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王仙客和孙老板的谈话里,有很重大的内容。言情内容更新速度比火箭还快,你敢不信么?他说到自己有个舅舅,姓刘叫做刘天德。还有个表妹叫无双。舅舅没有儿子,他就是继承人。无双没有别的表哥,当然是要嫁给他了。所以好几年前,舅舅把自己万贯家财的一半‘交’给了他,让他到外地发展(当然,这不是对长安和朝廷没有信心,而是多了个心眼。前者是不爱国,后者是机智,这两点无论如何要分清)。这些年他在山东发了财,回来向舅舅报账,并且迎娶无双,谁知不知为了什么,也许是一路招惹了鬼魅,也许是发了高烧,等等,竟得了失心疯,糊里糊涂的,把舅舅住哪里都忘了。所以就在宣阳坊里闹了很多笑话。宣阳坊诸君子听了这些话,双挑大指道:王相公真信人也!发了大财不忘旧事,难得难得!连老爹都说他是我们的人,不是‘奸’党了。

老爹还说,王相公刚来时,见他油头粉面,来路不明,说了他一些话,你们可别告诉他呀。现在知道了他有这么多美德,知道他是自己人,这种话就再不能说了。像这种见到别人了得,就把他拉到自己一边的事,我们现在也干。比方说那个成吉思汗,我们说他是中国人,其实鬼才知道他是哪国人,反正不是中国人,因为他专杀中国人。他再努把力,就会把你我的祖宗也杀了。倘若如此,少了那些代代相传的‘精’子和卵子,我们就会一齐化为乌有;除非咱们想出了办法,可以从土坑里拱出来。

孙老板还说,王仙客讲这些话时,那个‘女’人就在一边‘插’嘴道:表哥!咱们家的事情,告诉这家伙干吗?王仙客就解释道:无双,你不晓得,为了找你,我和坊里人闹了多少误会,现在不说说清楚行吗?当时那个‘女’人就坐在椅背上,搔首‘弄’姿,要王仙客亲亲她。亲嘴时当然就不能讲话了。那个‘女’人又说:表哥,咱们补课吧。王仙客就红起脸来说:胡说,补什么课?她又说:怎么,才说的话就忘了?要不是兵‘乱’,咱俩五年前就该结婚了。就算每天干一回吧,误了一千多回。所以你得加班加点。补不回来死了多亏呀。王仙客说:岂有此理,当着贵客说这种话。孙老板听了不是话头,就告辞了。

孙老板还说,后来王仙客送他出来,告诉他说:这位无双,是他从酉阳坊里找来的。原来‘乱’兵入城那一年,舅舅一家就全失散了。表妹沦落风尘,吃了不少苦头,现在变得言语粗俗,言语冒犯就要请孙老板多多担待了。不管怎么说,他这身富贵全是从舅舅那儿来。所以不管无双多赖皮,他也只能好好爱她。这两天正为搬家的事闹矛盾,所以无双正在找茬打架,闹过这一阵就好了。孙老板说,这是怎么回事呢?王仙客说,是这样的:我知道宣阳坊里这座宅子空着,打听了价钱不贵,这儿邻居都是好人,所以要搬来。她却说,这儿人她都不认识,宁愿住酉阳坊。孙兄,您替我想想,那是什么地方——

孙老板讲到这里,王安老爹一拍大‘腿’说,别讲了!这里一个老大的破绽。这‘女’人说,不认识这儿的人。可她怎么说认识我们哪?没说的,她是个骗子。老爹的独眼里放出光芒,手指头直打哆嗦,像中了风一样,嘴‘唇’失去了控制,口水都流出来了。

当年老爹在衙‘门’里当差,每到要打人屁股时,就是这个模样。挨打的人见他这个样子,顿时就吓得翻起白眼来。孙老板恭维他一句说,您老人家到底是老公安,一听就明白了。这个事该怎么办,还要请老爹拿主意。王安拿了个主意,大家一听就皱眉头。他说的是到衙‘门’里告她诈骗,把她捉去一顿板子,打不出屎来算她眼儿紧。孙老板心说,没这么容易吧?罗老板心说,动不动就打人屁股,层次太低了吧?但是这两位都不说话,只有侯老板说出来了:这不成。你凭什么说她诈骗?就凭她认识你?要是这么告,也不知会把谁捉去打板子,更不知会把谁的屎打出来。老爹一听,顿时暴跳如雷:照你这么说,就没有王法,可以随便骗人了?侯老板听了不高兴,就说,我不和您抬杠,我回家了。侯老板回家以后,孙老板也走了。剩下两个人,更想不出办法来,只好也各回各家了。

以上这些情景,完全都在王仙客的意料之中。这是因为在酉阳坊里,彩萍给他讲过很多事,其中就包括宣阳坊诸君子的为人。有关孙老板,她是这样说的:这家伙视钱如命。假如你在钱的事上得罪了他,他准要记你一辈子。唐朝没有会计学,所有的账本都是一塌糊涂。所以所有的账,都是这么记着的。

王仙客搬到宣阳坊半个月,房上的兔子已经非常少了。偶尔还能看见一只,总是蹲在房顶上最高的地方一动不动,就像白天的猫头鹰一样。那些兔子的危险来自天上,但是它们老往地下看。王仙客觉得它们是在想,地下是多么的安全,到处是可以躲藏的‘洞’‘穴’、树棵子、草丛。我们都知道,兔子这种东西是不喜欢登高的,更不喜欢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但是这种不喜欢登高的动物却到了高处,所以它们的心里一定在想:这就是命运吧?

我表哥对我说,每个人一辈子必有一件事是他一生的主题。比方说王仙客吧,他一生的主题就是寻找无双,因为他活着时在寻找无双,到死时还要说:现在我才知道,原来我是为寻找无双而生的。我在乡下时赶上了学大寨,听老乡说过:咱们活着就是为了受这份罪。我替他们想了想,觉得也算符合事实。我们院有位老先生,老在公共厕所被人逮住。他告诉我说,他活着就是为了搞同‘性’恋。这些话的意思就是说,当他们没出世时,就注定了要找无双,受罪,当同‘性’恋者。但是事情并不是那么绝对。王仙客找不到无双时,就会去调查鱼玄机。老乡们受完了罪,也回到热炕头上搂搂老婆。我们院里的老先生也结了婚,有两个孩子。这说明除了主题,还有副题。后来我问我表哥,什么是他一生的主题,什么是他的副题。他告诉我说:主题是考不上大学。他生出来就是为了考不上大学。没有副题。鱼玄机在临终时骂起人来,这样很不雅。但是假设有人用绳子勒你脖子,你会有何感触呢?是什么就说什么,是一件需要极大勇气的事,但是假定你生来就很乖,后来又当了模范犯人,你会说什么呢?我们经常感到有一些话早该有人讲出来,但始终不见有人讲。我想,这大概是因为少了一个合适的人去受三绞毙命之刑吧。

王仙客和彩萍在宣阳坊找无双,我认为宣阳坊是个古怪地方,这里的事情谁都说不太准,就好像爱丽丝漫游奇境,谁知走到下一步会出什么事。但是王仙客不这样想。王仙客觉得一切都有成竹在‘胸’。他住进宣阳坊那座大宅子里,觉得日子过得飞快。寻找无双的过程,就像蚂蚁通过‘迷’宫。开头时,仿佛有很多的岔路,每一条路都是艰巨的选择。首先,他要确定自己是不是醒着,其次要确定无双是不是存在,最后则是决定到哪里找无双。现在这些问题都解决了,只剩下了最后一个问题:无双到哪儿去了。王仙客觉得自己在冥冥中带着加速度冲向这个谜底,现在就像读一本漏了底的推理小说一样索然无味。除了一些细节,再没有什么能引起王仙客的兴趣。这些细节是这样的:找到了无双以后,她是大叫一声猛扑过来呢,还是就地盘‘腿’坐下来抹眼泪;她会怎样地对待彩萍;她愿不愿意再回宣阳坊来住;等等。这些细节背后都没有了不得的难题。无双过去头脑相当简单,除了染绿了头发戏耍罗老板,吊吊老爹的膀子,在孙老板的客栈里落下几件东西再去要回来,简直就想不出什么新‘花’样来。

这种感觉和我相通。我没结婚时也觉得日子过得很慢,仿佛有无穷无尽的时间;而现在觉得自己在向老年和死亡俯冲。以前还有时间过得更慢,甚至是很难熬的时候。比方说十七岁时,坐在数学竞赛的考场里,我对着五道古怪的题目,屏住了呼吸就像便秘,慢慢写下了五个古怪的解,正如拉出了五橛坚硬无比的屎一样。当时的时钟仿佛是不走了。现在再没有什么念头是如此缓慢地通过思索的直肠,而时钟也像大便通畅一样地快了。当你无休无止地想一件事时,时间也就无休无止地延长。这两件事是如此的相辅相成,叫人总忘不了冥冥中似有天意那句老话。

过去我以为,我们和‘奸’党的区别就在于时钟的速度上;以前我度过了几千个思索的不眠之夜,每一夜都有一百年那么长,但是我的头发还没有白。可是‘奸’党们却老爱这么说:时间真快呀,一晃就老了!但是现在我就不这么看了,因为现在我看起电视连续剧来,五六十集一晃就过去了。假如不推翻以前的看法,就得承认自己也是‘奸’党了。

彩萍告诉王仙客无双耍过的把戏。无双总是这样讲的:去耍耍他们去。然后就把头发染绿跑出去了。假如这些事传到她妈耳朵里,就要受罚了。但是最叫人不能理解的是,无双惹的祸,却让彩萍受罚:大热天在太阳地里跪搓板,或者被吊在柴房里的梁上。这时候无双就跑来假惺惺地装好人。在前一种情况下,她说:我去给你端碗绿豆汤来!在后一种情况下,她说:要‘尿’‘尿’吗?我去给你端‘尿’盆,拉屎我就不管了。彩萍说,跟着她可算倒了大霉了。被吊在房梁上时,她不肯接受无双的‘尿’盆,而是像钟摆一样摇摇摆摆,飞起‘腿’来踢她,嘴里大骂道:小婊子你害死我啦,手腕都要吊断了!我都要疼死了,你倒好受啊?但是她总踢不到无双,因为无双早就发现了,当人被吊在房梁上某一定点上时,脚能够踢到的是房内空中的一个球面,该球以吊绳子的地方为球心,绳子长度加被吊人身体的长度是该球的半径。只要你退到房角里坐下就安全了。为此无双是带着小板凳来访问彩萍的。她退到房角坐下来,说道:不要光说我害了你,你也为我想想,当小姐是好受的吗?这句问话是如下事实的概括:当一个名‘门’闺秀,要受到种种残酷的训练,其难度不亚于想中武状元的人要受的训练。比方说,每天早上盛装在闺房里笔直地坐五个小时,一声不吭一动不动,让‘洞’里的耗子都能放心大胆地跑出来游戏。与此同时,还要吃上一肚子炒黄豆,喝几大杯凉水来练习憋屁。要做一个名‘门’闺秀,就要有强健的‘肛’‘门’括约肌。长安城里的大家闺秀都能在那个部位咬碎一个胡桃,因此她们也不需要胡桃夹子了。想到了这些,彩萍觉得无双每隔一段时间就要狂‘性’发作出去捣‘乱’是可以理解的,自己因此被吊到房梁上也没什么可抱怨的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