头皮问道:“闵大哥,想我江湖儿女,从来都没有什么小儿之态,自那日我在码头上见了你,便一直想着你,没想到今日能在这里再见,你说,你我可是有缘?”
不想他听了我的话,竟吓得有点结巴地说道:“四儿姑娘,我……我本是江湖浪子,并没有对你有非……非份之想,你你不要……”
看他那黑黑的脸上泛着红晕,更显得他样子清秀可爱。我想不到他比我还不好意思,便忍不住笑了起来:“闵大哥,我竟是母夜叉不成?只不过问了你一句有缘无缘,你竟吓成这样?!”
看着他不好意思欲言又止的样子,我便笑约他正月十五雨花台梅林一见。忽然觉得我自己有点太过着急,不禁脸上发烧,便急匆匆地回了住所,忙中回头,看见他还立在岸边朝着我的方向发呆。
梅林新芯带雪,自古便被文士书文写字赞美。可是我在梅花下苦苦等了一天,他却没有来见我。我又不是非他不嫁,他干吗吓成这样?一个男人又怎么可以如此行事?如果不愿意,说一声就算了。如今我与师傅失散,又被人追杀,还不知道怎么办?本以为闵大哥是个可信之人,却被他失约于此,让我怎不伤心!一时心绪不宁,几乎要疯了。想想他说过是来投亲,这几天一定要走的,我便到码头上等着他出现。
正月十八,我在码头上忽见他高立船头遥望江天,还慨声长叹:“长天垂泪眼,风刀撕雨帘,檐玲声声怨,落木萧萧寒!船家!开船来!”我看着他那副义气萧然的样子又想骂他,又想杀他,又舍不得,忽然看见人群中两个人影鬼鬼崇崇地跟着我,我也顾不得许多,大叫一声:“慢着!”冲到了他的船上!
他见到我本是十分吃惊,可见我神色忿忿便不敢多言,好半天,我才与他讲起分别后的事情,他听了还算是讲义气,自已说送我去济宁与我师傅相会。只是一路上我总是觉得有点别扭,有时想和他多呆一会儿又怕被他看的低了,有时和分开时间久了,又想他陪我聊天。不过时日久了,我发觉他细心周到,不像一般男子粗心大意,对我照顾十分体贴,只是好像十分怕我,每每我开玩笑吓唬他,都把他吓得转身发呆。我越发觉得他好玩,便天天逗着他开心,看他愁眉苦脸,船上的行程也不觉得慢了。
三月初三,师傅带着贾师兄等一大堆人来太白楼会合,想到我们一时便要分别,我又有点舍不得闵大哥。本来还想和闵大哥多说几句,却被后面追来的清庭狗子扰成一团乱。看着大团清兵包围过来,我眼睁睁地看着闵大哥被他们抓走,只急得哭,师傅和师兄们却说这个闵辉说不定就是清庭的走狗,我却深信他不会背叛我!
我自己一直跟着闵大哥一行人到了赵州,才有机会去救闵大哥,可是这最后一面,还不如不见!见了倒让我伤神数年——原来他不仅是满狗,还是一个女人!想想我痴情可笑,竟让她戏弄到如此地步。
以后数年,我也断了再寻夫婿之心,一心一意地跟着师傅学武练功,又去峨眉山向独臂神尼学了《素女经》,想不到十多年下来,我不仅保持容颜不老,返老还童,更是武功精进。本以为此生便要在山中修道度过,忽然惊闻家坟被毁,父祖尸首不全。哭了一场之后,我恨天发誓:天让我与满狗为仇,我当从之!
天下复仇之计,莫过于手刃仇敌!经过一番计划,我装成一家满人包衣奴才的女儿,混进选秀之列,不日便可进宫见到雍正老儿,杀他以报家仇!本以为我自己精心安排,定可马到成功,可没想到我竟是把自己推进又一段孽缘之中,这许多故事我也只能留下心里了吧?
“师傅,我们走吧。”看看身后赶来的小徒弟无霜,我不禁苦笑,她顽皮的样子,倒有点她的影子。无霜见我无语,摇着我的手笑道:“师傅,昨天我还问你为什么你要拣我回来,你为什么不说?我亲生的爹爹是什么样子呀?!是不是像太师傅那样,是个胖老头儿呀?”
我无语地看着无霜,无法告诉她,我就是她的亲娘,更不能告诉她,我亲手杀死了她的亲爷爷,逼着她爹爹全天下的找我,杀我。
人生呀,真是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