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第27章

自去年一场风波后,如今水溶又从众人的视线中渐渐淡出,倒是打小一起长大的两人不忌讳,仍像往常一般,时常来北静王府寻水溶一道玩闹。

可巧水溶刚走出大门,水靖牵了匹马跟过来,主仆二人正待上马,却遥遥见着两人迎面而来。正是冯紫英与卫若兰。

两个年轻男子骑着高头大马,扑面而来一股英姿勃发之气,皆是面如冠玉,只是其中一人稍显文弱些。那文弱的男子下了马,对水溶抬手作揖:“溶大哥,你这是打哪去,可是我二人来得不巧了?”

水溶放下马缰绳,露出光风霁月般的笑意:“二位贤弟,还请进门叙话。”

骑在马上的冯紫英大笑道:“这正是凑巧,既然溶大哥已经牵了马出来,何不随弟弟出城跑一圈。溶大哥可否赏脸?”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说完,水溶便利索地翻身上马,率先一步,一拉缰绳,马蹄高高扬起,飞驰的声音响彻在宽阔寂静的大道上。

冯紫英大笑地一挥马鞭跟了过去,落后的卫若兰和水靖二人也连忙上了马,紧随其后。

一行人来到城外,卫若兰领着他们去了自家的庄子,那里地势开阔,有个练武场,很适合跑马。

冯紫英下了马,一个人对着远方的箭靶子射了几箭,出了一头汗,这才回身对其余人笑道:“骑马射箭了一番,这会我心里舒坦多了。”

卫若兰体贴地递了汗巾给他,安慰道:“冯伯伯的事情,我也听我父亲说了一耳朵。你别担心,冯伯伯一向忠心耿耿,皇上一定会明察秋毫,不会任由他人污蔑大将军。”

冯紫英的父亲冯唐,乃当朝的神武将军,为人耿直、性情刚正不阿,与其子冯紫英长袖善舞、交游广阔的作风,大相径庭。日前因为被御史当朝弹劾,虽然圣上压下折子不做反应,却禁不住底下大臣们的议论。这几日冯唐为了避嫌,告假呆在家中闭门谢客。

连冯紫英今日出门赛马,都因此被父亲训斥了一番,心里自然憋了一肚子火。

见主子们要谈论私密的事情,水靖便很有眼色地退到一边,远远地守着,一方面替他们望风,不让仆人轻易过来打扰到他们。

水溶拿起了演武场边的另一把弓箭,双手掂量了几下,走下靶场站定,双眼沉静地目视前方,随即他抬起手,箭杆被轻轻搭在牢牢握住弓箭的大拇指的扳指上,他的另一只手拉开弓弦,手臂上的力量瞬间绷紧又转瞬松弛。箭弓的巨大弹力将箭送了出去,划破空气,发出哧哧的细微声音,“咚”得一声,正中红心,箭尾的羽毛禁不住这股力量,微微轻颤了起来。

“好,”冯紫英大喝了一声,拍着手赞叹道,“溶大哥的身手果然十年如一日地不同凡响啊!”

卫若兰也跟着赞叹了几声,一脸的濡慕。他身体稍弱,家中又是以诗文传家,但他本人却十分喜欢这些刀马弓箭,只是苦于身体不济,仍是强求了家里给他建了这座演武场。

卫家不止他这根独苗,但却怜爱他是最小的幼子,自然都依了他,卫母事后又千叮咛万嘱咐让他顾忌着身体,不要轻易下场。所以这演武场多半时候都是闲置,只有水溶与冯紫英二人来时,才会开放。时日久了,这庄子变成了三人私下聚会的隐秘场所了。

水溶含笑收了箭,温和地看了一眼冯紫英:“你不必太过担心冯将军,圣上心里有数。”

“我都忘了,身边还有一位皇上跟前的大红人呢!”冯紫英不以为意地打趣道,挥挥手一笑,“我就是个大闲人,不管这些破事。我们哥几个好一阵没见面了,今天一定要玩得尽兴。待会我带你们去庙里吃素斋,那地方可不容易去,保管你们恨不得把自己舌头都吞下去。”

水溶微微颔首:“你心里有数就行。”他说这话时神色温雅,眼光柔和,让人心中十分慰贴舒畅,冯紫英面上不禁流露出感激之意。

“这京城里,还有什么地方是我们不知道?”卫若兰却被冯紫英勾起了好奇心,拉着有几分恍惚的冯紫英急忙问道。

冯紫英回了神一笑,偏要卖关子,眼神中流光熠熠:“你别急,待会就知道了。我还要领几个人给你们见见呢,也都是不可多得的风流人物。”

卫若兰越发好奇了起来,却知道冯紫英必不肯说,他顺从地不再追问,站到一边,让水溶指点他的箭术。

水溶淡定一笑,他虽痴长了几岁,但身边愿意围着他的,不忌讳他身份的,反倒是这两位比他小了几岁的公子哥。其实水溶这会的身份也有几分尴尬,处在特殊的位置上,朝廷里的王公大臣若与他相交,难免有些折节,下不来台,而与水溶同龄的年轻人,多半还呆在祖辈的荫蔽之下,说不定还需要被父辈们时常训斥,这种人,水溶自然也和他们说不到一块。

水溶亦乐得如此,他既然打定了主意要做皇帝的孤臣,自然对与朝臣结交的心思便淡了几分,同世交的几户人家的关系,也因为他父母已过世多年,而渐渐冷淡了下来。人的感情都是靠着经营出来的,越走动越亲近,不走动自然就越来越疏远了。

水溶望着场上射箭的二人,心思却有些飘远,脑海中浮现前几日皇帝私下召见他说的话。

圣上的心思深沉,让人猜不透,不过水溶心底隐约有几分感觉,朝廷上圣上一派和太上皇一派的势力,彼此间角力得越发厉害了。从去年盐案之后,两派人之间算是彻底撕下了和平共处的假面具。这次神武将军被弹劾也只是受了无妄之灾,因此圣上才会按下折子,留中不发。

亲皇一派以周贵妃的父亲,户部尚书周元朗为首。周尚书被推上了风口浪尖,自然苦不堪言,但他自知没有退路,更是退无可退,行事反倒越发咄咄逼人,犹如皇帝手上的另一把尖刀。若说水溶是皇帝手上另一把利刃,但他却是把杀人的刀,一旦出鞘必然见血,皇帝心底自然不会轻易动用他。

这次,圣上却是对着水溶说了一番大有深意的话。

“你小时候去过大公主府吧?”皇帝搁下手中的御笔,突然开口问垂首静候在殿中的水溶。

水溶见皇帝召见了自己许久,却又把自己撂在一旁,不言不语。这会终于愿意问话了,却抛出一个让他捉摸不透的问题。

话头在心里滚了一圈,斟酌一番,水溶才恭敬地回答说:“回禀圣上,微臣印象中,那年大长公主过六十大寿,微臣母亲曾带着微臣去拜寿。”

“你可还记得,过完寿的第二天,公主府就发生了一件大事。”皇帝从御座上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水溶,声音里分辨不出任何情绪。

水溶难得迟疑了一下,不知该回答知道或者不知道。

皇帝转身,看见他为难地皱着眉头吗,哈哈一笑:“难为你也有为难的时候,朕还以为,没有问题能难倒你小子。”

“微臣资质愚钝,多亏圣上的厚爱。”水溶微微勾起唇角,白皙如玉的脸上浮现一丝如春风般的笑意。

“你这小子嘴巴不老实,你资质愚钝,那天下就找不出聪明人了,”皇帝脸上一唬,瞪着双眼,“还是你在质疑朕的眼光!”

水溶淡淡一笑,整个人不动如山,有股沉寂如深渊的气度,嘴上却说着与脸上表情毫不相符的讨饶的话:“微臣胆子小,望圣上怜爱,不要吓唬微臣了。”

皇帝无奈失笑,摇了摇头:“朕真是拿你没办法,若你父亲还活着,看了你这副耍滑头的模样,估计会气得抽你一顿。”似乎是联想起老王爷的爆仗脾气,皇帝脸上难得地出现一个恍惚的表情。

水溶亦收起了插科打诨的态度,脸上的笑意也收敛了几分。

皇帝扶了扶额头:“被你这小子一打岔,朕都把正事忘了。”

他坐回御座之上,整个人气势一凛,威严地对水溶说道:“朕命你全力调查十年前的驸马服毒一案,切记不可惊动……”皇帝迟疑了一下,话一顿。

水溶心领神会地跪拜在堂下:“微臣明白,必在不惊动一人之时,将事情调查地水落石出。”

皇帝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上半张脸却隐在阴影之中,半明半昧。

皇帝挥挥手,夏太监便领着水溶退出了御书房。

这十年来,大公主府大门紧闭,大长公主也是锁门不出,时日久了,京城里的上流世家,似乎全部有意无意地选择遗忘了曾经如日中天、权势煊赫的钟鼎之家,谢家。

谢家老辈跟着当朝的开国皇帝一起打江山,谢家接下来接连两代人都尚了公主,大长公主生的幼子谢晋元又娶了当时太子太傅爱女纪茹,夫妻二人恩爱非常,头年成婚便生了一个女儿,两人如珠似宝地疼爱。怎奈花无百日红,好物不长久。

大长公主六十岁寿辰当日便曝出了丑闻,谢晋元与忠王府老王妃带来的干女儿发生苟且之事。翌日又传闻淫.乱的主角换了一人,不是谢晋元,而是他的父亲。忠王妃的干女儿不忿被辱,投缳自戕,忠王府一干人等闹到了皇帝跟前,要求皇帝主持公道。未等事实查明,谢府却传来驸马服毒自杀的消息,又有一遗书留下,说是驸马自知醉酒无意铸下大错,无颜面对圣上与太上皇,只能以死谢罪。

当时太上皇刚刚退位,新皇登基不久。新皇得知此事,大震,犹如失去一个臂膀。接下来事情已经乱成一团,忠王妃干女儿自戕未成,站出来指责谢晋元不忠不孝,让自己的老父亲替他背锅,奸人不惩,死人永远不得安息。此言一出,众人皆哗然,压力之下,皇帝只能将谢晋元贬为白身,发放岭南流放,终身不得再返回京城。

忠王妃的干女儿很快出家,远远离了京城,再也不曾现世。谢晋元发妻纪茹不舍丈夫,跟了过去,不到一年,传来了夫妻二人双双殒命的消息。太傅大人只有这么一个爱女,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打击之下,一病不起,溘然长逝。皇帝顿时又失了一个臂膀。皇帝自太子时,便与太傅情分非同寻常,太傅出殡之时,皇帝因为伤痛不已,罢朝三日。太上皇因此将皇帝召过去,训斥了一番。

自始至终大长公主都不哭不闹,只在谢晋元被判流放之后,进宫见了皇帝一面,之后便锁了公主府的大门,将自己禁锢在那座宅子里。从此之后,纪家和谢家都退出了朝堂,从世人的眼中消失不见。

十年了,皇帝终于想要再一次彻查当年的案子。只是不知当时的人还剩下几个,有时候迟来的真相反倒更让人痛不欲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