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无法坐直,只能趴在马背上,墨玉青勉强抓紧缰绳。

马蹄飞奔,每一次落地都带起腹内刀绞般的疼痛。冷汗淋漓中,墨玉青努力想着爹说过的话,强迫自己振作。

爹说过:世间的享受都是给别人准备的,任何人都可以跟你分享。而不幸,却是属于你自己的。不幸来临时,千万不要指望有人能把你拉出地狱。老天会让所有有能力帮你的人袖手旁观,而让那些真心想帮你的人要么无力相帮,要么远远的离开。记住,你要想活下去,就只有靠自己爬起来!

一遍遍告诉自己。一定要把庆王爷的手戳送到柳杨关大营。

柳杨关是军事重镇,只有拿到代表兵符的手戳,郭将军才有发兵的权力,鸿锐才有最后取胜的希望。

翟庆云的话,并没有忘记。那是自己死也要弄清楚的疑团。然而,不论自己心里有多少个疑团,也要先履行自己身为朝廷命官的责任。

墨玉青从小就明白一个道理。庆王府里的墨小公子,若想得到别人的真心称赞,能证明自己的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做出来的事必须让天下人认可!

马蹄飞奔,风声在耳边回响。

墨玉青解下马鞍上备用的绳索将自己紧紧捆在鞍桥上。顾不得身上的疼痛,狠劲抽打马匹。……

七天以后,当墨玉青从昏迷中醒来,回想起自己这一路的情景时,只记得在马上颠簸,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后面发生的事情。

头还是很晕,眼睛上裹了布条,什么都看不到。墨玉青轻轻的呻吟了一声。旁边立刻有人走了过来。

听说墨玉青醒了,郭雷的副将立刻过来看墨玉青。

“墨小将军,庆王世子现在正在忙着呢,州府的人、熊家的人、还有牵扯出来的一大堆人一个都没跑掉,全都下了狱。昨天京里来了人,圣旨说让庆王世子务必把这里的贪污案一查到底,严惩不贷。……”副将说得兴致昂扬,墨玉青却好像有些心不在焉。

那副将终于发现了墨玉青的淡漠,悄悄叹口气,“墨小将军,医生说,你的眼睛是因为被蜘蛛毒侵害,没有及时解毒才暂时失明的。因为你失血太多,又加重了伤情。所以,……要多养几天才会好。”

副将说不下去了。事实上,医生说他错过了最佳的解毒期,毒血入了经。他的眼睛要想恢复,恐怕是很难了。然而,这样残忍的判决,谁会忍心告诉他。

墨玉青没有说话,副将也不敢多说,屋里陷入死般的寂静。

“墨小将军,有件事,郭将军嘱咐我等你醒了,务必跟你解释一下。这里面有点误会。” 副将小心观察墨玉青的脸色。

墨玉青不置可否,等着副将往下说。

“那天你奔来的时候,裤子上全是血,连马鞍上都湿了。……你把事情说完后,已经虚脱得发不出声音。可是你还一个劲努力用手指着自己的胸口。……我们想,你衣服里一定是有很重要的东西要交给我们。所以,我们就解开你的衣服,看了。……”

看什么了?墨玉青有一瞬间的愣怔。想了一下才想起来自己贴身口袋里装的鸿锐的亲笔信。鸿锐告诉过自己一定要带好的。

副将干咳了一声,“听郭将军说,那是庆王世子的私信,咳,是写给墨小将军你的。”

墨玉青一愣。

那么紧急的时刻,鸿锐有什么重要的事不能当面跟自己说,还非要写在信里告诉自己呢?既然不是公事,那就一定是私事。

一个念头恍然出现,流星一样划过墨玉青的脑海。

鸿锐心里不是有个人么,不能当面对自己说,又一定要写在信里嘱咐自己的话,还能有什么!肯定是他怕他自己有个万一,想好了要托付自己照顾那人!

想到这,墨玉青的心里更觉黯然。

自己以为会事关重大甚至会涉及到江山社稷的信,不过是鸿锐梦里惦记的一点私情。自己拼上性命为之努力的结果,也不过就是成全了别人的好事。

十几年来朝夕相处的人,到头来不是利用就是算计。没有一个是用真心对自己。

心里一片灰冷,墨玉青疲倦得只想睡去。

走在回京的路上,天上又开始下雨,绵绵的雨丝象铺天盖地的纱幔。把沿途的景色都罩上迷蒙蒙的一片。坐在车里静静地听着车外细密的雨声,渐渐的,连鸿锐的话也越来越少。

大量失血后的墨玉青很虚弱,经常还会发热,但对他受伤的肠胃来说,吃太多的饭和药又是太大的负担,所以大夫每天都为配药发愁。

而让鸿锐忧心的还不是这个。一路上,双目失明的墨玉青异常的沉默,整天整天的都不肯说一句话。失明的人看不到别人的表情,也就不知道掩饰自己的表情。墨玉青不知道,他的脸上写满了哀伤和不快。那样绝望的样子让鸿锐自责得几乎想跪下来哭泣。

而更让鸿锐伤心的是,墨玉青对别人还只是淡漠,对自己却似乎已经到了反感的地步,他甚至都不肯接受自己的照料。

不仅如此,鸿锐还发现,青儿眼里虽然没有半分神采,整个人却格外的敏感。周围三丈以内任何突然的声响,都会让他惊慌不已。因为目不能视,他会下意识地向后躲闪,那种蜷缩畏惧的姿势,昭示着他内心无法低档的恐惧。

墨玉青缺乏血色的脸和紧张中茫然无措的表情深深地刺痛了鸿锐的心。

在柳扬关,刚听说青儿受伤的时候,鸿锐觉得自己都快急死了。疯了一样赶过去,冲进屋里却正好赶上大夫在给青儿换药。眼看到军医指挥着几个大汉给高烧昏迷着的青儿换药。那景象让鸿锐几乎没当场疯掉。

墨玉青仰躺在床上,三个膀大腰圆的壮汉死死按住他的肩头,固定住他的手臂,另两个人坐在病床的两侧,硬拉开他的两条腿,露出红肿不堪的后庭。

军医一点点拉出他后庭里粘满血肉的药棒,再狠着心把新的药棒旋转着插进他血肉模糊的后庭……

青儿颤抖着,推拒着,嘴里“呜呜”地叫着,直到昏死过去都发不出一句清晰的声音。为了防治他咬伤自己,军医在他的口中塞入了软木塞。

那种近乎残忍的治疗触目惊心,每次回想起来,鸿锐都会被难忍的心痛折磨得坐立不安。

离京城还有五十里的时候,突然前面一阵骚动。下人在车窗外大声禀报,是庆王爷来了!

鸿锐一听说父亲来了,精神一振。墨玉青更是不等鸿锐搀扶,自己扶着车壁站起来,摸索着向外走去。

“青儿!”庆王爷的声音响在面前,不似往常般的沉稳。似乎压抑着心中翻涌的情绪。

“爹!” 墨玉青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伸出手臂。不料脚下一滑,身体失去控制,向前扑去,从半人多高的车辕上摔了下来。

周围众人看到他跌跌撞撞的样子,心就提在半空,此刻更是惊声一片。

然而墨玉青的身体并没有摔落在泥泞的地面上,他在落下的半途就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揽进了怀里。

宽厚的胸膛,温暖的气息。墨玉青在触碰的一瞬间便清楚地知道自己落在了谁的臂弯里。

这个怀抱虽久不曾触碰却并不陌生,因为那曾是自己幼年时最喜欢的地方。

那时候,自己常常被他抱着,去看花或者去喂鸟,去看戏或者去骑马。

这个人会在夜里起来照顾生病的自己,会在床前耐心的哄自己入睡,会让自己坐在他的膝上看他写字,甚至不会计较自己好奇的小手指弄脏了他的奏折……他看到自己的时候,永远都是亲切又耐心的,从不似对待鸿锐般的严厉。印象中,他做了一个父亲该做的所有事,甚至,他对自己有着更多的偏爱和宠腻。

那时的自己非常喜欢亲近他。甚至觉得他才是自己的父亲!

而现在,墨玉青却只想离开庆王爷的怀抱,躲开他的关怀!

“爹!……” 墨玉青伸手向旁边摸索着。

然而,没有他期盼的声音,墨玉青伤心的发现,他爹墨无痕没有来接他!

“我爹呢?”墨玉青焦急又无助。

“青儿,” 浓眉紧锁的庆王爷实在看不下去了,伸手把跌跌撞撞眼看又要摔倒的墨玉青拢进怀里。压下所有的心痛,努力放柔声音哄劝,“青儿,听话,我们回府去!”

庆王爷不知道,他的话听在墨玉青耳中,全然是另一番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