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洛韶容这多灾多病的身子,即便是突然失明下人们也能理解,南宫静闻讯来探望了一回,因着洛韶容歇下了,她也没待多久。

莫雨凌听说,命丫鬟拿了些给岁暮,岁暮道谢过后,拿着药去膳房让王妈煎汤,这才回到南院,将剩余的交给风竹。

药引装在香袋里,风竹打开瞧了瞧,乌漆嘛黑的干花,隐隐透着点紫,她拿起一朵来,细细长长的瓣,统共九瓣,又闻了闻,淡淡的香。

这种花她从来没见过,又拿给青尘瞧,青尘也说没见过。

岁暮笑道:“二小姐说,这叫‘九叶七星花’,生长在沙漠里,极难采摘。”

大漠之物,果真与中原的不同,“原来这细细长长的是叶子啊。”风竹觉得稀奇。

帐里的洛韶容听她们如此说,心里斟酌一回。大漠风光奇异,洛韶容对那里的风土人情知之甚少,更别说这所谓的‘九叶七星花’了。

待岁暮等退下后,风竹捧着药材,挑开幔帐进去。洛韶容眼前蒙着三指宽的白色缎带,端端正正的盘腿坐在榻上,唇角勾起一点弧度,翠痕与红袖坐在两侧一人替她捏肩,一人替她捶腿。

风竹道:“你俩去膳房瞅瞅,药煎好了便端来。”

她俩退下后,青尘也走了进来。洛韶容举手三两下解开缎带,一双眼睛晶晶亮,眼眶仍透着红色,想是药效已过。

洛韶容拈起一朵花看了半晌,嘴里喃喃有词:“九叶七星花,我倒像是在哪里见过。”她心觉不妙,绞尽脑汁的回想着。

尽管折损之人将近千数,却还是有人不死不休的往暮云寨来,暮云寨仍处水深火热之中。

三清不眠不休,将制成的药丸分装好,郑重其事地托付给暮兰。这些药丸只够洛韶容服用两个月,不过,也够了。

明月楼与千机楼之人,三清打发两个姑娘带去了山下。这片土地,这方寨子,承载着白衍之太多的回忆,他看了又看,何潇催了几遍。

“师兄,这一切都结束了吧。”

何潇愣在原地,搭在白衍之肩头的手放了下来。疏影阁被推上风口浪尖,结束,是不会的。

“衍之。”何潇神色悲戚,眼现怜悯,“师父说,总有人要牺牲的。”

“什么意思!”白衍之猛然看向何潇。今日一早,疏影阁弟子都随着暮兰撤走,小五师姨也同几位婶娘毁掉各处阵法。

朱大宝惊呼道:“起火了!”

起初只是一缕垂直往上的黑烟,错眼间,山里几处飘起了黑烟,扩散速度之快,让白衍之根本来不及反应。

他惊起想要回去时,何潇一手刀将他敲晕,招来几个弟子架着白衍之,何潇冷冷道:“走。”

在暮云寨生活几日的众弟子一时喉头一哽,抑制不住屡屡回头去看,窜起的火焰若隐若现,山头已被黑烟吞噬。

“轰隆”一声巨响,脚下的土地都为之震颤,朱大宝吓得哭了,捂着耳朵忍着不吭声,跟随他们走到镇上,才分道扬镳。

“朱少侠!”

朱大宝回头,两颊上泪痕未干。叫住他的是祝冉,他几步跑过来,对他道:“对外只能说是明月楼与千机楼捣毁的疏影阁,拜托了。”抱剑行了一礼。

“嗯。”朱大宝拱手回礼。

在明月楼与千机楼的配合之下,苦战几日,一并烧毁疏影阁,阁主身受重伤,未能逃出。

暮云寨四方有排水渠,这场大火烧了几天几夜,周边山林一点没有被殃及,只有暮云寨烧了个精光。有人去看,果然是断壁残垣,一片焦土。

明月楼又被各方江湖门派称颂了一回。

白衍之屋前的桃树枝上挂着盏花灯,这是何潇在暮云寨拿来的。白衍之醒来后再没跟何潇说过话,一言不发的坐在树下,靠在树干上枕着手臂,盯着花灯出神。

这是最普通的花灯,暮云寨的路边随处可见,绘在灯上的图案也是简单不过的桃花。花灯被风吹得悠悠荡荡,白衍之叹口气,伸手一捞,取了花灯在手里,内里的蜡还剩些,缀在四角的流苏坠子稀稀疏疏,轻轻一扯,花灯一角就变了形。

他的指尖微微发颤,却不敢再去碰这脆弱的花灯了。

——

修离一觉睡得浑浑噩噩,惊醒时满身薄汗,眼前翠盈盈的青纱软帐,这里并不是他的房间。

坐在床沿上的人见他醒了,道:“阿川。”银鬓白须,眼眶深陷,额上布满深深浅浅的纹路。

修离大惊,眼前这人虽然苍老,眉眼间依旧存有儒生之气,他穿着一身打了补丁灰袍,背微微含着。

那个许久没有说出口的称呼堵在了喉间,修离一把抱住了这个干枯瘦小的老叟。

“……哎,阿川,好了好了!”老叟浑浊的眼睛蒙了层水光,他扶着修离的肩膀,又将他散乱的发拢到身后扎起。

修离流下眼泪,静坐着抽噎道:“大舅舅,二舅母殁了!”

这人正是洛思弦、洛思韵之兄洛思文,因仕途不顺,回乡做了个教书先生,修离开蒙时便由大舅教养,于修离而言,洛思文如师如父,自小便对他恭敬有加,祖母逝世后,修离便搬去了大舅家。

洛思文膝下只有两女,因此对修离极为看重,只当亲生儿子般对待。此举虽惹她们娘儿几个不快,但修离斯文秀雅,待人客气,又肯用功。日子一久,也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们去了。洛家本不富裕,不然洛思弦、洛思韵也不会去做伶人。

洛家两个女儿及笄便嫁了人家,洛思文这些年挣的钱给女儿打了嫁妆,这是洛夫人苦求着的,怕女儿嫁妆不够体面,嫁去夫家遭人白眼。

修离听着他诉苦,心想这几年虽然被软禁在吴洛山,但也没为银子的事忧心过。两人叙旧一阵,褚绯颜便走了进来。

他脸面上依旧没有太多表情,却能从他的眼神中感受到与平民格格不入的高傲威严之气,这气质,独属皇家。

洛思文嘴上不说,心里却知道这人非富即贵,见他进来了,便抹一把老泪缓缓走了出去。

修离的声音在发颤:“我要回暮云寨。”

褚绯颜道:“暮云寨已化为焦土,你回去,毫无意义。”

“你们一个个都瞒着我!我不该喝下舅母的汤……”修离连呼吸都在颤抖,“你知道吗,喝完汤后,我浑身软绵绵的,亲眼看见舅母自刎在我眼前,却怎么也动不了,怎么也喊不出来……就睁着眼睛看着,舅母闭了眼……”

褚绯颜坐在床边,握住他颤抖着的手,眼里似乎多了分伤感,他淡淡道:“我小时候,喜欢和下人玩捉迷藏。有一日,我偷偷躲到了母妃内殿的纱幔后。母妃知道我躲在那儿,下人到处找我时,母妃就支开他们去了别处。可是,皇后来了……我很害怕,躲在那里不敢出声。我听见,皇后辱骂母妃的声音,下人撕扯母妃衣裳的声音,母妃反抗的声音……”

修离吸口气,静静看着褚绯颜苍白的侧脸。

“什么声音都没了……我不敢出去,躲到了天黑,也不见宫娥进来掌灯……宫娥全都死了,冷冰冰的倒了一地。贵妃榻上,母妃衣不蔽体,惨白的月光打在她身上,她的头侧着,正是朝着我藏身的方向。我抱着母妃的尸体睡了一夜……第二天,传出消息,母妃与侍卫私/通,被皇后亲眼看见,皇后赐药处置了母妃。父皇震怒,赐了宅子,将我撵出皇宫。”

说完,他朝着修离一笑:“我是不是比你惨,目睹母妃被杀,还要装作不知情,更可笑的是,母妃的骨灰在皇后手里,我不得已,成为她的棋子。”

“……颜公子,对不起。”修离垂眸。

褚绯颜微怔,抬手拭去他的泪:“无妨。”

入夜,暮兰亲自来见洛韶容。准备睡下的两个小丫头要去掌灯倒茶,暮兰淡淡说不用。等着洛韶容披了衣裳风竹扶着她走出来。

炭火噼里啪啦,走近了觉得热浪扑面。

洛韶容坐到矮榻上,眸子反射着光。暮兰一般不会亲自过来,洛韶容的手搭在膝上,不安的道:“寨里出事了?”

暮兰忽然就跪下了,两双眼睛落在她一半在明一半在暗的脸上,她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道:“老夫人、三清夫人自刎而死,暮云寨,烧了。”

轰——心里有什么东西突然塌了,风竹愣了许久,眼泪喷涌而出。

“哦。”洛韶容出乎意料的淡定,往前一探,握着暮兰的手让她起来。

“死了……我也就没有后顾之忧了。”洛韶容看着暮兰认真道:“寨里的姑娘呢?”

洛韶容的手冷透了心,暮兰道:“她们都没事,属下将老夫人和三清夫人葬在了后山。”

“辛苦你了。”

简简单单的对话,暮兰纠结一路该如何开口,小姐知道后接受不了怎么办。暮兰也没想到,她这么轻易说出了口,小姐也这么淡然自若。

“小姐,属下先行告退。”她又看向泪流不止的风竹:“照顾好小姐。”

风竹点点头。

疏影阁彻底覆灭了,血灵的秘密就此长埋地底。

洛韶容累极了,很快就进入了梦里。她顶着宽大的荷叶,裤腿高高扎起,坐在一叶渔舟上,穿梭在万顷碧叶之间,微风徐徐,粉荷摇曳。

她伸长手,去够一朵花。这时,有人浇了一抔水过来,落在头顶的荷叶上,滚成晶莹透亮的圆珠。

眼前驶过一叶小舟,风竹穿着粉衫,夹在几个绿衫姑娘中间,倒像是碧叶丛中一点红,娇俏可爱。

就数风青的笑声最大,眼睛只剩一条缝,张扬的红唇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方才的水,就是她泼过来的。

身旁传来清朗的笑声:“风竹!风青!暮兰!青尘!青沫!青枝!你们瞧好啦!”

侧头看去,一袭黑衣的何潇立在船头撑着竹篙。身侧坐着几个唇红齿白的少年,二师兄醉卧欲醒,手边倒着一个酒坛子。

三师兄大声喊了这一嗓子,瘦瘦弱弱的四师兄捂着耳朵,带着青涩的笑。

“师妹,给你!”

另一侧传来女声,洛韶容看向另一边,淳昔坐在船尾,腿搭在船舷上,脚丫子时而探进水里。她手里拿着一朵开得极好的荷花,递给洛韶容,圆润的脸上被太阳晒得发红,一笑,露出白白的牙齿。

洛韶容伸手去接,身后传来温怒的声音:“不可贪玩成性。”

又有一道带笑的女声:“小五,有道是人生苦短,及时行乐。你管得那么多做什么?来,徒儿,尝尝为师剥的莲子!”

洛韶容接过花回头,小五和三清并肩坐在她身后,一旁还有个背对她的女子,挺直的脊背,高高束起的墨发,衣如红枫,腰间缠着一条鞭子,一把银剑放在一边,她正伸手采摘莲蓬,摘下一朵就递给小五。

三清修长纤细的手捏着一颗嫩白的莲子,递到洛韶容嘴边,洛韶容便张开嘴,小船却忽然一震,三清手歪了歪,莲子便落了下来。

红衣女子却忽然转身,在莲子要落到船板上之前,就接住了它,却抛进自己的嘴里。

三清扭捏着怒道:“师姐!这是我给徒儿剥的。”

小船震动的原因是三师兄掬一捧水泼了过去,大概是太过用力,整个身子禁不住往前一倾,险些掉进水里,幸好四师兄眼疾手快扯回了他。

洛韶容却没工夫理那边几人,她看着红衣女子移不开眼,红衣女子也看着她,英气的眉,秀挺的鼻,鬓边垂下两缕发丝。

她笑着喊她:“小微。”

“小微是谁?”洛韶容捧着莲花问。

三清噗呲笑出了声:“这孩子,怎得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

洛韶容又朝着小五道:“娘亲,小微是谁?”

小五皱了皱眉,三清笑得更大声了,小五指着红衣女子道:“小姐,这才是你娘亲。”

红衣女子神色古怪的看着她:“小微是不是病啦?还不将裤腿放下来。”

洛韶容努努嘴,笃定道:“我叫洛韶容!”

“哈哈哈哈哈!”满船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