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无双坐在那根柱子上时,罗老板每天都来看她,因为他觉得无双的样子很好看。言情内容更新速度比火箭还快,你敢不信么?她身上穿了一身黑,头上戴一朵白‘花’。罗老板觉得这种‘色’调搭配得很好。无双是被五‘花’大绑着的,有一道绳子从前面勒住了她的脖子,并且把她的手臂完全捆到了身后。因此她背着手,‘挺’着‘胸’,就像课堂里一个小学生,显出一副又乖又甜的样子。虽然她的双脚也是捆着的,但是她还是不时地要挪动挪动。一会儿把右脚挪到前面,一会儿把左脚挪到前面。这个景象罗老板百看不厌,简直是一会儿不看都觉得亏。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爹死了,娘卖了,自己像一双鞋一样被摆上了货架,你老去看人家,我觉得多少是有点不合适。但是罗老板是位儒士。儒家对自己为什么会去看某个景象都有很‘浪’漫的解释。比方说,有过这么一回事:大程先生手里老拿了一只‘毛’茸茸刚孵出的鸭雏,盯着看个不停。你要问他看什么,他就答道:看见了小鸭子这么可爱,我就体会到先贤所言仁的真义。这个答案就出乎我的意外。我还以为他盼鸭子快点长,好烤来吃呢。罗老板老去看无双,当然有正当的理由,但具体是什么,我不知道。你就顺着大程的思路去想象吧。
不知为什么,无双见到了罗老板就要破口大骂,说他是一条蛔虫,一只蛆,并且一再威胁说,要让表哥剥了他的皮,好像王仙客是个杀羊的屠夫,很擅长剥皮;或者罗老板是一根香蕉,他的皮很好剥似的。这还说明这小姑娘感觉很敏锐,知道危险来自什么地方。只要罗老板走到了两丈之内,她就哭起来。因为她是被绑着的不能擦眼泪,所以每哭一会儿,她就要停下来,稍低一下头,让泪珠在鼻尖上聚集。然后猛一甩头,把泪水都甩掉,再接着哭。她就这样哭哭停停,停停哭哭,好像一座间歇泉。而这时罗老板走近来,一面就近打量无双,一面和官媒聊起来:唉,这小姑娘绑了好几天了。真可怜呀。官媒一听就明白了,马上顺杆儿往上爬:是呀,小小的年纪,又生在富贵人家,怎么受得了哟。无双一听这个话头,汗‘毛’直竖,说道:我在这里‘挺’好,你们别可怜我。官媒说,小婊子,闭嘴!再说话我拿膏‘药’糊住你的嘴!官人呀,我们做官媒的,都是嘴狠心软。看着她这么受罪,心里也不忍。您要是可怜她,就把她买去吧。罗老板说,您老人家说笑了。都在一个坊里住,成天大叔大叔地叫,好意思吗。无双就说,大叔,罗大叔,您老人家有良心,祖宗积德,您也积德。等我表哥来了,我们俩一块去给您老人家磕头。官媒一听,拿起拍竿来,就打了她十几个嘴巴子,说道:放屁放屁。你们家附逆谋反,干下了灭族的勾当,谁是你大叔。你敢‘乱’套近乎?官人,你看见了?家长谋逆,全家都杀了,嫌她下贱,没人杀她。这是个贱货。上面有个窟窿,能透口气,下面有个窟窿能生孩子。仅此而已。买回家,干什么都成。罗老板就说:要是这么说的话,价钱就太贵了。官媒就说:贵?!您好意思这么说?官宦人家小姐,千金万贵,养得这么细皮嫩‘肉’,不卖点钱行嘛。无双说道:官媒大娘,你怎么什么话都说呀,你把我都说晕了。
后来罗老板对官媒说,这件事我再考虑考虑吧。说完就到坊里串‘门’去了。串‘门’就是造造舆论。做任何事情,工作量的百分之九十九就是造舆论。比方说,我和张三、李四、王五一块乘车出去,我想吃根冰棍,买来以后先要敬张三:张师傅,吃冰棍。他说,不吃不吃你吃。又敬李四:李师傅,冰棍。他说:谢了,我不想吃。最后敬王五:王师傅?他说:你吃了吧。于是我说:都不吃我吃了。当然,这时冰棍也化得差不多了。再比如我前妻要和我离婚,就这么去造舆论的——她先告诉每一个人,我阳痿。那些人都劝她离婚。然后她又说她对我有感情,舍不得。那些人都说,有感情也该离。再后来她又说我不让离(这是撒谎),人家都说我太不好了。后来她又去说,她一提离婚,我就打她,但是我根本就没打过她。这时大家都很恨我了。她再说她对我还有感情,别人就说王二这家伙,又阳痿又打人,你怎么还和他有感情。就这样折腾了半年,造好了舆论,才离了婚。因为我也帮她造舆论,这算离得非常快的。有人‘花’了二十年,也没离成。
罗老板造舆论,是想把无双买回家。这件事是让人‘挺’不好意思的,当着全坊人的面,把无双从柱子上‘弄’下来,拉回家去,真有点叫人难以想象。但是光想象一下,就叫人觉得又甜蜜,又心慌。所以会发生这样的事,并不是因为罗老板荒唐,只是因为无双的‘诱’‘惑’力太大了。
在第七章里,我写道:人和猪的记‘性’不一样,人是天生的记吃不记打,猪是被‘逼’成记吃不记打的。现在我知道是错了。任何动物记吃不记打都是‘逼’出来的。当然,打到了记不住的程度,必定要打得很厉害。这就是说,在惩办时,要记住适度的原则,以免过犹不及。但是中庸之道极难掌所以很容易打过了头,故而很多人有很古怪的记‘性’。
一
王仙客在宣阳坊里找无双时,老看见房顶上一只兔子。这只兔子看上去很面熟,好像总在提醒他要想起谁来。后来他终于想起来了:他舅舅刘天德胖乎乎的脸,小时候是个豁嘴,后来请大夫缝过。这模样儿简直像死了那只兔子。这个老头子整天没有一句话,老是唉声叹气。偶尔说些话,也是半明白不明白的,比方说:不要当官,当官不是好事情。或者:不要以为聪明是好事,能笨点才好呢。他说话没头没尾,说了也不重复。王仙客对这位舅舅的话总是很在意听,但是从来没听懂过。除了这一句:我要是能保住自己一家人,就心满意足了。这句话虽然明白了,也只是在他死了以后明白了一半。至于他当年为什么说这些话,还是一个谜。但是我做过一个统计模型,以官员是否被车裂做因变量,以他生活其他方面做自变量,算来算去,未发现任何因果关系。听说刘天德无比聪明,所以他很可能会算线‘性’回归。也许他算得比我好,甚至算出自己将被车裂也不一定。
有关刘天德的事,还有一点补充:根据最新的研究成果,中国人里智商最高的是唐朝建元年间的工部‘侍’郎刘天德,iq高达200,和英国人高尔顿并列世界第一。而白丁王仙客的iq只有85。现在出尔反尔,又说刘天德200是最高,我也不敢信他。在此一提,以备参考。
我也对这只兔子恋恋不舍,它使我想起了李先生。他有几根疏疏落落的胡子,也很像那只兔子。李先生后来当中学教师,在远郊教书。他给我、我表哥,还有几个认识的人,来过一些没头没脑的信,后来就傻掉了。傻了以后,脸‘色’惨白,目光呆滞,更像兔子了。但是我不愿意记着他这个样子。我宁愿记住他和大嫂zuò爱时的神情。当时他面红耳赤地跪在大嫂屁股后面,低着头,向上斜着眼,一脑‘门’子的抬头纹。虽然这也是很像兔子,但比后来好看多了。
现在应该继续讲罗老板要买无双的事。为此他到处串‘门’,打听别人对无双的看法。坊里的人都说,这小婊子太坏了,落到现在的下场是罪有应得。这坊里死了这么多人,全是她们家害的。现在我们看得出来,这种说法毫无根据。但是当时的人刚受了重大的刺‘激’,讲话根本就没有逻辑;或者说,讲的全是气话。既不敢气皇帝,又不敢气政fǔ,只好逮着谁是谁,胡‘乱’撒火。罗老板拐弯抹角地说出他的计划:应该有人把这无双买回家来,让她当丫环,服贱役。别人就说,那也应该。罗老板就觉得他的计划大家都赞成。其实大家还没他这么疯,心里都明白,这么干是发疯。别的种种不便之处不提,无双口口声声念叨的那个表哥就是实有其人,谁敢买无双,这家伙万一找来就是不得了的事。到那时你拿政fǔ的官契和他说理,肯定没‘门’。因为他是个山东蛮子,山东人更喜欢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但是你既然说了该把她买回家来,我就说应该。咱们这些人,的确有实话不多的‘毛’病。
然后就该谈到罗老板的风,这个风是风马牛不相及的风。换言之,罗老板当时发了情。古书上解释说,诗曰,马牛其风。也就是说,牛和马各发各的情。现在的语言学家却解释道,一刮风牛和马就各跑各的了。但是我就不知马牛其风怎么解释。假如解释成牛和马各自都会呼风唤雨,那么作为一个人类,我感到很惭愧,因为我们不会呼风唤雨。罗老板在风头上,想的全是拿根绳子套在无双的脖子上,把她拖回家去,然后就开始剥她的衣服。这时候无双准会破口大骂,或者是哭哭啼啼。一般来说罗老板不敢干这种事,除非是在想象里。而且每次想象这种事时,都是在深夜,老婆睡了以后。这是因为这种事太刺‘激’,一想就脸‘色’煞白,干咽吐沫,别人问起来不好解释。但是一件事想多了,最后总会干出来——当然,干出来时,多少走点样。风头一起,就会从纯粹的意‘淫’转入行动,但是大多数人还不至于强‘奸’‘妇’‘女’,而是寻找另外的发泄方式。我最后终于得到了到美国接仪器的美差,到了纽约四十二街,看见x级的电影院前净是四五十岁的男同胞,一个个鬼头鬼脑,首鼠两端,瞅见没人就刺溜一下溜进去。等到出来时,个个好像晕了船,脸‘色’惨白。因为里面是彩‘色’宽银幕,晃得又太厉害了一点。
有关风头上的事我知道很多,正如大家都知道的,人和动物在这方面区别很大。动物恬不知耻,而人总是鬼鬼祟祟羞羞答答的。现在我所记得人和动物的区别就是‘插’队时看到的——那是在‘春’天里,公马和母马跑到村里来。那公马直撅撅、红彤彤的,母马则湿得一塌糊涂,就这样毫不避人地搞了起来。而我们的‘女’同学见了,大叫一声“啊呀”,就叉开五指,把手掩在大睁的眼睛上了。
我们说过,无双做小姑娘时很恶,像这样的恶丫头肯定有一帮小喽啰。现在虽然被绑到了柱子上,但还是有人给她通风报信。所以她知道罗老板在坊里串‘门’子的事。串的次数多了,别人也知道他的意图了。也有人用隐晦的口‘吻’来劝他:无双这丫头,恐怕不会听话吧。罗老板就鬼鬼祟祟地说:不听话可以调教哇。他说调教两字的口‘吻’,实在暧昧,带有‘淫’秽的意思。又有人说,就怕她的亲戚找来。罗老板就轻笑一下说:都灭族了,哪儿来的亲戚。他根本就忘了还有个王仙客,别人提醒,他也听不懂——‘色’令智昏嘛。
后来罗老板就常到空场上来,也不再提要买无双的事,只是围着她打转。有时候看看无双被捆在一起的小脚,看看脚腕上绳子的勒痕;有时转到无双的背后,看看被捆在一处的小手,然后和无双搭起讪来:你在这里怎么样?有没有feellonely?因为有官媒在一边监视,无双不敢不答罗老板的话。但是她常常说着说着就呕起来了。而且不是像得了胃炎之类的‘毛’病那种呕法,这种病人呕起来又恶心,又打嗝,折腾半天才吐出来,吐完后涕泪涟涟。无双就像得了脑瘤,或者脊椎病一类的神经系统病一样,一张嘴就喷出来,而且能喷出很远,因此也就很难防了。我们的护士接近这类病人时,手里老是拿着个病历夹子,准备在紧急时抵挡一下。罗老板没有这种知识,所以常被喷个正着。出了这种事,官媒就赶来打她嘴巴,一边打一边纳闷道:小婊子,我真不知你是不是故意的!而无双则一边挨打一边解释说:大娘,我真不是故意的!忍不住了嘛。
无双喷了罗老板一身,罗老板就回家去了。官媒就去拿个梯子,上去把无双的脚解开放下来,然后押着她到井边去洗涮。这时候边上没有人,官媒说话的口气也缓和多了:小丫头,你可别打逃跑的主意呀。告诉你,逃跑了逮回来准是割脚筋,挖眼睛!无双回答道:大娘,您放心。我绝不跑。举目无亲,往哪儿跑?我又不知道表哥住哪儿,现在唯一的指望就是等他上这儿来找我。我在柱子上坐得高,看得远,他一来我就看见了。就因为无双呕吐,她和官媒有了‘交’流,后来感情还蛮不坏的啦。
后来王仙客想找到这个官媒,出动了黑社会的关系,终于打听到她两年前请了长假,到山东去找王仙客了。王仙客觉得这老婆子笨得很,现在路上不太平,她又不知王仙客的确切地址,怎么可能找到呢。还不如在长安城里等他来。不管怎么说,现在这个官媒是找不到了。据说她看守了无双三个多月,后来对无双是不错的。晚上她就睡在临时搭成的草棚子里,无双睡在‘门’外的囚笼里。她还自己出钱买了草,给笼子搭了个草顶。早上天刚亮坊‘门’没开时,她就打开笼‘门’把无双放出来,让她在空场上跑步,做体‘操’,她自己则回去睡懒觉。等到该开坊‘门’时,才拿着捆人的绳子到空场上叫:无双儿!快回来,上班了!无双回来以后,她就帮她梳理头发,把她捆起来,嘴里这么说道:儿呀,今天最好遇上个好主儿,把你卖出去。这官媒就像母亲一样,母亲就是这样爱我们的。
而无双答道:大娘,把我卖了,谁跟您老人家做伴哪。她就像个‘女’儿一样。我们也是这样爱母亲的。但是官媒心里烦了也要打她个嘴巴:小婊子,谁稀罕你做伴!再卖不出去,又要降我工资了。而无双就哭道:您老人家就耐心等等不成吗?我表哥就要来了,让他多多地给您老人家钱。虽然有这些现象,总的来说,还是一副母‘女’情深的场面。官媒虽然打无双,其实是爱她的,但是这种爱受到了一些限制,因为她们的关系毕竟是属于店员和商品的范畴。何况她还救了无双一命哪。这个景象侯老板看见了,他已经告诉了王仙客,并且把罗老板给出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