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云酒楼。
闽南一字慧剑门的方门主,脸色铁青地与徐青坐到一桌。先前酒楼里的锦衣少年正是他的独生子,此刻低眉顺眼地站在方门主身侧。
至于东溟帮的其他人,已经被靖海卫收押。
而方门主之所以敢来,还有一个原因,他在闽南捐了一个“游击将军”的官位,方家更属于闽南的豪族。
本质上还是黑白掺杂的,不是单纯的黑道绿林。
自来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地方豪族做事便愈发大胆。
说白了,朝廷铲除一个地方豪族,很快会有另一个豪族冒起来,且更加和朝廷中枢离心离德。
攘外必先安内。
在内部不够平稳的情况下,外部的麻烦都是暂时拖著。
朝廷控制天下,主要在于一些核心地域,便是所谓“内”,闽南属于“外”,撼动不了天下大局。
似方门主这样,在地方作威作福的豪强,日子过得其实比南直隶许多诗书世家都舒服。
他开口道:“徐解元,方某人已经来了,你开个价,如何肯放我们父子走。”
他在地方上再蛮横,也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道理。
但方门主不信徐青会做什么绝。
他既是为独子而来,也代表了闽南诸多豪族过来试探。
试探的当然不是徐青,而是代表朝廷意志的水师。
无论是奇袭也好,还是别的什么……
东溟帮这次确实吃了大亏。
而朝廷水师也会长期驻扎在金华府,控制东溟岛,兵锋所向,不得不令这些沿海豪族考虑接下来的形势。
在他们看来,徐公明现在是变法派在东南的利刃,他的态度,足以说明朝廷中枢宰执的态度。
徐青微微一笑:“我听说方门主一向在做海上的护卫生意,不知有没有兴趣,将生意做大一点?”
方门主登时来了兴趣,“怎么做大?”
徐青:“方门主觉得东溟帮接下来的前景如何?”
“以前朝廷在东南的水师出不了海,战斗力低下,所以他们能在海上横行。现在朝廷已经养出自己的水师,他们自然不能和过去一样在沿海作威作福。但徐解元可能不太了解他们背后的方仙道。”
“哦,我听说禾山道在东溟帮同样影响不小,为何方门主只提方仙道?”
方门主:“禾山道的根基在陆地上,而方仙道的根基在南洋群岛。徐解元可知,南洋非常之大,海域辽阔,小国无数,如今方仙道的影响力是南洋群岛最大的。而且这些国家也要依靠方仙道帮助他们抵抗西洋人。如今大海之上的纷争,比前朝末年还要剧烈,无论武道还是神魂高手,都因此层出不穷。若不是大虞王朝有王朝气运庇佑,许多南洋的神魂高手以及邪魔鬼祟不敢进入内陆繁华之地,我看这大虞朝也不会太平。”
徐青淡然道:“天下道统传承皆出自中土,方仙道是从中土败退的道统,都能在南洋有如此影响力。若是大虞王朝没有王朝气运镇压当世,难道中土之地大物博,人杰地灵,能出众的人物,会比海外少?何况大虞朝还有武圣镇压,一旦出手,彼辈与土鸡瓦犬无异。”
方门主一时语塞。
徐青见状,便知在方门主所知的范围内,海外那些势力中,怕是也没有鬼仙、武圣级别的存在。
但有没有隐藏不出世,暗自操弄世俗势力的强横存在,却也是未知的。
可是再强也强不过前朝重阳祖师那些人。
中土之地,自来都是天国上朝,人杰地灵,为海外所向往。
这种地方,才是最有可能孕育出神圣仙佛一般的存在。
池水怎么能养出蛟龙?
譬如扶桑岛有战国时代,中土也有战国时代,那能一样吗?
随后徐青又问了方门主许多南洋的事。
战略上藐视归藐视,实际上还是得重视。
他了解过后,与自己已知的信息结合,倒是有了一个大致的轮廓。随后,徐青才提出了和方门主具体合作的事。
近海的海贸,主要是沿著海岸线进行,随时可以补充物资和淡水,每次停靠,也能进行交易,而海运的运输成本之低廉,相对于陆运,几乎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哪怕正常物资的贸易,其中利润都无比巨大。
更遑论、丝绸、瓷器、茶叶等在海外紧俏的货物。
三十倍利润都是往少了说。
有了方门主这等地方豪强配合,徐青在近海航线上的大体架子是没问题的。而且他们作为地头蛇,耳目通灵。
东溟帮哪怕是海盗,但补充物资,总得依赖沿海豪族,离不开陆地。在这里打开缺口,才能真正根治东溟帮的顽疾。
顺带,还能进一步扩张红花会的暗中力量。
为朝廷办大事,为自己谋私利,事情自然就能一件件办下来。
朝廷利用徐青的同时,徐青何尝不是背靠大树好乘凉。
届时天下有变,则自取之;不变,也是树大根深,不会轻易被狡兔死走狗烹。
当然,一切前提是,他能渡过自身的短命危机。
三年还是太短了。
徐青迫切需要打开玄天宝库,看能不能得到更有用的东西,或者在修炼上,得到新的突破。
伴随靖海卫联手徐青,顺利拿下东溟岛的消息,亦迅速向四方传开。
…
…
“魏国公拒绝了帮我们去拿下那座山。”任天游一脸意外,哪怕他强调了此山有宝藏,拿下之后,好处很大。
魏国公方面依旧拒绝。
除此之外,他还得知真罡门古无极在东溟岛准备开设武馆的消息,此事得到了魏国公府的支持。
东溟岛现在可是徐青的地盘。
尽管魏国公府那边没说什么。
任天游依旧感到脊背发寒。
问题是,哪怕他破罐子破摔,投靠徐青也不可能。
因为巨鲸帮的根子在应天府,那里是魏国公的地盘。
除非他抛弃自己这帮兄弟,另起炉灶。
但没了这些帮众,任天游也不过是一名练脏高手而已,无论是自身的保养,还是谋求武道的继续进步,没有势力的支撑,光是平日吃喝,都是一桩麻烦事。
因为武道高手年轻还好,只要肉食管够,那么武功总能维持住,甚至有些微进步。一旦年纪大了,那就得在“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路上一去不复返。
神魂高手在这方面的要求自然也不低。
大禅寺为何能成为天下武学圣地,便是因为人家有一大杀手锏——黄粱米。
黄粱米的稳定产出,保证了大禅寺能不断涌现练脏高手,且能长期稳定地维持住自己的水平,加强了寺内高手的凝聚力,自然也保证了大禅寺有极高的下限。
金光寺虽然是红月禅师的道统,有许多大禅寺的武学,但就不能像大禅寺那样,稳定出现练脏高手,不得不说,黄粱米算是一个重要原因。
红发衍空叹了口气:“看来是徐公明搞的鬼,我们还是低估了他。”
“大师,东溟岛落在徐公明手里,现在我是芒刺在背,你说如何是好?”
红发衍空抱拳:“任帮主,多谢近日的款待,咱们就此别过。”他觉得任天游已经无法帮他去取回自己的东西,自然当断则断,该走了。
任天游:“……”他一脸不可思议,但红发衍空已经鬼魅般消失在任天游的船上。
这些日子,吃他喝他,平日里还诓骗他的武学心得,就这么走了?虽然任天游也得了红发衍空的指点,但是……
他有种被全世界抛弃的感觉。
他只是想保住自己的基业,想发财,想得到机缘,他错哪了……
然而,红发衍空的离开,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
他确实不行。
…
…
东溟岛百里外,一艘巨舰上。
“什么,东溟岛被朝廷水师攻破了?”巨舰上,一名威严的女子,神情不可思议。
她面容姣好,大约二十出头,眉宇间有种英武之气。
这便是东溟公主。
等手下汇报了事情经过之后,东溟公主蹙眉,她不过离去数日,没想到就出了这么大的乱子。
“调集人手,咱们将东溟岛夺回来。”东溟公主果断下命令。
“且慢。”一名老道在旁边开口。
“顾师,你是何意?”
老道:“出云,眼下咱们最重要的事是开启流波山中的宝库,而不是在东溟岛做无谓之争。”
“东溟岛位置极为重要,岂能是无谓之争?”东溟公主蹙眉。
老道:“朝廷水师能攻破东溟岛,说明虞朝已经开始重视海防,且有训练水师,以虞朝的底子,只要在这方面发力,后续会有源源不断的水师过来沿海扫荡,你纵使夺回东溟岛,也守不住。何况我辈中人,只要修炼有成,自然能坐看王朝起落。富贵可得,而长生难得。这次流波山是一个极为重要的机会,咱们不能错过。”
东溟公主:“顾师,你总说什么长生,但你见过谁长生了?重阳真人?吕祖?这些前代赫赫有名的真人,不也死了吗?我等人生在世,能不朽长生者,功业而已。”
她虽然知晓道人修为高深无比,却也不信长生这种虚无缥缈的事。
老道摇头:“出云,就事实而言,你就算能夺回东溟岛一次,两次,然后呢……”
东溟公主默然:“总不能坐看虞朝的水师在海上耀武扬威,使我等无立锥之地。”
老道微笑:“你错了,事物的强弱是不断变化的,虞朝水师强大,不过是此一时,只要你耐心,很快会有彼一时。这些年东溟帮也赚了不少钱,何况只是丢了东溟岛,又不是丢了所有的地盘。你耐心一点,事情自然会有转机。”
东溟公主思忖利害,心知老道说的不错。
现在朝廷动真格,她硬抗的话,只会损失自己的核心力量,给别人做嫁衣。
不如暂时退一步,等待新的机会。
她又问:“流波山宝库的锁,你不是说极难开启吗?”
老道:“我近来炼制了紫雷神火符,凭此符威力,或许可以强行破开绝情锁,不过强行破开之后,必然会引起流波山下方神兽的异动,对我们取出里面的宝物不利。因此,还得找禾山道借迷天香一用。”
“之前你说过,我已经派人要来了。”
“那咱们明日便动手。”
…
…
徐青将海沙帮的美妇海沙夫人暂时交给苏怜卿关押,眼下没有什么事,比先取流波山的玄天宝库更重要,其他事都要放在一边去。
他也等到了冯芜。
“迟则生变,咱们现在就出发。”徐青没有和妻子温存,直接说道。
冯芜点头,这种大事,自然是越快越好。
他们上了自己的海船,身后有靖海卫的水师跟随。
虽然刚刚经历大战,不过由于是徐解元相召,加上给的好处够多,这些水师自然愿意出手相助。
至于出征的理由很简单,就是继续清剿海盗。
宜将剩勇追穷寇啊!
船上,冯芜明显感觉到,徐青的气质比过去多了些冷厉的杀机。
她心里惊讶,然后直接询问。
徐青:“杀人如割草,自身也会漠视生命,我正处于这个过程。但是眼下是没有喘息的机会,给我重新调整。你不用担心,我会注意这方面的事。”
冯芜:“神魂修炼,格外莫测。一旦陷入执念,就难以挣脱,又或者胡乱杀戮,越陷越深。我知晓夫君有天纵之才,但越是这样,越需要控制心境。无法自我克制的强大,不是真正的强大。”
徐青:“我这次破岛,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你这样劝诫我,不怕我生气吗?”
冯芜微笑:“我现在将你当做至亲至近的人,所以愿意这样说。你要是生气,远离我,我再想办法让你消气就好啦。”
徐青莞尔:“我还以为你会不理我呢。”
冯芜:“为什么要不理呢?那又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除非你已经不是我想要的山。”
徐青叹了口气:“有时候,我真觉得富贵功名,真是无足轻重之物。可惜要超脱世外,又必须要有超脱世外的本钱。”
“那就一起努力吧。”冯芜敏锐察觉到,徐青还有更深层的担忧,不在于首辅,不在于各方的威胁……
到底是什么呢?
她好奇,但没有问,因为她明白,这或许是徐青极大的一个秘密,并不想拿出来与人分享。
既然如此,她何必追根究底。
海风迎面吹来,徐青一下子清爽许多,神魂之力涌入海中,不断有水浪涌出,在半空中化为一只巨手,然后又朝海中一探。
不多时,一条白鱼被水中巨手抓住,到了半空中。
它左右冲突,却没法离开海水所化的巨手,仿佛有一层无形的力量,包裹著海水巨手。
倏地一下,巨手爆开。
化作海雨。
水中白鱼,也跟著坠落海中。
冯芜拍手,“夫君,你的神魂力量又增长了不少。”
徐青悠悠道:“这不算什么,我在想,我能控制这条鱼,别人也能这样控制我。命运总归是要抓在自己手中才是最好的。”
鱼儿在水中很自由,却不是真正的自由。
要获得真正的自由,那是世间最艰难的事,几乎没法做到。
一想到,人生的目标竟如此艰难,徐青动力满满。
不知过了多久,跟随上船,帮助徐青夫妇寻找流波山的高公远高呼一声,“找到了!”
前方,海雾徐徐散开。
长天尽头,一座海上飘浮的仙山闯入众人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