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民国十一年青浦
陈祖荫在当铺料理了一回事情,又将上海带来的本月洋行盈亏账单对了一遍,眼看着到吃午饭时候,便坐轿回府来,到门口刚下了轿,见刘家老太太抱着新添的孙子,身边的丫头领着大孙女从自家鱼贯出来,倒吸一口冷气,转头低声吩咐贴身伙计进宝:“快去马厩里牵一匹快马,配好了鞍辔在后门等着。”
自己满脸笑容的迎上去,抱起刘家大孙女晓络亲了亲放下,笑道:“老太太,您今儿倒有空过来,也不吃了饭再走?晓络可越长越秀气了,这小孙子也像雪团般可爱,您可真是享福呐。”
刘老太太却不受他的奉承,绷着脸道:“论起来你跟我家大儿子前脚后脚成亲,如今他都儿女双全了,你怎么连个响动都没有?好歹有个一男半女的,也别让你娘孤零零的难受。”说罢回头看祖荫母亲一眼,摇头上车去了。
祖荫最怕她提这个,却是怕什么来什么,硬着头皮转脸向母亲笑着道:“娘,外头风大,快回屋吧,闪了风可了不得。”
陈老太太见刘家的车走远了,脸上那一丝笑容立刻抹去,冷冷的哼了一声,转身就走。少奶奶玉钿赶紧回身跟上,行走间抽出掖在镯子里的手帕,拭了一下眼睛。
祖荫不得已,也只得低头跟在后面,心里十分忧愁。以前每次刘家老太太带着孙女来过,他就要被母亲狠狠训斥一顿。今儿人家连新添的孙子也一起带来,免不了便是一场雷霆大怒等着他。
果然他母亲进了正房坐下,面如寒霜,将桌子一拍道:“给我跪下。”
祖荫忙跪下,玉钿也跟着跪下,这一屋子的佣人见他俩跪下,也齐刷刷的里里外外跪了一地,雅雀无声。
陈老太太未开口说话,眼泪先直直的流下来:“祖荫,你是读过圣贤书的,给我好好讲讲不孝有三是什么意思。”
祖荫料得他娘便要问这个,早就在心里揣摩好了,低声答道:“于礼有不孝者三,事谓阿意曲从,陷亲不义,一不孝也;家贫亲老,不为禄仕,二不孝也;不娶无子,绝先祖祀,三不孝也。三者之中无后为大。”
陈老太太冷笑道:“无后为大?你也知道无后为大,成亲四年,你可给我养个后人出来没有?”
祖荫低着头不敢作声。屋里的西洋自鸣钟恰恰到整点报起时来,音调拖着极长,声音沉闷,咣——咣——咣。他在心里默默数着,一下、两下、三下……十二下,终于停住,犹有嗡嗡的回音绵绵不绝。
他娘见他默不作声,更是生气,眼泪交流:“刘家大公子跟你一起娶亲,比你还小两岁,如今小孙子长得粉雕玉琢。你爹去的时候,为这个牵心挂肚,眼睛都闭不上。我也都这把年纪了,膝下连个跑跳的都没有。你到底是什么打算?让你再娶一房也不答应。你诚心让我明日死的时候也合不上眼啊?你不如现在拿刀来杀了我,也别让我这般怄气。”越说越气,顺手竟拿过太师椅边的拐杖,劈头盖脸的朝他打下来。
那拐杖是整根乌檀木削出,十分沉重,陈老太太在气头上,那杖落下来又准又稳。祖荫躲闪不及,肩膀上挨了两下,火辣辣的疼。地下跪的佣人一见这个架势,离老太太近的便往她杖边凑,握住拐杖求情不迭。离祖荫近的便偷偷拉起他来,只将他往门外送。
祖荫被连拖带拽的拉出门来,忙忙的便往后门跑去。听着屋里一片哭声不绝,也管不得那么多,先躲了今日再说,否则依老太太如此暴怒,这几日只怕天天都要挨打。
他一路跑到后门,见进宝已经将马备的妥当,拉着马探头探脑的在后门张望,见他出来,笑着问道:“今儿可挨打了没有?”祖荫一腔火正没处出去,踢了他一脚道:“别问我挨打没,仔细我先打你。”说毕拿手去揉着肩膀。
进宝深知他脾气,仍是嬉皮笑脸道:“少爷,你若打了我,下次就没人偷偷给你预备马了,看你还往哪里躲。”
祖荫绷不住也笑了,道:“你这小子真欠揍,偏偏又挑不出来错处。”翻身上马又踌躇道:“这整个青浦里我能躲的都已经躲遍了,还能往哪里去?唉,这刘老太太老来串门,以后可怎么办?饭都没吃成就被撵出来,早知道中午不回来还好些。”
进宝笑嘻嘻道:“少爷不如还往张先生家去,他画的西洋画儿,女人都光溜溜的不穿衣服,看着好痛快。”
祖荫掌不住便笑了,在马上狠狠揣了他一脚:“你他娘的正经事记不住,就把这些记得清清楚楚。上次躲到他家去,结果害得他画室都被老太太派人砸成乱七八糟一摊,我还有脸再去?快想个地方远点的,让我多躲几日再回来。”想到多躲几日,突然有了主意,笑道:“我想到个好地方,也不用担惊受怕躲着,又能舒舒服服的。你在家老老实实呆着,要帮着大管家忙忙生意,别光知道玩。”
进宝大失所望:“少爷这次不带我去?”
祖荫扬鞭笑道:“我想清清静静的躲几天,可不能带你这皮猴子去。”一鞭下去,这马撒开蹄子快跑,竟就此走了。
出了城门,视野骤然开阔,二月的原野,好像一幅泛青画儿,一眼望不到头的,总是平坦的土地。一条青泥路夹在原野上,直直往西去了。前两天刚刚下过一场透雨,路上还有些未干的水滩,坑坑洼洼,祖荫只带着马往干的地方去,速度不知不觉就慢了。抬头看前方道路漫长,他眉头轻皱,勒住马自言自语地道:“若这样走法,何时才能到陈家湾?”
陈家在青浦城西120里地处有一处田庄名唤陈家湾,这名字原也有来历——庄后头有个小小的水湾,河水到此交错汇集后又往东流去。
陈家湾的大部分土地,都归陈家所有,平时只留个积年管家在此料理事情。如今湾里住的,是先前他父亲手里用过的管家陈诚,论起辈分来,还当得起祖荫叫一声叔,七扯八绕的只怕还能攀上亲戚。陈家传到祖荫手里,也是第四代了,家风甚严,除了城里的祖传老宅之外,其它乡下宅子一律不得请佣人。
这里头也有缘故,乡下宅里住的管家,管的土地多,离主人家又远,若是请佣人,难保没有欺上凌下的事情,坏了主家名声。陈诚带着妻子勤勤恳恳在湾里管了近20年,从没出过差错。夫妻两个都是极老实的人,结果养个宝贝女儿柳柳,自幼便养在乡里,父母也难狠下心肠管她,由得她整天价疯玩疯跑,闹出来无法无天的性子。
祖荫头一次见柳柳时,他才12岁,跟着父亲来乡下查看。柳柳5岁,才刚留了头发,整天脸糊的花里呼哨,上山爬树,摸鸟捉鱼,无所不为。祖荫何曾见过这样的闺秀?惊讶之余,对柳柳另眼相看,反而成了好朋友。祖荫父亲见两人交好,本有意干脆订下亲事,陈诚管家却硬是不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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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11年过去,听说柳柳夏天就要出阁,嫁的就是刘家二公子。一想到刘家,祖荫心里腾腾的似有一团火起来。想到母亲逼他回答“不孝有三”,心头又复烦恼。肚里火烧火燎的饿上来,他将马肚子一夹,笑道:“现在肚子饿,也顾不上你了,等到了湾里再好好给你洗刷吧。”马蹄嗒嗒急响,不再躲避水滩,直直往洼中踩下,一路泥水四溅。
陈家湾
一群顽童在打谷场上用稻草垛当堡垒,挥着木头刀枪扮官匪打仗,喊声震天。一个顶小的孩子怯生生的站在一边,紧张的看着两边对阵,看得入神处,不知不觉将指头放进嘴里咬着。好容易稍稍分出个胜负来,官兵这边的将军铁蛋将手一挥,示意暂时停战,坐下擦擦额头上的汗水,对着场边的小孩喊道:“青牛,你没刀又没剑,又那么胆小,我们哪个队也不要你,你别在这儿等着了。”
那被唤作青牛的孩子,一听便着急了:“我的刀马上就做好,我也不胆小,冲锋肯定跑在头一个。”
土匪那边的小豆子笑道:“得了吧,你的刀都快一个月了也没个影子。我们才不要你这拖后腿的。”
两边又有孩子七嘴八舌的嘲笑他胆小,嘻嘻笑成一团。青牛扭头看完这边看那边,脸儿挣得通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强忍着不掉下来。铁蛋将手一挥,一群孩子立刻安静下来,齐刷刷的看着他发话,铁蛋瞧着青牛,笑嘻嘻的说:“青牛,你说你不胆小,那你今天做一件勇敢的事情给大伙瞧瞧,咱们就没话说了。”
青牛点点头,满眼期待的看着他。铁蛋转脸跟他的副将狗剩低声商量毕了,招手叫过青牛来,笑道:“水渠东头的树上刚长了个马蜂窝,你空手去捉一只马蜂给我们看.大家都在后面眼睁睁的瞧着,如果做成了,当官兵还是当土匪,随便你挑。””
一帮孩子嘻嘻哈哈的涌到水渠东头,青牛远远便瞧见树干上伏着一只小小的蜂巢。巢里几只扁肚子的马蜂翁翁细响,爬进爬出,叫人心里发虚。他手心里攥地全是汗,扭头问铁蛋:“我娘说见到马蜂就要躲地远远的,不能招惹它们,万一被蜇了会疼死的。”铁蛋将脸一沉道:“方才是谁不承认自己胆子小?你若不肯干,我们扭头就走,以后你再也不要提入伙的事情。”一堆顽童跟着七嘴八舌的起哄。
青牛悄悄咽下一口唾沫,在心里思量了几回,入伙这件事情魔力实在太大,难以抗拒。可就这么过去抓吧,腿肚子簌簌的直打颤,他想了想,突然有了主意,挠头道:“我知道怎么办了,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回家去拿了斗笠就来。”
铁蛋摇头道:“刚刚说好空身用手抓,怎么又要拿斗笠扣去?也罢,看你年纪小,就饶你一回。不过你拿了斗笠来,即使抓到马蜂,也只能当土匪。你要是想当官兵,就还得在干一件事。”他扭头去跟小豆子说了一句话,两人都齐齐笑起来。
青牛天天看他们打仗,总是官兵一方打赢的时候多,做梦都想当官兵,一听这话又有点踌躇,想了半天将牙一咬道:“多一件就多一件,我要当官兵。”
祖荫将马骑的很快,眼看前面就是陈家湾前的水渠了。渠里积着有近三尺深的水,清亮亮的往东流去。渠边小路甚窄,他将缰绳一带,放缓速度慢慢行走。才走了半里远,远远便看见一个小孩坐在渠边嚎啕大哭。那孩子小小身躯,哭得头一点一点地,伤心万分。他心下怜惜,忙将马放慢了,到了近前下马来,走到那孩子身边蹲下,温言问道:“小弟弟,你在这里哭什么?谁欺负你了?”
那小孩抬起头来,两只眼珠子黑亮黑亮,眼睫毛也极长,眨一眨似蝴蝶翅膀扑闪,十分可怜,抽抽噎噎说:“我的斗笠掉到渠边,我不敢下去拿。回家我娘见我丢了斗笠,一定会打我的。”说毕又大哭起来。
祖荫低头一看,果然斗笠落在渠边的斜坡上,小半个都落在水里了,此时随着水波轻轻摇动,眼看再过一会儿就要漂走了。他不知怎地,心下只觉得义不容辞,笑着道:“你替我牵着马,我下去帮你捡。”
这水渠斜坡的坡度虽缓,到下面却滑溜溜的很不好走,他一手提着长衫下摆,一手小心翼翼撑着斜坡,半蹲着慢慢往下,好容易能够着那斗笠了,笑着扭头道:“你看,马上就能拿到了。”
谁知岸上竟连半个人影也没有,只有一匹马孤零零的站着,低头去啃路边的小草。他立起身来一看,见那小孩顺着渠一道烟似的跑远了。他摇头暗笑:这孩子莫不是又去搬救兵?也未免太小看了他。将身稳住,一手便拿起那斗笠来。
这斗笠一掀起,底下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嗡嗡叫着,几个黑影只往他脸上来。他心下知道不好,丢下斗笠忙忙转身便往岸上爬,可哪里能赛过有翅膀的东西飞得快?只觉得脸上、耳边火辣辣的已经着了十几下,有两个正巧刺在眼睛周围,立时痛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只听得岸上的马长嘶了一声,嗒嗒跑了。
雪樱在柳柳的绣房里做了半天活,自觉得脖子酸痛,抬头看天上太阳,已经快移到西边山头,便把针线收拾了出门。门前便是水渠,水波清漾,一个白花花的斗笠浮在水面上,慢慢漂来。乡下人家,一针一线都是珍惜的,丢了斗笠还不知道要怎样心疼呢。她忙沿着台阶走下去,伸手够着那斗笠,的提起来。
只见斗笠沿上歪歪扭扭的画着一间房子一个小人,十分熟悉。她忙将斗笠翻过来一看,果然系的带子用两种颜色的布条扭成的,一黑一蓝,可不就是她家的东西?正惊疑间,岸上却有嗒嗒的马蹄急响,只见一匹棕色的马沿着渠边小路跑过来,马后有一只蜂子穷追不舍。那马见到人,放慢速度直直朝她跑来,似在求救一般。
她绕到马后挥起手中的斗笠,几下子便将那蜂赶走了。这匹马浑身上下一根杂色毛也没有,她心下喜欢,抚摸着马鬃微笑道:“好端端的怎么去招惹蜂子?那可是最厉害的葫芦蜂,尾巴有毒,要被蜇上可就惨了。”
那马似有灵性,将头伸来在她身上蹭来蹭去,吁吁做声,将嘴来叼着她的袖子,摆头往回路上看,眼中依稀有乞怜之意。她笑道:“那边还有一匹马吗?你载我过去,咱们去救你的同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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