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小阳春天气,田里的油菜花开得像黄金铺了满地。溪涧边的乌桕树上还挂着去年的桕子,像一粒粒捣凤仙花的白矾石。菖蒲大丛大丛地临水生长,辛辣的芳香如江潮般涨溢。夕阳斜照,年轻女子穿着水红衫柳条裤在湾边浣纱洗衣,嘴里唱着紫竹调。那样清甜的歌喉,悠扬婉转,只能是在芊芊碧草,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的江南。
那是日思夜想的青浦啊……
那是魂牵梦系的江南……
那是他与她的江南……
初八放晴一日,第二天又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院中遍地植着深紫蓝的水绣球花,被雨一淋,花球无精打采的伏了满地,更觉得萧索阴郁。荔红送了大夫回屋,见玉钿合着眼似睡着了,便小心翼翼地将床前纱帐放下来,不防黄铜帐钩子咣啷摇动,在簌簌雨声里似碎金断玉般刺耳。她心里暗叫不好,无可奈何地朝床上看去,果然玉钿轻哼一声,慢慢睁开眼睛,缓声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荔红赔笑道:“早着呢,小姐夜里老是睡不好,再养会神罢,不必着急起身。”
玉钿默默不答,撩起纱帐往窗户看了一眼,挣扎着欠身坐起,皱眉道:“我听院子里像有人走动,你去瞧瞧。”
荔红笑道:“小姐定是听错了,今日雨大,风雨刷刷打着窗户棂子,可不就像走路的脚步声?”
她话音刚落,便听拢翠压低了声音在门前道:“荔红,荔红,你在不在?”玉钿以目示意,撑着床沿欲坐起,荔红忙取过*枕,替她垫在身下,扭头向外笑道:“我在呢,请进来罢。”
拢翠将雨伞放在檐下,又掏出帕子将绣鞋上沾的雨水略擦了擦才踏进房,笑道:“听说少奶奶病了,老太太打发我来瞧瞧。”一进门见玉钿裹着被子在床上半倚半坐,气弱神衰,面色青白,惊得原地站住,疑惑道:“少奶奶这是怎么了?昨天去刘家时还好端端的,怎么过了一天就病成这样?”
荔红面有不忿之色,哼了一声,扭身在床沿边坐下,有一下没一下的替玉钿捶肩。玉钿微垂眼帘,摇头苦笑道:“这几个月天天夜里都睡得不好,老觉得无精打采的。昨日去刘家瞧喜事,锣鼓点子吵得人头疼,也不知怎地,今天就觉得昏沉沉的。劳累你还过来看我,烦你替我跟老太太说一声,等我略好些,就去念经祈福。”
拢翠咳了一声,走到桌边去倒盏热茶,边服侍着她喝边笑道:“少奶奶就是心太细,凡事翻来复去地在心里拈量,才容易劳神。既然身子不爽,就好好歇几天。只要心诚,念经祈福也只是走个过场罢了。”又问:“大夫说什么来着?”
玉钿喝了两口茶,摇头示意不要了,从枕下摸出雪青色排穗帕子,捂着嘴咳了一声道:“也就是让人安神静养,莫要思虑过多,说吃两副药看看,慢慢养着就好了。”
拢翠将茶盏轻轻搁在床边的矮几上,又伸手替她将被角掖了一掖道:“光吃药只怕不管事。”她偷眼看玉钿脸上神色,并无不悦之意,便笑着道:“不是我说,这屋里确实冷清。又不像老太太那儿,成年累月供着菩萨,等闲邪崇都不敢进去。不如你也请个佛像在屋里供着,平日里烧香念经,日子也容易打发。”
听她说到“这屋里也确实冷清”,玉钿手上一紧,将帕子紧紧攥成一团,若有所思,抬眼看向窗外。天边阴云低垂,雨水溅在屋顶上,又顺着瓦当流下,滴零零的急响声里,似隐含金戈铁马的杀伐之音。
她突然嫣然一笑,伸手撑着床沿坐起,容光焕发:“还是拢翠眼光深远,说的极是。只不过从外头请的佛像再好,还是不足以显示虔诚。不如按着我这屋子的影壁,请家里人按尺寸画一幅。”
拢翠一怔,迟疑笑道:“少奶奶可是说笑,咱们家哪里有人会这个?”
玉钿眼中笑意荡漾,慢慢躺下道:“你不知道,雪樱姑娘心灵手巧,画的人像活灵活现,乍一看还以为是真人呢。等我病好了,就求她画去。”
见她已阂上眼睛,荔红悄悄站起身,将床前纱帐放下,又将轩窗合上,屋里光线骤然黯淡。两人掂着脚一前一后出了厢房,站在檐下瞧那无边雨幕。雨声泼剌,令人无端端心情阴郁。拢翠撑开油纸伞,叹口气道:“今年的梅雨不知要下到什么时候才完。”伞面上印着竹叶桃花,冷落的石青对着恬静的粉红,在霏霏雨帘中蒙上一层黯淡的哀愁。
节令真是初夏了,遍野风雨琳琅,日子好长。
梅雨足足下到阴历六月末才算过了。刚经了雨季,日光烈烈地直射大地,水气立即被蒸成蓬蓬的湿热。雪樱从早晨画到傍晚,也不知道后背被汗水浸透了几次。皓纱衣衫本来轻薄如纸,此时也湿湿的粘在身上,闷得人透不过气。忽然觉得身后凉风习习,转脸一看见清流拿着蒲扇替她扇风,便点头笑道:“少奶奶让我替她画一幅佛像。说是乞巧节就要呢,眼看就没几天了。”
清流却不答话,目不转睛的看着这幅快完工的佛像。雪樱虽然用的是西洋技法,但仍以中国传统的红、黄两色为主色调,再以柠檬黄加钛白画明部,大红土黄调合做暗部,从暗到亮,色彩似浑然一体,过渡自然柔和,竟略含中国画风。看了半晌终于点头微笑:“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你悟性极好,又这么勤奋,只要持之以恒,日后定能有所成就。”
雪樱嗯了一声,眼神专注,拿起油画刀小心翼翼地将亮部的颜料刮下,轻声道:“再做一遍罩染,这画就快完工了。”她的眼睛清澈如水,仿佛心中除了画布颜料,别无它物。
清流见她脸上密密的都是汗水,碎发软软地贴在颈子里,湿得白雾腾腾。心下怜惜,掏出洋线手帕替她擦汗,笑道:“虽然七月初七就要,你也不用赶成这样。都站了一天了,快坐下歇歇。”不由分说地将画刀夺过来,硬拉着她坐下。
门外草丛里藏着数只纺织娘,唧唧地叫得爽朗响亮。听那虫声如织,此起彼伏,便仿佛旧年收了茧花儿,在茧镬边徐徐转动缫丝的纺车,啷啷的声音里有种收获的繁华。一想到此,她心里一喜,掐指算算日期,笑吟吟地道:“清流姐,我在放生桥养的蚕就要吐丝结茧了。”
清流捧着玻璃杯正准备喝茶,一听便扑哧笑出声,点着她的额头道:“还好意思说是你养的?自从半月前祖荫回了上海,你就索性搬到这里来住,画画一入迷,哪里见你回家照应过?”
雪樱眼中闪过一丝黯然,低头弄着衣角道:“你没看到柳柳嫁过来那天,少奶奶看到我跟祖荫进去,脸色好难堪,听说回去就病了。我也怪对不起她的,这次她开口跟我要幅画儿,怎么能不尽心尽力?”
清流看着她一双明眸如夜空中的星辰般晶亮,眼波似水温柔,也不忍心再说什么,牵过她的手叹气道:“下次握画刀的时候要用巧劲儿。你看,手指都勒出这么深的红印了,疼不疼?”
那痛楚只是一丝,久久萦绕指间不去。她抿嘴一笑,摇头道:“习惯了就不疼。”侧耳听纺织娘的唧唧叫声,轻声道:“赶紧画完了,好回家剪了麦秸做簇,让蚕宝宝爬上去结茧花儿。”
国庆节大奉送……
下一章就真的要包月啦……:)
祝大家国庆快乐!
本来早晨九点前该更新的,奔去看本周的主编推荐《明代五好家庭》
快笑死偶了……不好意思哈,晚了一会儿……
下次更新时间?
某也不知道……尽量明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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