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在徐青口述下,咬牙切齿写上清丈田亩的请愿书,然后签字画押,交给徐青过目。果然是交了便能走人。
因此,其他人见已经有人离开,于是写得愈发用心。
好在,他们都是从小读书识字,文案的功夫是童子功,一用心起来,效率提升不少。
很快,众人尽数交上请愿书,得以从府衙脱身。
徐青命府衙的书吏将请愿书分装整齐,放进箱子保管。
这时候,谢泉从屏风后走出。
他一脸惊骇道:“公明,你这样会不会太伤他们?”
饶是谢泉自诩国士,亦想不到徐青应对谣言的方式会如此极端。
不过清丈田亩,确实解决了百姓踊跃投献土地,依附人身的根子问题。原因在于,这些人隐瞒的土地人口不是凭空消失,而是将赋役转移到了无权无势的老百姓身上,故而他们的负担越来越重。
而皇权不下乡,地方官又是流水的官,所以只要能收上税,才不管这些闲事。
小民面对盘剥,大部分也只能忍气吞声。
甚至瞧著那些投靠乡绅的农户日子过得比自己好,心里生出了欲做奴隶而不得的情绪。
如果清丈田亩成功,减轻小民身上的赋役,以江宁府的富饶,普通小民也是能将日子过好的,自然不会再想人身依附、投献土地的事。
只是如此作为,必然惹来天下非议,不仅会被江宁府的豪绅仇视,还会惹来整个南直隶豪族势家的攻讦。
届时压力之大,简直难以想象。
徐青笑了笑:“文渊先生,你就说问题解决没有?”
谢泉脸皮一抽,“先前的问题是解决了,但更大的问题出现了。”
徐青轻笑一声,说道:“先生请坐,然后听我说。”
“好。”
徐青随后,不疾不徐地开口:“先生以为,我先前的麻烦和现在的麻烦,除了问题大小之外,还有什么区别?”
谢泉闻言,若有所思,他很快反应过来:“先前公明的麻烦是私事,属于缙绅的内斗,但现在的性质不一样了,这是公事。”
他随即有些恍然。
如果是徐青的私事,那就是徐青自己的力量和江宁府的豪绅以及他们背后的力量争斗。
现在提出“清丈田亩”,固然问题闹得极大,反而把事情的性质变了。
谢泉想通之后,依旧免不了皱眉:“此事虽然变成公事,可是事情闹大,非是明哲保身之举。我只怕公明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徐青哈哈大笑:“先生说的不错。只是未免也小瞧了徐某。”
谢泉:“怎么说?”
徐青:“我尚是秀才之时,便敢在南直隶的官场纵横捭阖,如今中了解元,反倒不如以前吗?”
“虽是此理,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总归是有失稳妥。”
“先生的话,适合旁人,却不适合徐某现在的处境。我动作小了,便是别人成天算计我。你看,我现在提出清丈田亩,他们反倒是急了。最好的防御是进攻啊。”
谢泉觉得徐青说的不无道理,可似乎欠缺了一点核心的东西,他皱眉不已,忽地灵光一闪,拍著茶几道:“好你个徐公明,竟不肯跟我说实话,是不是太阿公跟你交代了什么。”
太阿是首辅的字,乃是天子所赐。
这个字意义非凡。因为伊尹辅太甲为阿衡,故称太阿。因此,皇帝赐字的背后意义,是将首辅比喻为古之“伊尹”,如汉之霍光得汉武赐周公负成王之图。
自顾伊霍并列,权势为宰相中最大。再之上,便是操莽之类,并非人臣。
至于季汉葛氏,没有废立过皇帝嘛,所以权势还是差一点。
不过朝廷里,亦有人阴阳怪气,上书皇帝太过信重首辅,有“太阿倒持”之危。
意思将大权交给别人,自己反受其害。
皇帝批复回道:“不听汝言,莫非朕就要受害?”
大臣回道:“难说”。
然后现在,已经被发配到西北边陲之地。
自此之后,首辅权势愈发重了。
徐青随即点头,将信纸向谢泉亮了亮,随即收回。
谢泉过目后,自然认得首辅字迹,“太阿公固然有澄清天下之志,但这种事,也就你徐公明少年意气才敢接下这天底下最苦最难的差事。”
他没有说得太直白。
意思是一个真敢想,一个真敢做。
到底是前后两代的神童,天才中的天才,确实思维和常人不同。
清丈田亩有多难?
昔年汉光武帝,以名为中兴之主,实为开国之君的威权,搞了度田,都惹得豪强强烈反扑,差点动摇根基。
这固然有光武帝打天下过于依赖豪强、与其绑定太深的缘故,也可以看出,自古以来,清田之难。
首辅难道不知其中难度?
徐青难道不知?
知道艰难还敢想敢做,便是古人说的“大丈夫”了。
徐青笑了笑:“文渊先生不必如此捧我。其实清丈田亩未必能成,但首辅足够强势的话,改稻为桑的事,肯定是成了。”
这才是徐青的真实用意。
开天窗理论,最是适用于大虞朝的国情。
只要顺利将改稻为桑的事情推行下去,徐青就掌握了生丝的源头,再有林天王开辟的海路,那就是源源不断的财富。
当然,鸡蛋不只在丝绸上,还有茶叶,这都是海贸最赚钱的行当。
他以江宁府为根基,掌握这两样生意,要人有人,要钱有钱,只等时机成熟,便是魏国公也奈何不得他,届时就不用借势,而是本身就是一股势。
若是他只顾著解决百姓投献的问题,与江宁府的豪绅斗智斗勇,那才是因小失大。
江宁府的豪绅算的了什么?
在这局棋上,他们不够资格跟徐青斗。
徐青若是纠缠于边角,反而是耗费了自己的潜力、精力,得不偿失。
谢泉是明白人,徐青一点就透,他开口:“公明,你这些方法,莫非天授?”
他想起张子房评价汉太祖高皇帝的话。
意思是汉高的能力是上天赐予的,并非人所能教出来的。
徐青:“算是吧,而且这不算什么稀奇的本事。先生不懂,并非是徐某比你聪明,而是先生看待事物的方法和我不一样。”
谢泉:“怎么说?”
“易经的道理,便是万事万物,阴阳对立。没有纯粹的好,也没纯粹的不好。透过外物,看到事情的本质,自然就不能被外物所迷。先生是易学大家,我这样说,你肯定就明白了。”
谢泉若有所思,“看来我的易学不如你。”
徐青洒然:“不是不如,而是看待事物的角度不同。”
谢泉:“道理是容易想到的,但敢作敢为才是最宝贵的品质,这一点,我远远及不上你。”
徐青心想:“你要是知晓你可能活不了几年,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他撇过话题,说道:“这件事算是告一段落,就看事情如何发酵,上面怎么博弈。还请先生辛苦一下,陪我走一趟应天府。”
“去应天府做什么?”谢泉下意识问道。
徐青哈哈大笑:“向冯先生提亲呢。有劳先生帮我做个见证。至于聘礼,这就是最好的聘礼,冯先生把这东西交上去,回京之后,必然高升。”
他指著那一箱子本府豪绅关于清丈田亩请愿书。
谢泉不禁莞尔,心想:“冯秋远,你收了这个女婿,看你晚上能睡好觉不。”
幸灾乐祸归幸灾乐祸,但有这一箱子请愿书,对于巡按御史而言,确实是实打实的功劳。
首辅够强势的话,这场功劳冯西风肯定是捞著了。
而当今首辅,最不缺的便是强势。
谢泉不禁后悔,他蹉跎半生,还不如人家生了个好女儿。
命啊!
…
…
府衙外,雷举人仰天长叹,一脸哀伤。
旁边胡举人等问道:“雷老爷,怎么了?”
现在大家同病相怜,一下子都亲近了不少,不像之前那样,明面上一团和气,私下里恨不得捅死对方,然后吃尸体。
雷举人一脸不好意思道:“胡老爷,我这……哎……这回清丈田亩,我这亏吃太大了。”
胡举人等一脸无语,你个老小子,长得凶神恶煞,中看不中用,刚才要是敢当面反抗,大伙儿并肩子上,他徐公明还能一个人把他们这一群有头有脸的本府豪绅挑了不成?
现在又后悔起来。
见小利而忘义,干大事而惜身!
活该啊。
不过看到雷举人一脸懊恼,显然要大伤元气。大伙儿本来心烦气躁,此时却不知不觉间痛快起来。
连带对雷举人第一个投降的恨意,都一下子减轻许多。
胡举人道:“他徐公明无法无天,竟然敢鱼肉我们这些乡绅,我回去就禀告老太爷,请他给昔日的同僚们写信。”
“对,曝光他,一定要徐公明知道,江宁府不是他只手遮天的地方……”
这时候,雷举人一跺地,脚下立时尘土飞扬,出现一个凹陷的土坑。
众人骇然,询问道:“雷老爷,怎么了?”
雷举人道:“我忍一时越想越气,不如我们再进去向他徐公明讨要说法。”
“额……”
胡举人先是拱手一礼,说道:“我急著回去给老太爷煎药,先回府了,诸位,就此别过……”
“我想起家中还有事……咳咳……”丁员外连忙上了自家的马车,催促车夫搞快点。
“我家小妾快生了……”
一个个乡绅很快上了马车。
雷举人看著众人远去,摇了摇头,“雷某一向以德服人,你们一个个的,真以为我要去打架不成?”
他一脸无辜,走上自己的马车,掀开车帘,进入车厢。
“老雷,这回干得不错。”一个粗大的手掌,拍了拍雷举人的肩膀。
雷举人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是林天王,拍了拍自己胸口,说道:“老林,你这神不知鬼不觉地上我马车,差点吓死俺。”
林天王哈哈大笑道:“你雷老三的胆子可没这么小。”雷举人:“论胆子哪敢跟你比,刚才他们要是不答应,你不会和徐公明联手把他们做了吧?”
林天王笑:“我倒是想,就看徐公明同不同意。”
雷举人呵呵道:“你、徐公明、衍空老和尚,三大练脏高手联手,江宁府哪家豪绅能挡住你们。还好雷某一向识时务,不然这次肯定被这群老东西卖了,给他们挡刀。”
林天王含笑:“徐公明从不亏待自己人,你将雷家的染坊拿来入股,肯定比你原来赚得多不少,怎么样,这生意过了今天,就没你的份了。”
雷举人:“就等你说这句话。经营的事,我不懂,不过染坊都是我雷家的老人,不管留不留,都不能亏待。否则我带人去你岛上吃穷你。”
林天王:“就怕你小子不来。”
雷举人哈哈一笑:“本来这武举人做著就没意思,要不是一家老小都在,我早寻你去海上逍遥了。”
林天王微微一笑:“老雷,我就喜欢你这性子,不说了。咱们兄弟,事儿上见。”
他一拱手,随即一阵风掀开车帘,然后整个人消失不见。
雷举人看得好生羡慕。
他也是天赋不凡的人,但至今没有突破到练脏的层次,因此很羡慕林天王啊。
功名富贵,过眼云烟。
真年纪大了,才知道有个好身体,比什么都强。
…
…
很快,关于江宁府清丈田亩的消息传遍民间。
于是那些嚷著要投献土地的乡人,都停止了向徐解元投献土地,依附人身的想法。
以往是想做奴隶和想做奴隶而不得。
这次有了不做奴隶也能过好日子的办法,大家自然要等一等。
而且清丈田亩要涉及所有的豪强士绅,即使现在投献,到时候被查出来,说不得还要治罪呢。
何况这事,还是徐解元主动提出。
乡人们奔走相庆。
他们是最清楚清丈田亩的好处。哪怕只推行一部分,也能减轻许多无辜加在他们身上的负担。
对于府衙、县衙的胥吏而言,倒不是什么好事。
因为盘剥压榨那些贫苦百姓,一来有好处,二来显示威权,乃是他们平日里抖擞威风的机会,若是清丈田亩成功,那种对于底层百姓的优越感,自然会降低不少。
故而难免有人怪话。
衙门的胥吏大都是投机依靠徐青的人,这时候受到一些乡绅蛊惑,难免心生怨言。
徐青对此一清二楚,却任由他们心生怨气。
并且在这关头,不但没有安抚人心,还带著谢泉,向应天府出发。
于是江宁府内,关于清丈田亩的舆论斗争,愈发激烈起来。
徐青一行,越过栖霞山,过了税关,泛官船于茫然万顷的黑水湖上。谢泉悠然吟道:“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徐青来到身旁,轻轻一笑:“先生有此雅兴,岂能无酒。待我为先生捉一条大鱼下酒。”
他来到船边,运起神魂之力,一阵阴风从徐青身上刮出,随即湖水涌出,一条数尺长的黑鱼被湖水包裹住,落在了甲板上。
许多船上的官军都看呆了。
这就是徐解元吗,不但武道惊人,道术也如此可怕。
谢泉同样震惊。
他已经知晓徐青武道练脏的本事,没想到徐青还有一手惊人的道术。
随即徐青拔出羽衣刀,杀鱼放血取出内脏,片出鱼肉,又在这过程中,命人取来铜炉。
谢泉惊讶之余,也跟著徐青饱食一顿。
而且徐青连续捉了好几条大鱼,因此其余官军也能分到一些肉。
吃肉的时候,徐青还遗憾,他没有学到罗教真空大手印的道术,否则凝聚出神魂大手,下黑水湖捉个老鳖,亦非难事。
谢泉哪里听不出徐青在炫耀,不过由此更相信徐青能做成大事。
如此武力和才学,纵横天下,进可攻,退可守,来去自如。
果真是“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的英雄少年。
他飘零半生,能遇到这么一位少年豪杰,实是幸事。
甚至谢泉忍不住将徐青和从前的江东小霸王孙伯符相比,都是少年豪杰,英勇盖世。
不同的是,徐青智虑深远,未必比孙策之弟孙权差多少。
可惜了。
若是在乱世,徐青之能,少说也能坐断东南,笑看天下风云。
好在,以徐青的能力,在治世也必然大有作为。
不过历史上的猛人著实太多,前朝太宗皇帝,李家二公子,十七岁起兵,数年间席卷天下。
本朝自来有十八孩儿主天下的谶言,有相士曾说,异日代“虞”者,李氏子也。
虽然太祖皇帝不信,却也自来对朝臣李姓之人,颇有严苛。
好在徐青姓徐,不然这般出众的豪杰少年,免不了给人多一条受人攻讦的把柄。
一路上平安无事,来到巡按御史衙门。
如今冯大人住在后宅。
正式提亲,需要选好吉日。
至于现在,乃是未来女婿的私下拜会。
用的是谢泉来拜访故交的名义。
掩耳盗铃嘛。
冯巡按热情地出来接待谢泉,寒暄之后,笑道:“文渊,这次可惜你没中五经魁。不然你我同列前后乡试的五经魁首,也是一段佳话。”
谢泉果然感受到了老冯的热情,只有好兄弟,才会照心窝子捅!他阴阳怪气道:“若是秋远参加这次乡试,肯定是解元。毕竟你是长辈,名次断无落在晚辈后面的道理。”
冯巡按脸色胀红,随即咳嗽一声:“你这人,说话夹枪带棒的。来来来,咱们去后院亭子里喝酒去。”
谢泉微笑:“你还是先收你女婿给你送的大礼吧。”
“什么礼物?”他倒是听到一些风声,只是心下觉得奇怪,又不好直接问,所以打算先找谢泉将事情问清楚。
谢泉附耳低声说了一番话。
冯巡按不免大吃一惊,随即面色镇定道:“你出的主意?”
“天下还有比你女婿主意更正的?”谢泉呵呵一笑。
冯巡按不禁点头,随后摇头,“公明,东西你送到我书房里,然后在那里等我。”
徐青自然应下,然后带著箱子,通过下人指路,去了书房。
冯巡按则是忙拉著谢泉去凉亭问话。
谢泉自然如实说了。
冯巡按听了倒是不生气,说道:“这小子平生怪能弄险,像是他的作风。”
“你不生气?”
“有什么可生气的,既然选了他,自然早有预料。人生在世,忽然而已。有时候轰轰烈烈一场,不论成败,亦不见得是坏事。你个老货,指不定心里还嫉妒我呢。”
“谁说的,我才不会。”
“嗯嗯。”
…
…
徐青在书房放下箱子,下人离开。
“公明哥哥。”冯芜在书房里出现,坐在老冯的位置上。
徐青嘴角一抽,“阿芜,咱们说话,能不能正经一点。”
“这还不正经啊,叫你喊我小名,你怎么不肯。”
“我叫徐青,喊你小名‘青儿’,怪怪的。”徐青扶额道。
冯芜嘻嘻一笑,说道:“听说你回江宁府又干了一番大事。”
徐青:“树欲静而风不止,你以为我想这样啊。反正你也没地方后悔了。”
冯芜:“才不会后悔。人生百年,滔滔逝水。只要自己不后悔,怎么过都是对的。”
徐青:“那你要多努力,才能帮到我。否则我一个人太累。”
他说的是实话,现在摊子越来越大,他急需要信得过的人分忧,有些事,甚至必须要至亲至近且有能力的人,才能分担。
冯芜是道术高手,神魂强大,其聪明自不用说,何况背景强大。
这软饭送到嘴边,徐青不吃都不行。
冯芜笑吟吟道:“那你多努力,咱们多添几口人。”
在这个时代的女人看来,既然嫁人,生儿育女是天经地义的事。生的越多越好,如此一来,家族才能兴旺。
徐青倒不避讳,说道:“那么虎魔炼骨拳你得勤加练习,有什么难点,你问我就好了。”
冯芜微笑道:“我很努力的,先别说了,给你看一样宝贝。”
徐青不由一奇,“什么宝贝。”
冯芜取出一个卷轴,缓缓展开。
徐青定睛一瞧,惊讶一声:“重阳真人像。”
他一望为之出神,青铜镜泛起微光,似乎对这幅画像,产生了奇妙的反应。
只见上面书道:
无物可离虚壳外,有人能悟未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