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夏日渐来,城中百姓喜食生冷食物,一个患上了,忍不住三急,便使得这病,越传越厉害。小南瓜找了两日去山下给潍城的大夫们上了一堂关于怎么预防痢疾的课,给城中较为困难的乡民送去了药材,以防这痢疾变成全城惶恐的灾病。
上池庄的名气使得乡亲们都乖乖的与葡萄、黄瓜等道了别,在家中啃起了石榴皮。潍城一下子便飘满了石榴的香味。
最开心的不过是小南瓜,楚青不下山,送药的事向来都是自己做,这下自己可轻松了,但楚青可不喜欢眼下这种情况,本来,她心里已经接受了池砚这个私塾先生,晨间在冰室中她回忆前一日所学;夜间采药时,池砚多会给她说几个用语的来历;不用上山的时候,他铺开白纸,先用淡色的墨写一遍,再让楚青沿着自己的笔画描一遍过去。这下小南瓜闲暇下来,日日叫嚷着要去玩儿,楚青巴不得躲着他。
这不,这日,池砚和楚青正坐在医堂中,检查这几日所学。
“子?”
“子如幼儿喜欢舞”,楚青边说边写着,因印着他痕迹的缘故,她的字虽说有了样子,却显得刚毅,池砚皱了皱眉。
楚青拉下了脸,“怎么,错了吗?”
池砚摇头,“没错,继续,和?”
楚青有点得意,“和如农人带锄刀,犁牛一旁叫”,说完,还有些沾沾自喜,潇洒地一弯,不料,用力过度,这个和字都写到医台上去了。
池砚在一边,笑着看楚青。
楚青倒像是没看到,“看什么看,继续啊”。
突然,小南瓜冲进医堂,“别念啦!我们去水月谷玩吧!”
“出去”,楚青头都没往小南瓜那边看,“做你自己的事去”。
小南瓜估计是习惯了楚青这幅模样,他也不罢休,一把抱住楚青,“师姐,我的好师姐,你就和人家去嘛”。
楚青撇着眼前看他,“放开我”。
小南瓜才没这么容易投降,反而得寸进尺,他突然捧着楚青的脸,吓了她一跳,“阿青,你要是不答应我,我就亲你十下”。
楚青想也没想,“敢亲我就把你嘴唇割下来”,可是小南瓜仍然不依不饶,捧着她的脸,一点点靠近,“师姐,我来了……”,楚青还真的拔出袖刀,一副真要玉石俱焚的样子。
快要碰到的时候,池砚将笔伸到小南瓜面前,隔开二人,“阿南,别闹了,我们走吧”。
小南瓜正开心,看到楚青手上的刀,就露出了苦瓜脸,“啊——!阿青!你怎么这么对我!呜呜——!我要告诉师父……”
楚青被他在旁边呜呜咽咽的声音恼得头疼,将刀一收,“走不走?”
小南瓜瞬间跳起身,“走咯”,速度之快令池砚也瞠目结舌,这姐弟俩变脸的速度倒是一模一样的。
水月谷真的美如齐名,虽然它最美的时分是夜半,而此刻却依旧让人心醉。池砚这么多年,敢说与林常山一起走遍了大半的天下,可若不是误入了这青山,还不知这世间有如此动人的景象。
草木茂盛,杨柳依依,夕阳下,落日如女子眉间的朱砂缀在远处的山间,偶尔飞过头顶的归鸟双翅上,涂着晚霞粉红的胭脂,最美的是那水月潭,潭中几块青石,鱼儿跳,鸟儿叫,这岂不是人间仙境?
潭中的水浅而清,不知名的鱼儿自由自在的穿梭来去,小南瓜在一旁看得口水都要流了,“池砚哥哥,这鱼可好吃了,你别看它这么肥,游起来可快了,要是师父不在,我都抓不住呢,师姐又不肯帮我”。
池砚看楚青确实离这潭子有些距离,便问小南瓜,“阿南想吃啊?”
小南瓜在一旁,吞咽了一口,“嗯!”
话音刚落,池砚不知从哪拾来一颗石子,从指间发力一弹,潭中一只鱼便翻了肚皮,小南瓜看得眼珠都快掉下来了,“啊——!阿青!你快来看啊!”
楚青在远处,一脸鄙夷,没出息!
小南瓜手舞足蹈地将肥鱼从潭水中捞起,扔进自己的布袋中,随即又将布袋绑在一根竹条上,将竹条插进潭边的土里,布袋放进水中。
“嗯?”池砚不解地问他,看这架势,他像是要扎根了?
小南瓜一脸坚定,他摊开手,双手里大大小小的石头,“我今天一定要弹一条鱼回去!”说罢,就在一边上蹿下跳,手足并用,忙得不得了。
约摸半柱香的时间,楚青实在不愿等,朝着他们的方向说了句,“我走了”。
小南瓜听到这话,气愤地冲进潭中,开始乱抓,“让你们跑,你们跑啊——”,话还没说完,脚下一滑,整个人摔进了潭子中,楚青这才跑上前来,小南瓜从潭中爬起,脑袋上肿了个包,又可爱又滑稽,楚青笑了下,转身问池砚,“这是你口中说的‘偷鸡不成蚀把米’吧?”
池砚也笑了,“是”。
小南瓜伸手让楚青拉自己一把,楚青还犹豫要不要碰这满是青苔的手,不料小南瓜为了报她嘲讽自己之仇,竟一把将她拖进水中。
“哈哈哈,这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哈哈哈……”
这下,水月谷中都是小南瓜的笑声了。
以及回庄路上小南瓜的哭声。
“阿青,我错了!”
“阿青,那个水那么浅,我和你开玩笑的!”
“阿青,你别生气啦!”
“阿青,你别不理我,我再也不拉你去玩了……”
“好,你说的”,楚青突如其来的回应,令小南瓜措手不及。
“啊?!我是开玩笑的,阿青阿青……”
翌日,小南瓜才知道自己是真的犯错了。虽然在水里呆的时间不长,可上次失足滑倒洼地中,还吹了一会夜风,已经让楚青有些不适,这下这么一闹,她像一块炭火般熊熊燃烧着。
小南瓜在她床边低着头,“阿青,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胡闹了,我去给你煎药好吗?”
楚青摆摆手,“鸽屋里像是有鸽子回来,你去看看,有事就下山,我没事,抓几服药吃了就好了,庄子生意要紧,别耽误了”。
小南瓜只好匆匆收拾了行囊,往山下去了。
可这病中的人能有几分气力,别说起身抓药、煎煮、服用,便是这静静躺在床上,都觉得每根骨头都跟灌了铅一般,又累又重。
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直到有双大手抚上自己的前额,那手有常年练武的茧子,拂过皮肤,有点麻麻的、痒痒的,和师父的手有点像呢。
她一下子醒了过来,发现自己一半在床上,一半……却在池砚的膝上,他正拿着药羹,用自己试着温度。
“你做什么…”,真是烧的不行了,声音都开始干的发疼,几乎吐不出完整的音节。
池砚又舀了一匙,送到她的唇边,“这么烧下去,不死也会变傻的”。
楚青望着他的眼睛,他的双眼漆黑,有着成年人不常见的明亮清澈,师父的眼睛虽然总是温柔,但她感受到的永远都是严厉;小南瓜只是孩子,一开始眼中的恐惧,到现在的崇敬和依赖;以前那些充满鄙夷厌恶的眼神就更不用说,可眼前这双,却确实是关切,她能看得出来。
他确实是个难得的温柔人,怪不得小南瓜巴不得日日夜夜呆在他身边。
“有些苦,但阿南说你不食糖”,池砚看着这碗黑乎乎的药说道。
“不苦”,这药对她来说,真是一点不苦。
跟着云中鹤这些年,她尝过的药、试过的毒何止百种,那轮椅,就是自己作为云中鹤的试验品,而一年不能行走时,自己拖着双腿做成的。
楚青觉得,她爱着青山,而青山,却不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