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中桥有三个桥洞,如三扇阔大的大门张在清艳的夜色里。桥上的砖因着历史悠久,已转成一种烟熏火燎的深褐色。陆豫岷在桥上打了无数个来回,终于看到一条空荡荡的大船划过来。他心里一喜,忙往岸边走。那船*岸停住搭起跳板,云昊踩着跳板摇摇晃晃地上了岸。船舱透出一丝摇摇不定的灯光,红蓝玻璃窗上本映着两个人的侧影,待云昊一走,立刻紧紧搂做一处。这船满载着细碎的歌声人语,仍旧沿着绿如陈酒的河面慢慢划远。
陆豫岷见云昊脚下虚浮,身上微微的有点酒香,忙抢过去扶着他道:“少爷,您喝醉了?”
云昊挥手将他的手格开,冷笑道:“就那么点子酒,也就做戏哄哄老三。我是那么容易喝醉的?”他甩开陆豫岷,独自走到桥的最高处,趴在栏杆上一动不动,摸出一根烟点燃。红红的火光在黑暗中明灭,星芒般的微光照着他的侧脸,轮廓如雕像般冷峻。
他忽然挥手一扬,半枝烟带着火星在空中划了个弧线,霎那间便落到桥下森森的流水里,立刻熄灭了。陆豫岷急急抢上去拉他道:“少爷,晚来起了风,你又喝了酒,当心着凉。咱们还是回去吧。”
云昊连他理也不理,半晌转过脸来,神色已是泰然自若,微笑道:“陆哥,这趟回南京真是收获不小。该办的事都办完了,咱们明天就回上海。”他嘴角一扁,面上一抹讥诮之意:“老三真是个不中用的,许了他一个歌女就神魂颠倒,问什么说什么。跟老大一样,当初见到个略齐头平脸的歌妓,连腿都挪不动了,莫说人家勾搭他抽鸦片,便是请他吃毒药,也保管一口吞下去。”
夜色中传来一丝圆转的歌声,由远及近,似有一只七板子速速划来。这船没挂电灯,走到近处才瞧清楚。船头坐着一个月白上衣的歌女,怀里抱着琵琶,口中唱着青衫。云昊忽然起了顽意,摸出一块银元对准船舱扔下去,大笑道:“老板快停船,我要点戏。”银元落在舱里,叮当一声脆响,这船立时停了桨,在河面悠悠荡着。伙计从舱里钻出来,朝桥上拱手道:“两位客人可要上船?”
云昊扶着栏杆向下笑道:“先给爷唱个《十八摸》听听,唱得好爷再上船不迟。”
那歌女立刻将琵琶横在膝盖上,怒道:“我不唱那个。”俯身捡起那块银元来,挥臂朝着桥头掷上,却失了准头,扑通落到绿波里。
那伙计又急又怒,照着那歌女肩膀上便是一拳,冷笑道:“给你脸不要脸,既入了这行,还能由得你挑三拣四?”又陪笑朝桥上道:“两位客人别恼,她新近入行的,不懂规矩。”
云昊却心情甚好,笑嘻嘻地道:“小姑娘,你不爱给爷唱,爷唱给你听如何?”他倒真拉的下脸,当下摸出一块银元,与桥栏杆叮当相击做拍,扯着嗓子吼一段散板:虎背熊腰系紫绦,佯狂市井任逍遥。有酒不知天大小,任他肉眼看英豪。
那歌女听他唱得激昂,不知不觉抱起琵琶与他相合。及至快到处,他却忽然失了兴致,将手上的银元遥遥朝船舱一扔,笑道:“爷也不爱唱了。你既不唱有劲儿的曲子,就赶紧走罢。”
伙计方才听这客人竟扯着嗓子给歌女唱曲儿,早已呆在当地,还以为遇上了疯子,此时听到云昊说让走,如蒙大赦,忙捡起银元钻到舱里。那歌女立起来默默地福了一福,依旧坐下弹着琵琶唱起刚刚的青衫调。小船便如箭弩般沿着河射出,歌声亦随着小船渺渺远去。
云昊望着小船去远,笑嘻嘻道:“好在老大和老三迷上的都不是这类有风骨的歌女,不然倒让我难下手。”
陆豫岷方才一直在旁默然无声,听云昊这样说,哑然失笑道:“任是她多有风骨,遇上少爷您还不立刻兵败如山倒?”他用手拍着栏杆笑道:“不过当初少爷年纪小,心肠尚软。您留着那歌妓一条命,可大太太是个极精细的,见云腾突然迷上了鸦片,必觉有蹊跷之处。她查来查去,最后总要查到这歌妓。再往下一拷问,便要落到您身上。”
云昊猛地转过头来,眼中似有一簇火苗闪烁:“你怎么知道的?”他凝神回想,缓缓道:“当年我做地极秘密,连你也没告诉,怕万一事情败露,多搭一条人命。”他倒吸一口气道:“怪不得,大太太刚放话要查是谁让老大抽上鸦片的,那歌妓便失足落水死了。我还以为是上天给我的好运气,原来是……”他脸色煞白,张口结舌道:“原来是你。可是你怎么会知道?”
陆豫岷沉默半晌道:“这种事情本就应该我来做。少爷的好心,我岂会不明白?因此我偷偷将那歌妓灭了口,也并没有再告诉您。”
大中桥外十分空阔,一眼望去,尽是阴森森的林木,仿佛藏着无边的黑暗。桥内两岸却排着密密的人家,家家都点着汽灯。点点晕黄的灯光落在河里,繁星般在水波里交错,腾起一层恍惚的光雾——这大中桥便恰恰是光明与黑暗的交接处。云昊慢慢踱到桥外一侧的栏杆处,在黑暗里点燃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突兀开口笑道:“你猜老三跟我说了什么?”
他却不待陆豫岷回话,自顾自的说下去:“我先前一直恨我娘,她怎么能不管不顾的做出那样的丑事?她一死了之,还把妹妹送出去,扔下我孤零零一个人。”他想起那段岁月,心中一酸,几乎声带哽咽:“小时候我在大太太房里长着,明里暗里总有人悄声骂我是贱坯子。除了你护着我,谁把我当少爷看?”
陆豫岷轻轻叹口气道:“都是过去的事了,还提它做什么?”
云昊眼中如置星芒,亮得可怕,扭头道:“我要提。当年究竟有什么曲折,只怕除了大太太贴身的人,谁也不清楚。老三鸡零狗碎地说,我娘与唱小生的戏子……有私情是真,但那戏子却是得了大太太的吩咐,趁着老爷出门时,借着唱堂会之机在台上暗送秋波。”他嗤嗤冷笑:“我娘有错,可引来这火种的人却是大太太。”
陆豫岷呼吸慢慢急促,喃喃道:“原来如此。”这段讳忌莫深的陈年往事,起初乍然落在耳里像恍若未闻,渐渐地心上却泛起无边无际的钝痛。
那年他十四岁,被挑去做了云昊的书僮。因着云昊那日忘了带课字本,他匆匆忙忙地回四姨太住的屋子拿去。走到院门外不敢贸然闯入,好容易碰到个丫头也往院里走,忙拉住她去传话,请四姨太差人将云昊的课字本送出来。
四下寂然无声,他在院门口等了半天,也没人再出来招呼。院里种着一株极大的红梅,怒放的梅花如朱砂般点在苍劲的枝上,看得久了简直让人眼睛失明。不知道等了多久,院里扑啦一声响,他悚然一惊,忙转头去看,只见临院的和合窗从里推开,四姨太扶着窗户,正微笑着朝他遥遥招手。
他知道这是不合礼数的,然而他像着了魔,情不自禁便往窗边走去。站在窗外先恭恭谨谨地请了安,才将取课字本的话说了一遍。
四姨太倒没说什么,先问了一回云昊的功课,突然端详着他笑道:“云昊性子太强,偏偏又不如云腾命好。现在他还小,日后恐怕受气的时候还不少呢,你要多多替他担待些。”他莫名其妙,也不敢询问,只点头答应不绝。四姨太却扑嗤笑了:“我又不是老虎,你老低着头战战兢兢,怕我吃了你吗?”他只得缓缓抬起头来,心怦怦直跳。
她突然从窗中递出个本子来,笑道:“你瞧瞧是这个课字本吗?”他不敢说话,飞也似的从她手中拿过本来握着,点头道:“是这个本子,谢谢四姨太。”她却恼了,赌气似的说:“我让你瞧瞧,你瞧过了再说话。”她的声音并不严厉,他却只觉背心上层层汗水渗出,忙伸手翻开课字本。
课字本中夹了东西,一翻便恰恰翻到此页。他看了一眼微吃一惊,抬头道:“四姨太,你忘了把相片拿……”话刚说到此处,她便竖起食指按在唇上,见他住口方微笑道:“你替云昊收着。等他长大了,你再拿给他看,让他瞧瞧他亲娘是什么模样。”
他惊地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张口结舌地道:“四姨太,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握着帕子掩嘴吃吃笑出声。云白丝帕上绣着湘黄云纹,帕边上一排淡绿穗子也随着她的笑声微微抖动。她终于收敛笑容,摇头道:“说给你也不明白。过几天老爷就该回来了,那时候你自然就知道了。”她望着满树红如朱砂的梅花出了一回神,突然幽幽地道:“陆豫岷,我知道你心地好,所以才挑你做云昊的书僮。只怕日后也就你一人真心看护云昊,我先谢谢你。”她叹了一口气道:“豫岷,等到云昊不怪我的时候,你再跟他说,世事难两全,取了一样就不该要第二样,不可贪心不足。我便错在这上头,一步踏错便回不了头。”她眼中突然微有泪光,语气却如裂锦断玉:“但愿云昊将来终有一天别再怪我。我虽然做错了,可绝不后悔。”说毕默默不语,良久轻咳一声,缓缓地关上窗户。
他心中无限疑惑,呆呆站在当地,半步也动不得。四姨太方才的话语和举动,与这几日私下里听到的细碎流言合在一起,他渐渐有点知觉,只觉一丝钝痛慢慢从胸口浮上:“传言四姨太趁着老爷不在,暗地与人私通,难道竟是真的?”老爷两个月前出门,这流言自一个月前府里请戏班子唱堂会后,便飞短流长地在下人里传播,难道……竟是真的?
果然是真的。过了两日,也就是四姨太给他照片后的第三天,老爷刚从外地回来,便听人辗转诉说此事,被气得暴跳如雷,关起门来怒气冲冲地拷问四姨太。她竟丝毫不否认,一口应承。按照家法,这样的丑事自然绝对容不得,四姨太当夜就被沉了河。
那是此生最长的夜晚——他站在窗边亲眼看着:四姨太穿着胭脂大红衣裳,打扮得齐齐整整,镇定自若,缓缓地俯身在妆台上点起整整一排红烛。蜡烛腾腾燃烧,妆台上嵌的铜镜流光掠霞,在黑夜底子上盛开一朵晶明的花。烛光倒着照上来,她的脸如同羊脂玉般净白,凤眼斜飞,翡翠小扇子耳环像秋千晃动,神情妩媚。
老爷一挥手,一伙人一拥而上,将她捆的结结实实,从头到脚蒙上麻袋。
齐如山的声音像被撕裂,沙哑着发抖:“沉河时别弄出太大声响,明儿只对外说四姨太病死了。”吩咐完了抬脚往外走,突然转身沉声道:“陆豫岷,天亮了你就把云昊抱到大太太那里去,让他改口叫娘。”
她开始时仍然徒劳地挣扎,最后终于如雕像般一动不动,可一听到这句话,突然朝着窗边直挺挺地倒下,扑通一声,似乎双膝落地。他站在窗边几乎摇摇欲坠,咬牙忍住,心里突突乱跳。
她很快就被抬出了屋,几个人纷乱的脚步声沿着走廊远去。屋里陡然一空,四下里静得吓人。屋外的夜色一团墨黑,千方百计地朝室内侵入;妆台上的蜡烛惨淡的燃着,与黑暗对抗。他终于撑不住了,身子一软,后背*着墙壁慢慢滑下,将头埋在双膝间,抱着肩膀静静流泪。
他被卖到齐家的时候才六岁,开始整整四年一直做最脏最细碎的活计,受尽了欺负,可无论旁人怎么打他骂他,他都没哭过。可今夜目睹这个奇特的女子以这样惨烈决绝的方式赴死,他心底似乎隐隐生出一种佩服和惋惜,还夹杂着一丝生离死别的痛楚——这种复杂的情绪乱纷纷地涌到一处,难收难管。他坐在比冰块还凉的青砖地面上,抱着肩膀静静流泪。
夜晚那么长那么暗,他是如何挨到天亮的?可他们到底挨过来了,云昊如愿以偿地成了“代理”钱庄东家,将生意做地兴隆发达。如今南京城里人人竖着大拇指夸赞二少爷,羡慕大太太养了个好儿子——不是亲生,胜似亲生,虽然亲生儿子不争气,却另有二少爷可以指望。
岁月悠远,真相如莲子般被层层剖开,哪里才是因果的头?
他默默转脸看着云昊。云昊的脸庞轮廓与他亲娘十分相似,下巴弧线不可思议的温柔。除去一双眼睛不像——四姨太是一对勾魂凤目,云昊的眉眼只在尾梢处微微上翘,少了些轻佻之意。
云昊许是感觉到被凝视,忽然转过脸来,眼里又挂上平日里的疏离傲慢,脸上神色却微有怅然之意:“可惜我长了这么大,连亲娘是什么模样都不知道。先前偷偷翻老爷的相簿子,大太太和其他姨娘的照片在册子里都有,独独找不到我娘的。”他轻轻叹口气,笑道:“想必是当年出事后便将她的所有影像毁掉了。”
陆豫岷犹豫了一下,慢慢地道:“少爷,你真的不怪四姨太了吗?”云昊恍若未闻,只管专心致志的吸烟,这一支烟眼看着便烧完了。他将烟蒂往河里一扔,又摸出金制的烟盒握在手中,却又略略走神,神情复杂地看着碧沉沉的河面。
陆豫岷也不言语,从他手里接过烟盒,轻轻按下开关,盒子嗒一下轻轻弹开。云昊微微一笑,摸黑拿出一支烟,顺手嗤地划亮火柴。暗夜里一簇小小的火苗一闪,像乌云层间迸出一线明亮的阳光,短短一瞬将烟盒照得金光灿灿。
他的精神仿佛突然被这金灿灿的烟盒吸尽,整个人都安静到极点。那火苗都快燃到木头梗的尽头了,他仍是懵然不觉。火光在指尖一闪而灭,他低头寻思半晌才有所反应,松手将木梗扔掉,用左手来重重掐着被火苗灼过的手指。指尖像有根烧红的针在狠狠地扎着,又热又疼。
他抬起头来,目光如痴如醉,如大梦初醒:“原来这烟盒……我竟然从没仔细看过。”
陆豫岷含笑道:“少爷,您曾问我烟盒上的“忆故人”三个字有什么深意,我当时没说……”他轻轻叹息道:“四姨太当年跟我嘱咐,等您不怪她时,再告诉您,世事难两全,取了一样就不该要第二样,不可贪心不足。她便错在这上头,一步踏错,万劫不复。”他眼中突然栩栩生辉,露出极为佩服的神情:“四姨太说她虽然做错了,可绝不后悔。她真是个……奇女子。”
天色尽管无瑕地黑着,云昊整个人在黑夜里仿佛有种泠泠然的气息。他默不作声,不停地划火柴,手却微微颤抖,根本失了劲道,一下轻一下重,火柴折断了两三根仍是点不燃。他像赌气的小孩一样,深深咬着唇,专心致志盯着手上的火柴盒,折断一根立刻再拿根新的,从头再来。划到第五根火柴时终于嗤的一声,雪白的梗上腾起一簇渺渺的火焰,像茫茫海面上亮起灯塔,一点微光立刻叫人心安——原来你一直在这里。有你在,我就心安了。
烟盒被照得金光耀眼,隐蔽的夹层抽开后,里面果然放着一张相片。相片年深日久,已经微微发黄。即使如此,隔着16年的漫漫时光,照片上这容颜如玉的女子,笑容仍然如斯温暖。她微扬双眉,凤目斜飞,黑白分明的眸子如浸着一潭春水,媚姿淹然。
牡丹亭里那段唇齿生香的唱词说,则为她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姹紫嫣红开遍,却原来尽付与断壁残垣。
世间何处有富贵荣华?好比水中月,雾里花。世间安得双全事?要了一样,就不能再要第二样。戏里唱地荏般情意绵绵,终究被生生辜负了。
好几位看官大人都说更新的有点慢^
唉,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越写到后来越慢,呵呵
尤其是到几个人PK的大段对白场面,实在是太煎熬了^^^^
偶会努力再努力^^^^谢谢各位大人一直以来不离不弃:)
咳,争取这个周末把青浦的情节写完……有点痴人说梦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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