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秋夺暑,烈日当空,炽热的阳光炙烤着大地,闷热的让人透不过气来。正应了那句俗语:“处暑天还暑,好似秋老虎。”
沈青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作为家里的男子汉,要帮着妈妈干农活。他头上戴着六角六边的席夹子(用秫秸皮子编成的有沿的能遮阳挡雨的帽子),弯腰低头割着绿豆秧,一阵阵热浪扑打在脸上,汗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顺着脸颊滴落下来。他家的田地距离柳河村不远,西边的石青山葱葱翠绿,南边的柳河水清清流淌,却是难挡这闷热难耐的天气。
沈青没有想到,日头这么毒,天儿这么热,整个人就像在沸水里煎熬着一般。他抬手擦去脸上的汗水,忍着眼睛被阳光照射的刺痛,不时抬头看看天空,天上没有一片云彩,幽蓝的像一面镜子,就连那些自由自在飞翔的鸟儿也不见了踪影。
沈青只有九岁多,开学就要上四年级了。他的身材比同龄孩子高出小半头,光洁白皙的脸庞,饱满微翘的嘴唇,圆润英挺的鼻子,乌黑深邃的眼眸,浓密冷峻的剑眉,笔直地站立在绿豆秧丛中显得格外清秀俊逸,微笑起来嘴角右边还有一个浅浅的小酒窝,简直就是一个翩翩少年郎。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那个红彤彤圆滚滚的火轮,一点一点地向着西边的天际偏移,渐渐靠近了石青山的山尖上。
沈青心里不停地默念着,太阳怎么还不快点落下山呀!他心里一直记挂着一件大事儿,那件大事儿对他实在太重要了。他一次次抬头看看西边的太阳,开始有些心神不宁,心情变得焦躁起来。他的心里呀,就像吃了朝天椒,火辣辣的烫,几乎要冒出火来了。
妈妈叶淑英早就看出沈青急不可耐的神色,却权当没有看见,田地里的农活还没有干完,怎么能早早收工回家呢?
沈青坚持割了一大会儿绿豆秧,再次看向西边的石青山,日头即将要隐藏在山尖后面了。他心里实在憋不住,忍住不向妈妈建议:“妈妈,咱们今天就干到这儿吧,剩下的活儿,明天再干不成吗?”
“明天?明天还有明天的活儿呀。”叶淑英看了沈青一眼,笑着跟他讲道理,“青青呀,常言说,今日事,今日毕,哪能把今天的事情放到明天去做呢?”
“青青”是沈青的乳名,叶淑英习惯这样叫他,儿子在她的心里,就是个小男子汉。当然,她的心里还装着一个大男子汉,那是她的丈夫沈忠诚,也就是沈青的爸爸。对于妈妈的心思,沈青并不能完全理解,那是大人们的事儿,况且妈妈从未在他的面前表现出过脆弱。
“可是,可是,太阳很快就要落山了,那个,那个……”沈青想要据理力争,一时脑袋空空,找不出合适的借口,半天说不出话来,心里纠结不已。
沈青很想早点回家去,可看到妈妈那辛劳的样子,汗水早已浸湿了她的衣衫,他怎么能让妈妈一个人受累呢?他挺了挺还很稚嫩的双肩,直起腰板,撸撸袖子,继续加油干。他想要帮着妈妈支撑起这个家,因为家里只有他一个男子汉。
叶淑英猜透了沈青的想法,也理解他的心情,转头看了看田地,指着身旁的绿豆秧,说:“青青,你把这一小片绿豆秧收割完,就先回家去吧。”
“真的!”沈青顿时惊喜不已,差一点蹦跳起来。
沈青抽了抽鼻子,几乎感激涕零,妈妈真是太仁慈了。他手里挥舞着镰刀,动作麻利地奔着绿豆秧而去。妈妈给他分配了任务,他要以最快的速度完成,然后才能去做自己的大事儿。只见他人不大,力气倒是不小,镰刀几乎比他的手臂还长,可他割起绿豆秧来,还挺像模像样的。
“你慢点儿割,别割到了手。”叶淑英一看沈青急火火的样子,赶紧提醒。
“没事儿,割不到。”沈青随口应道,手上不停,动作干练,完全不像是一个仅九岁多的小孩子。
看着沈青一下一小拢地割着绿豆秧,叶淑英的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儿子慢慢长大了,知道心疼妈妈了,儿子就是她的精神支柱啊!因为有了儿子的陪伴,她的心里才不会感到孤单。
“青青,还有几天就要开学了,你的暑假作业都做完了吗?”叶淑英一边割着绿豆秧,一边问起了沈青的学习情况。
“啊!都做完了呀。”沈青当即回答,突然又想到了什么,急忙又说,“哦!还有一点儿,就一丁点儿,作文还没有写完呢。”
“这可不行呀,你要利用晚上的时间,把作业全都完成才成哟,写完了要交给我检查的哈。”叶淑英督促一句。
“哦,那个,妈妈,今天晚上我有事儿呢,明天晚上写完成不成?”沈青脸色一苦,心里发急,赶紧解释。
“成啊,我没说必须今天晚上写完呀。”看见儿子那副紧张的样子,叶淑英呵呵一笑。
沈青连忙拍拍自己的心口窝,妈妈的一句话,吓了他一大跳,小心脏砰砰跳得好厉害呀。他稳了稳神,握紧镰刀,再去割绿豆秧,却感觉手有点儿发抖,力气用的不到位,竟然没能一下子将绿豆秧割断。不能心慌,不必着急,时间还来得及,他在心里默默念叨。
“一旦开了学,我也没有太多时间干地里的农活了,光代课改作业就够我忙活的,需要赶快把地里的活儿干完呀。”叶淑英一边割着绿豆秧,一边自言自语。
叶淑英是柳河村小学的一名老师,既要教好学生,又要照顾好家,一个是工作职责,一个是家庭任务,二者不可偏废。教育学生必须用心尽心,不能误人子弟;干农活也不能耽误,时令不等人,收种有讲究。
“妈妈,我有个好主意。”沈青眼珠一转,眉毛一仰,计上心来。
“什么好主意?”叶淑英淡淡一笑,她喜欢儿子爱动脑筋。
“你的那些学生们比我年龄大,比我有力气,让他们放学后帮着咱们家干活,你免费给他们做课后辅导,他们还能不乐意了?”沈青眼睛扑闪扑闪的,说的头头是道,自以为是,一脸得意,像个小人精。
“这就是你的好主意呀,简直是个馊主意。”叶淑英撇撇嘴,很不认同,儿子也真敢想。
“这主意多好呀,哪里馊了?”
“他们开学要上六年级,面临着考初中,学习压力很大,需要更多的时间去学习,也需要更加集中精力,哪能让他们给咱们家干活,那不是公权私用嘛,如果让村里人看见了,会怎么评价我呀?”
“哦!也是哈,这个主意行不通呢。”
沈青听妈妈这么一说,恍然大悟,连连摇头,认识到自己的思想不太对头,这个主意真的不是个好主意。他意识到,做事情不能只顾着自个儿,不能只考虑对自己有好处,那样做太自私自利了。对待人和事,能够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周全考虑清楚再去做,就会少出错,这是妈妈教导他的。
“加把劲儿,赶紧忙完,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呢。”叶淑英言语一句,既是对自己说,也是对沈青说。
沈青奋力挥舞着手里的镰刀,使劲割着绿豆秧,不时地发出“咔咔”的响声,那是绿豆秧被割断的声音。他很快割完了妈妈交给他的任务,那些绿豆秧本来就不多,只有一小片儿,这是妈妈体贴他。
“妈妈,我割完了。”沈青将镰刀扔在地上,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长吐一口气,开心地笑起来,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
“好,我看到了,青青很棒,你先回家去吧。”叶淑英夸赞道。
“嗯,妈妈,我先回了,你也别累着。”沈青说完转身就走,心里想着那件大事儿。
叶淑英看着沈青欢快地跑到田埂上,突然想到干了一天活,儿子肯定饿了,于是大声喊道:“青青,我干完活可能要到天黑,你回家自己下面条吃。”
“哦!我不饿,不吃了。”
“不吃怎么能行?”
“那好吧。”
沈青心里有事,脚步不停,不愿再听妈妈唠叨,赶紧应承下来,朝妈妈挥了挥手,做了一个OK的手势,飞快地往家里跑去。他的心早就飞回到了村前的麦场上,那儿有一件期盼已久的大事儿。
叶淑英望着身穿红色汗衫的沈青,跳跃奔腾在田间小道上,身影变得越来越小,就像一个璀璨可爱的小精灵。她的笑容凝滞在脸颊上,她的心一时悸动不已,她的眼前又浮现出那个大男子汉的身影,也就是沈青的爸爸沈忠诚,她挚爱的男人,她亲爱的丈夫。
叶淑英和沈忠诚是高中同班同学,彼此欣赏,心意相通。她考上了师范大学,而他放弃考大学,直接参军去了边疆。她理解他的选择,明了他的生活不易。他们虽然相隔天涯,却飞鸽传书,以此倾诉衷肠,互相鼓励,不懈追求。
沈忠诚在叶淑英的鼓励和支持下,通过自己的努力从部队里考上了军校,军校毕业后从事了科研工作。而叶淑英大学毕业后回到了沈忠诚的老家柳河村,在村里的小学当了一名老师。她觉得,他的老家就是她的家,就是他们以后的家,因为他们是深深相爱的两个人。
他们结婚时仅仅享受了十几天的甜蜜日子,沈忠诚便返回了工作岗位,留下叶淑英一个人在村里的小学教书。由于沈忠诚的工作性质特殊,有时一年回不了一次家。叶淑英生了孩子,却见不到丈夫,只能在心里自我安慰,也许相思是一种幸福吧,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叶淑英清晰地记得,那是中秋节的深夜,她坐在床上看书,身旁躺着熟睡的儿子,心里思念着远方的丈夫,正好读到《诗经•郑风•子衿》:“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蓦然之间,叶淑英想到儿子应该有名字了,她本打算让丈夫给儿子起名字,可他一年半载回不来,便决定给儿子起名叫“青青”。
沈青,是叶淑英和沈忠诚的爱情结晶;“青青”的乳名,则意味着叶淑英对沈忠诚的深深思念。
沈青的身影隐没在远处的树丛中,叶淑英顿时回过神来,她禁不住低叹一声:“忠诚啊,自从儿子出生以后,你见过他的次数,掐指算来不超过五次,儿子将要上四年级了,你却一直未回家来,你到底去了哪里?你到底在干什么呢?”
沈忠诚自从沈青五岁那年回家探亲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叶淑英曾经打电话到他的单位询问,却没有得到准确的答案。工作人员只是告诉她,沈忠诚一定会回来的,请她不要担心。丈夫音信全无,始终见不到人,叶淑英怎么能不担心呢?
叶淑英直到后来才想明白,自己好似是在打听一件秘密的事情。于是,她努力让自己安下心来,好好养育儿子,这才是她最应该做的。
想当初,叶淑英来到沈忠诚的老家之后,才更清楚地知道,柳河村只有一户人家姓沈,而且沈家只剩下沈忠诚一个人,确确实实的独门独户、孤家寡人。因为父母过早病逝,沈忠诚独自一人支撑着这个残破困顿的家,能够坚持学习到高中毕业,已经大大超乎了他的能力和想像。
相对于沈忠诚的不幸和艰辛,叶淑英感觉自己还算幸运的,她曾经有一个幸福的家,有深爱她的父母和兄长。不过后来,因为她爱上了沈忠诚,当他们要谈婚论嫁时,她却遭到家人的一致反对。她的家人觉得,他们俩门不当户不对,以断绝亲情关系相要挟,逼迫她跟沈忠诚分手。最后,叶淑英选择了自己的真心和挚爱,她那个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家也就随之远去了。但是,她并没有幽怨,所有的一切,她都甘心情愿,只因为她爱沈忠诚。
过往的一幕幕一粒粒,深深地印刻在叶淑英的心底。虽然,沈忠诚不在她的身边,不能为她们娘俩遮风挡雨。但是,这些年,她已经习惯了,人也变得更加坚强。
叶淑英始终坚信,她能为儿子沈青支撑起一片天,一定要让他健康快乐地成长。她静静等待着丈夫沈忠诚早日衣锦还乡,如果真的等到了那一天,她所有受过的苦,所有流过的泪,都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