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夜来空写桃花纸

木芙蓉花正盛开,嫣红色的大花盘子晾在乳白的月光里,悄悄如美人含愁。冷露无声,上下错落的花叶上已蒙上一层细细的露水,良久叶尖冷冷一滴落下,恰恰洇在绸衫上,倏忽滚下,便给鹅黄衣襟镶上一绺湿边儿。女佣在旁立了许久,见那露水往她身上纷纷落得急了,忍不住出言相劝:“小姐,夜深了,回房去歇着吧。”她只是恍如未闻,粉面含笑,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良久才反应过来,哦了一声道:“你刚才说什么?”

女佣还未答话,便听身后有人笑道:“去替小姐拿件披肩来吧。”正是陆豫岷,不知何时走到身侧,突然张口说话,倒骇了女佣一大跳,转身见是他,忙行个礼退下。雪樱倒十分客气,欠身微笑道:“陆经理。他见她握着椅子扶手欲站起,忙摇手道:“小姐请宽坐,不必多礼。”又指指她身侧的椅子,微笑道:“不知陆某有没有这个运气,能陪小姐聊聊天?”见她含笑点头,微一鞠躬侧身坐下,想了想笑道:“明日各大报纸便会刊登二少爷亲笔书写的认亲启事。今日我也去学校替小姐改名为云了,启事一出,定能让你的同学们恍然大悟,不再误会您与二少爷的关系。”

雪樱眉目一喜,急急问道:“那祖荫他能看到吗?”

陆豫岷含笑点头,却又皱起眉头道:“陈公子即使看到,恐怕也无济于事。启事只说认回亲妹云,并无言语涉及云即雪樱。况且还会特意注明,少东家双喜临门。将认亲与订婚合二为一,召开宴会一处庆祝。”他说到后来,特意加重语气。见她明显怔住了,便接着道:“况且陈公子此时还在华慈医院昏睡。恐怕等他醒来时,连宴会都散场了。”

话音刚落,雪樱已悚然大惊,站起身怒道:“你说什么?你们把他怎么样了?”

女佣已拿了披肩过来,默默立在一边等待。陆豫岷伸手要过披肩。微笑道:“夜深露重,小姐要在意自己身体。”见她扭头不理,挥手令女佣退下,慢慢地道:“就算小姐不爱惜自己,也要多为孩子着想。”

她的身体微微一僵,叹了口气,到底将披肩密密地围上,轻声道:“哥也知道……孩子的事情吗?他既然知道,怎么还……还不让我去见祖荫?他到底想怎么样?”

陆豫岷目光闪烁。摇头笑道:“他到底想怎么样?上海滩三教九流,无奇不有,什么拆白党、翻戏党、仙人跳、放白鸽。五花八门,若二少爷他真恼怒了。一样一样地使下来。陈公子将来会变成怎么样,谁也说不好。”

雪樱惊呼一声。站起身厉声道:“他……他若对祖荫下手,我也不认这个哥哥了。”

陆豫岷并不答话,两掌相击,随着啪啪几下轻响,厅前灯光大盛,从玫瑰园两侧刷刷地喷出十几道水柱,薄薄的水雾凌虚而下,银花飞舞,像是在半空里造起一座水晶桥梁。草坪上方悬挂的红蓝白各色灯彩幽幽点亮,只映得绿地茸茸,青翠欲滴。

良辰美景,如诗如画,如影如幻。

她惊得目瞪口呆,半晌皱眉道:“陆经理,这是什么意思?”

陆豫岷含笑道:“这就是你哥哥特意准备地宴会。到时候沪上名流齐聚于此,少爷挽着您的手从大厅出来,穿过水桥走到草地上,向大家正式介绍您的身份。”他叹了口气,指指书房地窗户道:“你看,少爷整晚都在窗口看着小姐呢。”

书房里并没有开灯,花园里亦是灯光幽暗,看不清他的面目,只见朦胧中一个极英挺地人影立在玻璃窗后,烟头上的红芒一闪一闪,如星辰般悄然明灭。她心里蓦然凌乱,低声道:“其实哥用不着这般……花费心思。”

陆豫岷微微一笑,又啪啪地拍了两下掌,水柱立刻停止喷射,灯彩亦幽幽熄灭。方才的无边美景猝然消失,如做了场美梦醒来,空空的一点痕迹也没有了。

他默了半晌才轻声道:“这些布置真让云昊费了许多心思,可惜……明天就要拆掉了。还有那篇认亲的启事,方才也已经打电话到报社,让明天地报纸不必刊登。1——6——K少爷将小姐视之如珍宝,你说他能怎么样?”

雪樱啊了一声,只觉心中百味陈杂,缓缓低下头,一句话也说不出。陆豫岷叹口气道:“少爷幼年失母,当年四姨太……去得不明不白,老爷亦不正眼看他。虽然寄给大太太抚养,可世情冷暖,捧高踩低,再正常不过。最开始那几年,只要不当着人面,连大太太房里的丫头都能随意差遣他。内宅我也不可随意进出,他其实就像举目无亲一般……”

听她低低惊呼,他并不侧脸去看,继续道:“少爷能到今日,委实不易。千方百计地找寻小姐,再大张旗鼓地举办宴会,就是想替您挣足了面子,免得被人歧视,像他一般受苦。”

她益发无语,两行清泪缓缓沿着脸颊流下,半晌抬手拭道:“我能明白。哥自然全心全意都为了我好,可是……”

“可是陈公子亦是温良君子,待小姐同样全心全意。若不是名份上有所亏欠,二少爷他又何必恶行恶相,费尽心思拆开你们两人?”陆豫岷含笑接下去,又眨眨眼睛笑道:“论起来陈公子倒心地至诚,昨晚在书房里眼睁睁看着少爷与小姐“卿卿我我”,竟硬是挣扎着不出一声。后来在瓢泼大雨里一动不动地站到昏迷,半条命都差点没了。”

雪樱泪水益发汹涌,哽咽道:“他就是这样的人,什么苦楚都默默地藏在心里……”

陆豫岷面有赞许之色,点头微笑:“我在青浦时。倒也略略打听到些事情。陈家少奶奶屡次为难小姐,每每都被他轻轻化解。其实私心里论,祖荫处世做事较为圆通。总能不动声色地替人留下退路,倒比云昊来的踏实稳妥。不像咱家二少爷。不把人逼到穷途末路,决不肯罢手。”

他竟然话锋一转,隐约间句句夸赞祖荫。雪樱看他脸上神色高深莫测,心里又惊又疑,终于忍不住问道:“陆经理。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看着她眼神惊恐,突然噗嗤笑出声道:“小姐,如今少爷抓住祖荫亏欠名份的错处,死活不肯罢休,只不过现在还看着小姐的面子,暂时隐忍不发。而祖荫当初允了岳丈大人临终前遗言,依着他一诺千金地性子,更不可能离婚再娶。小姐现在……身怀有孕,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却如何是好?”

她惊呼一声,低头轻声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陆豫岷呵呵笑了,点头道:“我自然什么都知道。若不是念在祖荫对你一片真心。又被云昊骗得几乎丧命,我又如何肯让小姐察觉真相?”眨眨眼道:“珠宝行的技师说戒指内圈还有四个字。我却没让他们镂刻。否则。小姐只怕此时还被蒙在鼓里罢?”

雪樱渐渐地觉悟了,惊喜交加。微笑道:“原来都是陆经理暗中相助。多谢您看顾祖荫……”皱眉道:“他还在医院里昏迷不醒?我……能不能去瞧瞧他?”陆豫岷眼神怜悯,摇头叹道:“小姐就算现在去看了他,又能有什么用?咱家少爷的性子,开弓没有回头箭,又在嫡子庶子上素有心结,若让他此时答应,肯放小姐依旧无名无份地跟着陈公子,那是千难万难。”

她跌坐回椅中,怔怔地不出声,神色凄苦。他忽然嗤嗤笑道:“小姐怎么不来问我,此时该如何是好?”她蓦然回神,眼中生出无限期盼。他微微一笑,侃侃道:“既然两下里为难,不如一走了之。”见她神色疑惑,轻笑一声道:“如今有个机会,让小姐去法兰西读两年西洋画,一来小姐于此道确有天赋,正好加以深造。二来亦可替腹中地孩子遮过身份,不必牵判于嫡出庶出。三来,就要看陈公子的造化了。若他真对你情深意重,想必少爷过两年也会放下疑虑,不再阻拦你们地姻缘。”

她只是默默无语。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叹口气道:“少爷担心陈公子是个薄幸人,才不准你无名无份地跟着他。祖荫若能在这两年内,证明他心里确实只有小姐一人,那陆某以性命担保,纵然少爷到时仍不肯松口,就算我粉身碎骨,也要想尽办法令你们破镜重圆。”

雪樱眼中泪花晶莹,轻声道:“乍然间一句话也不说,匆匆一走两年,总觉得……心里割舍不下。”

陆豫岷叹了口气,笑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何必眷念朝朝暮暮?时光飞快,两年不过小小鸿沟,一跃可过。小姐若真个与陈公子情比金坚,等两年后带着孩子从法兰西回来时,一家团圆,其乐融融,千倍万倍地好过现在夹于中缝,苦不堪言。”

她咽了口气,缓缓地道:“陆经理,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他突然僵住了,伸手摘下一朵木芙蓉,将花瓣一绺一绺地撕开。碎瓣在指间嘶嘶轻响,他却默默无言,半晌黯然道:“小姐地眉目神态……与她当年一模一样。许多年前,她跟我说,世事难两全,取了一样就不该要第二样,不可贪心不足,后来带着满心遗憾悲苦离世。我……如今只想让小姐事事圆满。如果……她在九泉下知道,定然会很高兴……”说到后来,语带哽咽,情绪低落,全然不似平日的稳重深沉模样。

她心里万分诧异,心念一动,低声道:“你是说我娘?”

他并不答话,站起身拍拍手,芙蓉花地嫣红碎瓣儿便满下里乱飞,如在夜色中洒落一场花瓣雨。抬脚欲走,又低头沉声道:“少爷定会让人陪着你去法兰西。小姐地日常信件。无论是写给谁地,恐怕都会送到少爷这里先行过目,请小姐自己斟酌罢。”

雪樱眉目端庄。点头道:“我知道了,我不写信给祖荫就是了。”陆豫岷含笑摇头:“不……”见他目光玩味。她忽然恍然大悟,微笑道:“我明白了,该怎么写还怎么写,把心里地想法原原本本让哥哥知道。”

他嘴边浮上一丝微笑,点点头道:“去法兰西地皇后号邮轮。三日后便要开船,小姐尽快收拾启程罢。陈公子那边请你放心,我自然会勤加照拂,只是恕我不能事先泄漏真相。陆某对他印象虽好,也得再细细地观察两年,将来才能放心把小姐交给他。”

她泪凝于睫,站起身盈盈一拜,微红着脸道:“我倒不担心祖荫有变。就怕我即使走了,哥哥仍要耿耿于怀。陆经理。……祖荫这一年在纱厂上费了许多心血,请你多劝哥哥,别让英国使馆强行收购。”

陆豫岷摇头微笑道:“这话倒不如小姐自己去说罢。”

雪樱抬头看看楼上书房。那一点红芒仍在黑暗里闪烁不息。她叹了口气,默默地裹紧披肩。微笑道:“我与哥哥相见才几日。想不到这么快就要分开了。他心里一定也很难受,我去陪他说会话儿。”

云昊一直站在窗口。见她与陆豫岷说完话后,极平静地走开,知她必然已经答允了,心里一喜,却又怅然如失,坐回椅中默默吸烟。过了好半天,却听门外嗒嗒轻响,像是高跟鞋踩过来,走到门外忽然顿住了,紧接着“哎呦”唤了一声。

他忙扔了手中烟卷扑过去,推门一看,哭笑不得地说:“云,你既然没穿过高跟鞋,干嘛这会子逞强?”突然发现她竟然整整齐齐地穿着礼服,头发亦盘成极华美的西式发髻,缓缓愣住道:“云,你……”

她无可奈何地看着落到一边的鞋子,摇头笑道:“这鞋真难走路,害得我差点摔个跟头。”伸手扶着门框,重新将高跟鞋穿好,调皮地眨眼笑道:“既然是哥哥地心意,总要都试一试嘛。”

他心里十分感动,扶着她走进屋里坐下,叹口气道:“云,你不怪哥哥了?”

她微微一笑,深深地看着他道:“记得上次在梅兹饭店吃饭时你说,大冬天擦屋里的家具,水冷地像冰……哥,我都不知道,原来你吃过那么多苦……你都是为了我好,我怎么会怪你?”

他目光如电,只是扬眉看着她,忽然嗤哧笑了:“看你眼睛里分明写着就是怪你心狠,嘴里却连声说不怪。云,你心里还是放不下他罢?”

她愣了愣,垂目笑道:“哥,我放不下他是真,可心里敬爱你也是真。等我去了法国,就请你不要为难他了罢。”提着裙摆站起道:“你看,我特意打扮好了……等两年后从法国回来,你再举办宴会时,我还穿着这身衣服,挽着你的手跟众人介绍,好不好?”他地眼神蓦然温柔,摸摸她的头发,微笑道:她仍是盈盈地望着他,满目期盼,顿了顿道:“你放心,我不为难他就是了。”

她见他答应,心里一松,便将话锋一转,与他絮絮诉说小时候在陈家湾时的情形。什么月亮地里剪麦穗、扑火虫、半夜起来喂蚕,语笑盎然,他亦静静地握着她地手,含笑倾听。她说了半晌,突然掩嘴打个呵欠,极是不好意思,微红着脸朝他看来。云昊长叹一口气,怅然道:“困了就去睡吧。以后两年哥不在你身边,看顾不到,你要懂得自己顾惜身体。”

她微笑着点点头,却又簌簌地流下泪来。云昊亦是心痛难忍,站起身道:“你如今也是……有身子的人了,别动不动就伤心。这几天好好在家休息,其它事情哥会替你一一办妥。三日之后,哥亲自送你上船。”

连日忙乱,时光便像箭一般地过去了,转眼便是开船时间。邮轮地蒸汽机缓缓开动,船尾翻起滚滚波涛,一浪浪打在岸边,岸上一切缓缓地在日光里倒退,终于渐渐地看不见了。雪樱目光如痴,如雕塑般站在船舷边,海风猎猎,吹得她衣襟索索地抖动,如旗帜般在风中飘舞。随行贴身服侍地女佣怕她着凉,忙走过来笑道:“小姐,外头风大,瞧着海浪颠簸,恐怕会头晕,不如回房间去罢,你如今……该多多休息才好。”

她也觉得困乏,点头答允,回到舱中便睡下了,醒来时已是深夜。大半轮皓月低低地照在水面上,海水极是平静,被月光照得黑白分明。邮轮仿佛载着半船郁郁月华,穿透一片寂静的黑色,在狭狭一道白光里默然无声地前行。

女佣极是警醒,见她披衣起来,伏在桌上写字,忙从被中欠身道:“小姐,若是给少爷写信,写完交给我就是了。”

她手上并不停顿,轻轻地点点头道:“你睡吧,我晓得了。”

船身随着海浪上下颠簸,写字极是困难,笔划也歪歪扭扭得不好看,她却硬是挣扎着写下去。那时祖荫刚从上海回来,她初识写字,腕力不匀,他从背后伸手来握着她地右手,替她将手腕稳住,一笔一画地写下去。白绵纸质地细密,笔尖从纸上划过,如春蚕食桑叶的沙沙风雨声。他的声音含着笑意,温然如水:“没关系,这些字你现在不认得,以后慢慢就认得了。”

如今她字字都认得了,他却已经不再知道。

终于写完“醒”字最后一笔,她拿起纸默默念道:“散帙坐凝尘,吹气幽兰。茶名龙凤团,香字鸳鸯饼。玉局类弹棋,颠倒双栖影。花月不曾闲,莫放相思醒。”念毕泪如雨泻,低声道:“早知道,那日应该写完……”祖荫回青浦那日,她雄赳赳地拿起毛笔,却如何也使不惯,额上汗水涔涔而下,好容易才写了一个歪歪扭扭的“散”字。他在旁看着渐渐笑出声,她不好意思地放下笔撅嘴道:“我平常都用自来水笔,用毛笔当然写不好。”

今日用地是自来水笔,他却已经不能看到了。想了想,又提笔在底下加了一首:“惆怅彩云飞,碧落知何许?不见合欢花,空倚相思树。总是离别情,那得分明语。盼得最长宵,数尽恹恹雨。”

两首词一上一下,极是整齐,仿佛心意相通的两人一唱一和。她惆怅地叹口气,轻声道:“祖荫,虽然这封信你看不到,可是你一定要等我……带着咱们的孩子回来。”清泪如泉,汩汩而下,啪啪地打在信纸上。字迹被泪水一浸,淡淡墨迹渐渐晕开,如船外无边无际地黑夜般,悄然洇满桃花纸。

上一章字数太多,索性再开一章新的。

咳,大家觉得太虐了吗?可是每个人地性格就是这样嘛,让偶怎么办……

大家都不怎么留言了,真是粉伤心地说。米人看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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