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红拂把绳头拿到了手里,心里怦怦跳起来。她很想拉动绳子,但是手不听指挥。魏老婆子说:您老人家后悔了吧?我伺候过多少太太小姐,到了这会儿都后悔。要不要我替你拉绳子?皇上在底下看着呢。我敢和您打保票,您是不敢拉这根绳。红拂说:扯你的淡吧。

红拂把手里的拉把一拉,从脚下的平台往下一跨,登时挂在了脖子上。那一瞬间眼睛往外一鼓,可是被缎带勒住了。绫带勒住了下巴,牙关紧闭。魏老婆子马上走过来,凑在她身上一闻,说道:好极了。您老人家‘玉’体干净,可以直升天界。感觉怎样?

红拂说:扯淡!我脚尖还在地上!魏婆子说:就是这样的。这样半吊不吊的,死时姿势最潇洒。就是时间长点,您没意见吧?现在有啥感觉?

红拂说,憋气。声音好像猫叫。她又说,我怎么变了声?魏老婆子说,大家都这样。您眼睛里有几颗星?红拂说,一颗,两颗。这意思是一只眼一颗,两只眼两颗。老婆子说,不坏。慢慢会多起来。到了九颗时,就是您老人家升天之时。听见什么?红拂说,没有,静悄悄。老婆子说,那还早。快升天时,耳朵里很吵。您要不要喝点醋?喝了比较快。红拂说,不喝。她觉得醋太难喝。老太婆就说,像您这种情况,不喝醋要七天七夜。红拂叹口气,不知是觉得太长,还是太短。

老婆子叫了李靖的儿子‘女’儿(都是小老婆生的)上来,大家大哭一通。有人说,娘呀娘,你怎么忍心?爹去了,您也撇开我们。红拂听了很感动,几乎不想死。可是魏老婆子说道:你娘还没死,这么哭不好。那儿子立刻说道:都吊起来了,谁说没死?红拂听了,立刻就不感动了。后来老婆子说,你们都出去。他们出去了。进来一批丫环下人,又是哭爹叫娘。红拂听了,十分不耐烦,在半空中扭动起来。老婆子把别人都撵开,然后说道:夫人,恕老身无礼,我可要在台上歪歪了。您老人家要是能睡的话,不妨也睡一会儿。明天的滋味难受得很。过了一会儿,就听见老婆子的鼾声。这时忽然听见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妈!妈!原来是她自己生的那个‘女’儿来了。这孩子说:不听我的,后悔了吧?要不要我把你解下来?

红拂和‘女’儿说:你上哪儿去了,一晚上都见不到。现在来干什么?‘女’儿说:干什么?我来救您嘛,这几天到处跑,约了一大批有义气的朋友。红拂说:你把我解下来怎么办?‘女’儿说:这我都安排好了。别看您上了几岁年纪,长得比我还好看。‘弄’出去卖到窑子里,保证红。红拂大吃一惊:好‘女’儿,居然要卖妈!那‘女’儿却说:反正您都不想活了,何不废物利用?

根据这种说法,红拂被她‘女’儿称作废物,理由仅仅是自己不想活。当然她就想问问:你想把我卖给谁?‘女’儿说:说出来您又要吃一惊。就卖给我自己。我在外面开了家买卖,生意还不坏。今天把你‘弄’出去,你就归我了。红拂说:好哇,谢谢你了。‘女’儿却说:谢什么?我是您生的嘛。红拂说:好了,不扯淡了。你走吧,以后学点好。‘女’儿大惊道:你不跟我去呀?

后来那位‘女’儿还劝了她半天,说是绝不会亏待红拂,保证只给她好客人(“您放心!生我出来的地方,不是谁想去都去得成!”),保证待遇从优(“我要是对自己的妈都不好,别的姐儿能跟我吗?”),保证不虐待(“您要是犯了规矩,只是饿几顿,绝不打。我还能打我妈吗?”)。作为一位母亲,红拂理应对自己的‘女’儿的言行感到诧异,但是红拂没有理她,渐渐‘迷’糊过去了。

虽然被吊在半空中,红拂还是睡着了。一觉醒来,她觉得有点晕眩。在她的眼前,出现了四颗星星,耳朵里也吱吱地响。除此之外,她发现自己在旋转。所以她把魏大娘叫了起来。那婆子说,还早得很,到现在才有两颗星,耳朵也响得不厉害,看来七天七夜打不住。红拂说,她不是要说这些事。她想叫魏大娘把她的身体稳住,不要叫她转。她说她最害怕旋转。魏老婆子说,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因为在她看来,卫公夫人挂得好好的,一点也没转。红拂说,这样下去恐怕会吐。魏老婆子说,这不要紧,吐不出来。红拂说,她确实觉得恶心。魏老婆子说,每个人在这时都觉得恶心。现在是半夜,太太不妨再打打瞌睡。不要老想自己是个活人,这里不舒服,那里难受,这样没有好处。要把自己想成个挂在梁上的死人,就会好得多。

红拂想,假如我是死人,怎么会想?这魏老婆子真糊涂。可是魏老婆子打了个呵欠,猛地伸手过来,把红拂猥亵了一番。红拂被吊在半空,根本挣扎不得。本来她没有这类‘毛’病(同‘性’恋),但是现在她在亢奋时期,不由自主来了快感。事情过后,红拂说:魏婆子,你好大的胆!你就不怕我告诉别人?那魏婆子说:我一点也不怕。您自己不觉得,吊了一夜,您嗓子全变了,听起来是嘶嘶的,除了我谁也不知您说些什么。小妞,你现在是在我的掌握之中。我现在也用不着对你客气了。红拂说:我也用不着对你客气,就像你说的,反正我是要死的人。魏老婆子说:姑‘奶’‘奶’,我就是能治要死的人。比方说你,我拿点参汤一吊,十天八天死不了。多少嘴硬的大姑娘,最后都管我叫姥姥。红拂说:魏姥姥,我不死,你也回不了家,这对你也不好。魏老婆子说:改口了?叫姥姥我不爱听,你叫小魏吧。红拂说:我的妈,你叫什么不好!

魏老婆子用两‘腿’夹住红拂的身子说:我可要审审你,这么漂亮的人,干什么要寻死?我的妈,你这对‘奶’长得多好。这双‘腿’直苗苗。小肚子好平呀。下边……你这个小蹄子,上吊都不老实!这时候红拂想,吊在空中和人调情,这滋味太不好了。这个故事的结局,是红拂落到了一个坏老婆子手里。

吊在空中,百无聊赖时,红拂开始预见自己的未来。等到人家用镜子在鼻孔上试不出气,把她放下来。那时她刚断气,还没僵硬,赶紧割开血管放血。同时,要用个漏斗‘插’到她食道里,灌入大量的水银。一直灌到血管里全是水银,皮肤上出了水银汁才能算完。这样她的尸体可以永不腐烂。红拂活着时,体重是九十斤。灌了水银后就有八百多斤。这时候她会变成银灰‘色’,拿手指一蹭,指尖发灰,仔细一看,指端有好多细小的水银珠,想一想自己会变得如此之重和这样的颜‘色’,红拂心里很不舒服。然后解去缚眼的缎带,把她扶起来坐着,这时的红拂,肤‘色’如雪,目光流盼,比活着时百倍明媚照人。她将这样在灵堂里端坐,以供万众瞻仰。这件事将轰动整个长安城,因为李卫公的夫人殉夫而死,肯定是了不得的大新闻。上至帝王,下至布衣,都要来看。这需要很长的时间,水银会从眼睛里流出来。为了防止这样的事发生,在红拂死去的第三天,要从她食道里灌入熔化的铅。铅和水银会形成合金,水银就不会从眼睛里漏掉。红拂听见这事就说,我的妈,要拿铅来灌我。可是李靖的儿子说,阿姨,您已经是死人了,怕什么?如果你不乐意,可以不喝铅。红拂说,假如必要的话,喝一点不妨。李靖的儿子说,您要喝多少?红拂说,我怎么知道?李靖的儿子说,从铅汞合金的组成来看,喝下两斗水银后,应该喝两斗铅。红拂怎么也不敢相信她能喝下那么多铅,尤其是十几条壮汉把那些铅扛来给她看了以后。她还看见了很多东西,包括裹死尸的白布,睡死尸的棺材,给死尸灌铅的大漏斗,还有粗针大线。人身上的很多口子,死了以后需要缝起来。红拂看见那些针线,觉得很不舒服。但是她必须对这些东西发表意见,如果她不点头,这些东西都不能用,而这些东西又必不可少。

我现在就要结束这本书了,这就像揭开一个谜底一样。李卫公已经死了,红拂则被吊在了上吊绳上,后来的事已经不重要了。这个故事已经被红拂自己画上了句号。由此就得出一个结论道:红拂殉夫正逢太平盛世,领导上碰到每一件事都把它往好里解释。这时候有一个红拂为了某种未知的理由想要死掉,领导上也能够泰然处之,并且把它看成一件吉利的事。我遇到的也是这种情形,现在有一个王二因为一种未知的理由、用一种未知的力法证明了费尔马定理,领导上也把它看成是好现象,把我的证明看成了一种成果,把我本人看成了一位人瑞。活着遇到了太平盛世,我们(我和红拂)是多么的幸福呀。

红拂寻死的事,另一些文献是这么叙述的:李靖死了以后,她非常伤心,就上表请求一死。大庙皇帝虽然嘉许她的节烈,但是又不愿一代名媛就此逝去。所以他命令,在红拂未死之时,要尽力劝说。为了防止她自行上吊,特地把她打进了天牢,赐她披枷戴锁。只有当劝说无效时,才准她死去。但是节烈夫人死志弥坚,终于在三尺白绫上西归。

当劝说无效时,皇帝只好赐她一死。他命令给红拂最大的光荣,这就是说,让她享受皇族的死刑。所以在选好的日子里,在她家里搭起了高高的绞刑架,红拂被黑纱‘蒙’面,五‘花’大绑,背后‘插’着金制的亡命牌,骑上‘毛’驴,在九城游街示众,然后由一位亲王监刑,押上了绞首台。

这种说法中最奇妙的是红拂不是自杀的,而是被处死的。这就有些不能自圆其说的地方。至于死前还被‘插’上犯由牌到九城示众,似乎有点过分,但也不是什么不能想象的事。故此有的文献里有这样的细节:卫公夫人上表要求自杀,皇帝览表大怒说:岂有此理,要是别人也罢了,你姓张的本是个婊子嘛!他怀疑红拂是要哗众取宠,就叫人把红拂抓起来问。不但披枷戴锁,还用了几次刑。但是也没问出什么来。这时皇帝想起李卫公曾有大功于国,刚刚去世,就拷问其遗孀,似乎有点鲁莽。据说皇帝颇为懊恼地说:这事也怪红拂!要死自己死了吧,还上什么表文!俗话说,有好抓,无好放,现在怎么办?内臣们就出了这么个主意,说是珍惜贵‘妇’生命云云。听上去有点‘肉’麻。

当皇帝的都有一点另外的考虑,他说:咱们这样把她捉了来,又关监又用刑,就让她回家去说吗?内臣们说:这还不好办,您就赐她一死好啦。反正是她自己要死。当皇帝的又都有点幽默感,所以他说:死也不能让她好死,好好修理她,以儆后来。这种说法的实质是皇帝不觉得红拂想自杀是一件吉利的事。大唐皇帝还是非常仁慈,这要是换了大明皇帝,非把红拂打进教坊司当妓‘女’不可。

这种说法里也有红拂在被吊起来之前去洗温泉的事。她是坐在囚车里,由‘女’禁子押去的。但是那座温泉,只有贵‘妇’人可以进去。所以她就被‘交’待给了‘门’口的‘侍’‘女’。但是‘侍’‘女’只能帮她脱衣服,也不能进入洗澡的地方。所以她们把她送到下一道‘门’‘门’前,对里面的贵‘妇’说道:卫公夫人不方便,请大家帮帮她。这时红拂没有戴枷,只戴了一个金制的手铐,由一道金链子挂在脖子上,还戴了一副金脚镣,由另一道金链挂在腰间。她低着头小步挪了进去,马上被里面的贵‘妇’们包围了。她们说:卫公夫人,好‘性’感哪。你这副金链子真好看。呀,这金锁上还镶了银线的‘花’。让我来给你擦背吧。她们谁都没有注意红拂脸‘色’苍白,面颊消瘦,为了表明只求一死的决心,她已经绝食好几天了。胡敬德的老母亲是贵‘妇’的领袖,已经八十多岁了。她说:把小红拂叫过来,我有话说。于是红拂走过去,在老太太面前跪下说:犯‘妇’张氏,见过太夫人。老太太说:快别这么讲。你虽然披枷戴锁,却都是皇上的恩典。只要你改个口,这些马上就可以去掉。红拂说:回太夫人的话,皇上恩准了,明天赐犯‘妇’一死。今天出来,主要是和大家见一见。老太太说:你叫我说什么好。说你好吧,你不听皇上的旨意;说你不好吧,你殉小李子,也是志气高。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好吧,我不耽搁你。去吧。

胡老夫人头发稀疏,‘胸’前垂着两个‘奶’袋,脸上长了很多老人斑,眼睛已经‘混’浊,像不新鲜的鱼。她身上的皱纹比皮都多,‘阴’‘毛’都‘花’白了,纯粹是个丑八怪。而红拂则是那样的鲜嫩,皮肤洁白滑腻,身体的比例也非常好。胡老夫人坐在太师椅上,而红拂却跪在地下,别人看了觉得不公平。她们上前,把红拂扶了起来,把她架到温水里去。首先的话题,是牢里的生活怎样,伙食好不好。红拂说道:皇上的恩典,非常的好。其实根本就没有伙食,只有一些小米粥。红拂不肯吃,就用漏斗灌。灌完了以后,还用铅丝捆住她的脖子,防她呕吐。这些就是伙食。脖子上架着大枷,也不能躺下睡觉,只能坐着。禁子还说,反正你是要死的人,不要紧了。少喝点水,省得老要小便。红拂在牢里的情形就是这样的。

所有人都关心明天红拂死掉的细节。这情形将是这样的,他们将用绞车把她慢慢吊起来,让她死得既缓慢,又痛苦。这些细节已经向红拂宣布,问她有何意见。红拂没有说别的话,只是点了点头。但是这些细节她也不肯说出来。

除了这些话,别人主要是为红拂抱不平,说她年纪轻轻就要死掉,真是亏得很。这些话就用不到红拂来回答。她闭上眼睛,向后一仰,让头发漂在水上,好像一大片浮萍。明确了明天死去,好像了却了一件心事,非常轻松。

在等待头发干掉时,红拂在躺倚上睡了一会儿,据说她把双手捧在了‘胸’前,‘腿’平伸在地上,就这样睡着了。那时候有一道锁链绕着她的脖子,另一道绕在她的腰间。这些刑具只是使她更好看。虽然是四五十岁的人,她的‘乳’头依然像处‘女’一样又红又嫩,爱巢上的‘毛’发依然又黑又亮。只是脖子上有一道红印,这是因为不肯吃饭,吃了又要呕,用铅丝勒出的痕迹。像这样漂亮的‘女’人,明天就要死了。死是对人的唯一威胁。不想死的人怕很快地死,想死的人怕慢慢地死,所以世界上才会有那么多人。

人家说,皇帝有意要红拂死前见到这些贵‘妇’,是怕她们也要干这种为夫尽节的事。他希望红拂告诉那些贵‘妇’牢里的可怕,但是红拂什么也没有说。这是因为红拂决心要再次跑掉,离开这个可怕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