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一日暮,大理城南废园,旧肃海公邸。
宋别看完了字条,不禁有些生气,只要有人将肃海公三个字写得稍稍难看了一点,他都会如年少时一般,怫然不悦,更不要说这字条上的字,简直就是鬼画符一般。他将字条紧攒在手心里,深深透了口气,扶住角门处斑驳的门框,向废园之内望去。在高及人膝的杂草中有什么野物被惊动了,荡漾着草尖,立时窜得不知去向。晚霞依旧烘托着船首般翘跃的飞檐,肃海公邸似乎骄傲如初。
就算是回大理已逾两年,宋别仍没有决心重返故居。这满目荒凉疮痍,比之宋别的想象没有丝毫逊色之处。
举步,不时会看见散落院中的小件器皿或家具,想来肃海公邸已无数次遭窃贼光顾,层层院落,叠叠椒室具已空空如也,原先粉白的墙上,不免蛛丝交错,推门时轻飘飘当头罩来。
宋别展开折扇,将蛛网挥开。这里原是肃海公爷的书房,现在屋子中间还放着看门人冬天取暖用的火盆,扯成两半还没有烧去的书扔得到处都是,默默散发着霉味。
宋别俯身拾起半部《越海传》,掸去上面的灰尘,不禁恍惚微笑。这是幼弟宋制最爱的闲书,因怕母亲搜出,从来都是藏在宋别肃海公邸的大书房里。
和哥哥说话去。
宋制朝宋别挤眉弄眼,便是要躲在书房里偷看闲书了。宋制总能将这部《越海传》藏得极巧妙,宋别曾带着小厮试着将这本不成体统的书找出来,却无不以失了耐性告终。
看来定是有人将书房翻了个底朝天,连这本公邸少年私藏如珍的书,也从莫名的角落里飘落出来。
宋别默默翻开残破不堪的《越海传》,这本他闻名三十载,今日才得一见的书在他手中却粉碎成肮脏的蝴蝶,从他指间片片飞落。
原来找到这本书,竟要用三十年。他望着,仿佛注视时光从指间流逝,忽然如释重负,知道此番回来看过,才会真的心灰意冷,原来大理国已将他这位肃海小公爷的良心,就如这府邸一般搜刮得干干净净。
他步入夕阳灼热的余辉之下,用扇子遮住阳光,四处环顾,仔仔细细将眼前景物收入眼底,用以洗刷去年少繁华的回忆早料到故地重游,便是诀别,此番离开,心中更是空荡荡,了无牵挂。
先生。
沿廊下当先走来的年轻苗人名叫古斯琦,他出身酋长家族,为人慷慨豪迈,谦虚有礼,难得身世品格无不高贵,宋别见过他几次,对他也很是喜爱。然而苗人部族之间的争斗比之中原人有过之而无不及,一旦战败,即灭族灭种。古斯琦的部族万人为苗王都罗汉坑杀,十六岁上,便沦落为寇,近些年来投奔段秉麾下,时常在苗疆大理之间穿梭,刺探西王白东楼与苗王都罗汉属地。
如意三十日夜间竟无丝毫动静,段秉闻报便有些沉不住气,只得听从宋别的计较,召古斯琦前来协助成事。
古斯琦虽然写不好汉字,不过汉话已能说得彬彬有礼,这两日苗人在京中走动着实不方便,想去太子府上也近身不得,只得选在此处。晚辈来迟,致先生久候,先生恕罪则个。
宋别点点头,时候不早,需将大事议定,早做准备。
古斯琦将身后三十岁开外的随从也叫到跟前,道:他与我同去,请先生将布置一同说与他听。
此人面目之狰狞着实罕见,脸颊上刀痕累累,早已看不出本来面目,体格更是无比雄壮,此刻上前向宋别躬身施礼,静静站在一边。
宋别将计策细细说与二人听了,最后道:三更时,静远宫。
古斯琦点头道:先生放心,晚辈绝不辱命。他领着随从转身走了两步,忽然回过头来,道:我身为苗人,却奉大理太子之命与所有苗人作对,先生想必是瞧不起我这样的人。
宋别一怔,继而大笑,你若恃强凌弱,偷盗抢劫,我非但瞧不起你,还要取你的性命。然而这一件事,我却没有半点资格菲薄你。
古斯琦道:先生是豁达的人。
却非我是豁达的人。宋别道,君主身故也好,朝廷覆灭也好,总有人为之痛哭流涕,也总有人因尔拍手称快。既然你我恰恰是那些抚掌叫好的人,那便心安理得地图他个痛快。
是。古斯琦笑道。
古斯琦的随从这时已跑得远了,似乎是赤脚撞在了什么坚硬之物上,他叫了一声,俯下身子摸索。
什么东西?古斯琦上前问。
那随从抄起一只锈迹斑斑的枪尖,笑着呈给古斯琦看。
钦赐肃海公古斯琦自枪尖上流云飞卷的饰纹中读出年代久远的铸文,这是肃海公的肃海神枪,这么些年来仍在公府之内,不曾让人盗去,可见枪上自有历代肃海公爷英魂守护,你却不如将此枪好好地供奉回肃海公邸祠堂中去吧。
那随从脸上笑容立时褪去,如孩童般怏怏不乐。
宋别笑道:此枪留在此处并不出奇,只因枪尖上铸有钦赐二字,盗贼自然不敢拿出去变卖,哪里有什么英魂守护之谈?再者此枪主人尚不珍惜,随意抛弃,算什么珍贵之物?这位英雄既然喜欢,拿去物尽其用,有何不可?
哈哈哈。那随从展颜大笑,从古斯琦手中接过枪尖来,撩起衣摆使劲擦拭枪刃。
古斯琦对宋别道:先生行事无所顾忌,晚辈领教了。今夜静远宫会合,晚辈告辞。
那随从抱着枪尖,丑陋脸上仍笑意不绝,向着宋别不住点头,才随古斯琦远远去了。
宋别掠身廊上,由此高处俯瞰东边院落,便是肃海公邸祠堂,列祖列宗英灵就在眼前,他却心生怯意,不敢向前一步。空落落暮风吹得他的衣袂猎猎作响,他仍能回想起二十四年前狂风冷雨的冬夜,怀抱明珠驻足于此,挥手将肃海神枪抛在身后,决意去国离乡的心境。此刻心中已无那时血脉贲张的悲愤,只是那枪尖撞在青石地面上的呛然回声仍似不绝于耳。
眼看三更天时,大理城上风雷大作,片刻之功,乌云奔涌,将满天繁星遮得不见。
大理王段希看着静静一道亮丽闪电过后,等着焦雷在静远殿上轰然炸响。
嗬。
段希猛抽了一口气,在惊雷余韵中打了个寒战。
象是有人悄声开了门走入,一股室外潮湿冰冷的空气扑在他的背上。段希转过身,一个清瘦的黑衣中年人,正立在奏案前,在昏暗灯光下心不在焉地翻看着这两天的奏折。
王上睡不着?那人随随便便问道,象是侍驾多年,已不拘礼的近臣。
烛光摇曳,黑衣人的身形似乎跟着飘荡,段希不免觉得眼前的,只是一条魂魄。
相迈?段希不禁脱口而出,你来看我的么?
黑衣人似笑出了声,轻轻合上奏折,转脸道:我不是金相迈。
那还会是谁呢?段希仍看不清黑衣人的面目,疑惑道。
如此看来,王上的故友可不算多。黑衣人叹了口气,走近了些。
寂静中,稍纵即逝的强光照亮了黑衣人的面庞,段希却觉从不相识,困惑惊恐之下喝问道:谁?刺客?
他拔高的声音淹没在雷声中,黑衣人伸手拿住奏案上的烛台,慢慢走到段希面前。
原来王上已不认得我了。烛光将黑衣人儒雅面目映得清楚,中年人清峻含笑,道,我是宋别。
大雨倾泻如注,硕大的雨滴敲打芭蕉,拼拼抨抨的好不热闹,段希仿佛在戏台上看到了喜欢的武戏段子,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我看看。段希怯怯拉住宋别的左手,不曾感到宋别有丝毫退缩,于是摸到他微微弯曲变形的小指,用发颤的嗓音笑道,果然是我那小书童不错。相迈死时,还懊恼自己为什么那么性急,关门时竟会压住你的手指,他对我说,年少时最担心的,便是肃海公老封君为你这根手指向他报仇,生怕你母亲手中的银针当面刺来,因此见你母亲时,总是用手掌挡着眼睛。他越发控制不住自己双掌的颤抖,连忙放开宋别枯瘦的手指,抬起头来,明珠可好么?
过得去。宋别慢慢放下灯,那神色似乎要在夜里仔仔细细地写奏折,仿佛后面就要展开雪白洒金的折子,伸手取用白玉镇纸。然而用那样的气定神闲从背后缓缓掣出剑来的一瞬间,象是从静远殿的地基中涌出无数灵魂低吟着冲天而去,薄如蝉翼的雕雪剑在他手中低沉咆哮,连窗外磅礴的雨声竟也无法压制。
段希颤抖着坐正了身子,声音还算平静,道:原来最后要我性命的还是你是你便好倘是些不相关的人,我只怕会惊恐乱呼;若是你,我便安心了。
宋别笑道:王上虽安心,我却心中不安。肃海公邸十一代,传到我这里却要弑君叛国,连走近祠堂的面目也无,更不要说死后泉下去见先人。
段希道:你也恁的迂腐了。良禽择木而栖,我非贤君,误我臣民,杀我忠臣,早不值得大理人追随
哈哈哈王上张口就能胡说这种违心的话,真是不由得人不生气。宋别笑着喘了气,道,王上难道觉得宋别此次进宫来,还会给王上一线生机么?难道王上觉得肃海宋家四百余人还不值得王上偿命么?难道王上觉得宋别心里还有一点忠臣孝子的良心么?王上一味委屈,就能说动宋别放下手中利剑了么?
他雷声中不由大笑,手中雕雪剑低鸣渐渐散乱,咳,他举起衣袖,竟呛出一口鲜血来。
来人!刺客!刺客!大理王见宋别丝毫不为所动,趁机从椅子上滚下身去,向殿外便跑。
宋别几步上前,掺住大理王踉跄的身子,劝道:王上,静远宫的奴才们都已被毒毙,风雷交加,王上呼救也不会有侍卫听到。王上还是留些体面,安然就戮吧。
段希瘫软在榻上,喃喃道:宋别,不是寡人要杀你全家,是你母亲无礼,在殿上自尽在先,你兄弟五人胆大妄为,意欲谋反
住口!宋别沉声喝道,你为求和,竟不顾廉耻,将已婚公主献与中原皇帝,我母不甘受辱于中原,力主死战,为你逼死于朝堂上。你杀我全家之后,命人军前就地将我处决,致我水师内乱,于寒江上大败,将士死者上万,就算没有我全家身亡,这些将士就不能向你索命了么?
段希恶声道:主战?倘若当年听从你母和那干武将,死战中原,大理早已亡国,死者又何止寒江上一万水师?
宋别冷笑道:早就知道你不知廉耻为何物,却不料竟无赖至斯。
在我看来,无赖的却是你们这些所谓的忠臣贤将:国难当头,我奉献公主求和,王室蒙羞,救的却是大理百姓,你们何曾有一个人体谅过?你们人人叫嚣武治,全不顾战后百姓困苦。早知现在太子不安分,今后必自取灭亡,当年就应听了相迈的劝谏,投降中原作罢,我爵不下公侯,乐得逍遥自在;公主更无相思之苦,仍在你公府里恩爱;百姓免于战乱,与中原通商如故,又有何不可!就是因你们拿着祖宗基业唬寡人,一念之差不但害了公主、一样害了你全家性命,战后不到二十年又活生生累死了相迈,今后更会害了我儿和大理无数百姓的性命。而你,鼎鼎肃海公邸小公爷,因一家身亡,便将举国卖给中原人,难道就不算无耻无赖了么?
宋别不自觉地松开攥住大理王衣襟的手指,只觉刹那间天翻地覆,郁闷难言,他苦笑道:好、好、好。你说的半分不假,原来这国家由你、由我这里便烂得透了,无药可救。
宋别、宋别!段希见宋别杀机重敛,忙拉住他的衣袖哀求道,你我同窗读书,一`同骑马习射,我待你比亲兄弟还好;你全家虽为我无奈错杀,我却行国礼厚葬;宋别!至少看在你女儿明珠的份上!无论如何,我当她亲生女儿一般养在宫中,没有半点加害她的意思。
我说一件事与王上听,只怕王上便会后悔。宋别叹了口气道,那时噩耗传入军中,我羞愤交加,只盼一死了之,若非明珠还在宫中,我那时便自行了断,怎会苟活到今日,给王上惹出这许多麻烦?
段希一瞬错愕,旋即苦笑道:如你所说,果然后悔莫及。
宋别笑道:你厚颜无耻,大理历代君主中,无出其右者;论到心狠手辣、赶尽杀绝,你却及不上段秉一分。江山代有新人出,王上大可放心去了。
段希见他手中透明的长剑又行高举,知道死期已近,雨声中拼尽全力大叫救命。
宋别道:王上稍安勿躁。此剑名雕雪,薄如蝉翼,若我的剑法够快,王上身上连伤口也不会留下。
段希惊恐万状,望着宋别问道:死痛不痛
宋别想了想,闪电的光芒下展唇微笑,我试过两次,却不觉得甚痛。
那就好、那就好段希望向殿顶的藻井,喃喃自语,浑身战抖地等待着。
又是电掣,明丽如同天光普照,段希瞪着双目,却无从分辩夹杂在其中的剑光。这一年大理王段希五十五岁,暴雨惊雷中无声无息驾崩,身边陪伴的,只是三十五年前的东宫侍读一人而已。
先生
古斯琦在殿门口轻声唤道。
宋别收了剑,替段希合上眼睛,从他花白却浓密的眉间,还依稀可以追想这位大理王俊雅无匹,骑射皆精的年少时代。
率上千锦衣亲贵少年翠岭间飞骑而过,轻抚着臂上雕鹏羽翎,云端俯瞰黑白分明、安详灵秀的大理城,那样无忧无虑的君王就如被时光洗去了魂魄宋别只觉这一剑画蛇添足,自己少年时崇仰的太子殿下,青年时礼尊的王上君主,早在王宫深锁的惶恐不安中耗尽气血,只剩干枯蛇蜕般的躯壳罢了。
走罢。宋别一声叹息。
暴雨却不持久,清凉微风中飘送的只是细密的雨丝,古斯琦与他的随从都是一身汉人短装扮,在前引路,因穿不惯靴子,只得在宫室湿滑的瓦上踉跄。宋别身法却比他们快,因而有暇抬袖擦了擦沾在脸上的雨水。
先生跟紧了,王宫里走岔了,只怕出不去呢。古斯琦回头对宋别道。
那随从手持肃海神枪,一路尽量走得威风凛凛,此刻也扭过身子,对宋别点头催行。
宋别上前道:且慢。路不能这等走法。
为何?古斯琦问道,太子爷关照,这里门前守卫松弛,方便脱身。
啪!
古斯琦话音未落,便有一支钢尖强箭打在他脚下的瓦上。
有刺客!对面宫室顶端,一人持弓,呼声中又射了一箭,直取古斯琦面门。
宋别掠上前去,展臂将来箭卷入袖中,低声喝道:快走。
对面那人似乎吃了一惊,旋即跳下墙头,躲得不见。
有刺客!有刺客!
王宫的侍卫却如山洪般从各处冲了出来,多数手持弓箭,将宋别等人立足的殿顶团团围住。
有埋伏?古斯琦大惊。
殿上刺客,快快束手就擒!为首的将领放声大呼。
宋别低声对古斯琦道:这却非埋伏,此处本就是侍卫神射大营。只怕是咱们那位太子爷指错了路呢。
先生小心。古斯琦从腰间捞出弯刀,将一支冷箭劈飞,我们如何退却才好?
宋别道:正西,翻过宫墙便直抵澜月园,树密水曲,就是不能脱身,也能躲藏一阵。
好!古斯琦大喝一声,便向正西人丛中掠下,凌空袖底打出两道白烟,向侍卫当头罩去。
宋别紧随其后,道:不管事。
细雨之中,古斯琦令人闻风丧胆的袖底烟毒也打不甚远,只是前面两排侍卫面门沾上剧毒,立时捧着眼睛在地上乱滚。其后侍卫纷纷吓得倒退,为首将官忙高呼:放箭!万不容这些刺客逃脱。
宋别闪身抢在古斯琦身前,轻弹手指,雨夜里,毫针竟比雨丝更细小无声,当即射倒十数人。箭势因而衰弱,古斯琦手舞钢刀,挡开箭雨,当先杀出重围。
这三人足不点地飞奔,身后皆是手持劲弓的侍卫穷追不舍。正西方向的宫墙在望,古斯琦抽了口冷气,道:这宫墙竟是这般高的么?
宋别道:将你背负的绳索交于我。
他手持绳索一端,劈手夺过古斯琦随从手中的肃海神枪,奋力掷出数丈,牢牢戳于地下,随即腾身而起,足尖点住枪杆,微一借力,便荡上墙头。他展臂挽住绳索,向古斯琦招手。
上来。
古斯琦大喜,抄住绳索,足蹬宫墙,便向上攀。
宫中侍卫却跟得极紧,此时也不过在五十步开外,知他们翻过宫墙,便无处捉拿,不用号令,人人张弓就射。
古斯琦眼看就攀上墙头,却被利箭攒透肩胛,浑身一颤,几乎撒手落地。他的随从见势不妙,飞身上前抓住他的脚踝,拼力向上一托。古斯琦勉强抠住瓦缝,宋别俯身握住他的手腕,将他拎在墙头之上。那随从却舍不得肃海神枪,腿上已中一箭,仍将长枪自土中拔起,握着枪杆攀绳索而上。
放箭!
一股整肃禁军人马从散乱的侍卫人丛中冲出,最前一排强弩对准墙头的宋别和古斯琦射来。那随从回首一望,脸色大变,以枪尖戳住宫墙砖缝,一跃而起,硕大身躯将宋别和古斯琦挡得严严实实。只见他空中喷出一口鲜血,背后已中数十箭。
阿砮!古斯琦大叫一声。
那随从将古斯琦与宋别掩在胸前,三人一同翻过宫墙,滚落在王宫外的乱草中。
古斯琦上前察看那随从伤势,却见他倒于地上向宋别艰难点头,指了指古斯琦,将手中长枪奋力抛向宋别。
宋别茫然将肃海神枪接在手中,心中陡地一跳:二十余载,弃而不失,失而复得,难道枪尖之上果有神灵纠缠?
他仰面苦笑,这天上诸位祖宗为何就是不肯放过自己这个逆子?
走!
他拉住古斯琦,摆脱所有纷扰似的,向澜月园深处疾步奔逃。
四更时分,大理王宫四角钟楼丧钟齐鸣,自大理城中心,层层向外,隆隆钟声交相呼应,一如狂飙的冤魂厉鬼冲撞着叠叠墙垒,整个大理城震得几欲骨碎筋折。
大理太子段秉蓦地从铺着象牙席的雕花大床上坐起身来,至此时深夜他也未曾有过丝毫睡意,钟声更使他精神抖擞,他冲外高呼道:王桂!王桂!
太子爷王桂还有些睡眼惺忪,跌跌撞撞跑进来道,什么吩咐?
你听见了没有?段秉摸索地上的鞋子,问道,什么动静?
啊王桂这才魂魄还窍,变了颜色,道,太子爷,听上去是城中钟声都响了。
都响了?段秉明知故问,趿着鞋奔到雨后清爽的夜风里,仰头越过围墙屋脊,向王宫方向望去,这不对,象是王宫里的丧钟。快取我的衣裳来。
太子爷,想必是弄错了吧?这一阵没听说宫里哪位主子
混账!段秉道,除了国王、太后驾崩,绝不许轻动丧钟,这都不知道么?
万万不会啊。王桂捧来段秉的朝服,服侍段秉更衣,一面疑惑道,王上昨天还不好好的,太子爷见过的呀。
段秉道:无论如何都是起了变故,王宫前候旨总是不错。
这时旁边寝殿的太子妃景优也披了衣裳出来,上前问道:太子,何故鸣钟?
段秉揽住她的肩膀,微笑安抚道:无事、不妨。我这便去宫里问。公主一定在殿内,千万不要走动,这些天苗人作乱,一切以小心为上。
一干内臣众星捧月似的,提着灯笼护着段秉往府门处奔,门房的小厮侍卫都已起身,闻讯备了马来在门前等候。段秉还未上马,却见接口灯火通明地来了一路人马,正是宫中侍卫首领。
怎么回事?段秉抛了缰绳,奔上前颤声问道。
那侍卫首领滚下鞍来,跪爬上前,抱住段秉的腿放声痛哭。
确实得手了!
段秉眼前辉光一片,浑身说不出的轻飘温暖,身上骨肉均在缓缓融化,自有脱胎换骨,魂魄升腾的快活。他忍不住仰面大叫了一声,硬生生向后倒去。
太子爷!周遭的人都吓得傻了,片刻后才惊醒过来,七手八脚上前施救。
段秉紧闭的嘴唇终于微微张开,悠悠透了口气出来,才睁开双目,便一把抓住那侍卫首领的衣襟,喝问:究竟怎么了?
先王遭逆贼行刺,一个时辰前驾崩于静远宫。
此言一出,整条街上顿时炸开悲声,段秉握拳捶地,泣不成声。
王上节哀。那侍卫首领一边哭,一边道,先王遗体还在静远宫,王上快请入宫,为先王装殓。
这是正事。段秉由人搀扶起来,坐上马去,一面回头问那侍卫首领,可曾拿到了刺客?
那侍卫首领见他灼灼然目光凶恶,立时吓得止住哭声,呆了半晌,才道:臣等无能,虽在殿外围住刺客,却不料刺客武功高强,最终还是让他们走脱,只在澜月园墙边找到一具刺客尸首。
走脱了?段秉大吃一惊,怎么会走脱?
刺客武功高强
住口!段秉勃然大怒道,先王将性命托付于尔等,不料尔等非但无能,更是职责懈怠。眼前先王大丧,暂不与你们计较,等朝廷平静了,定要问你们的罪。
这侍卫首领知段秉觊觎王位已久,又难得为人颇公正讲理,从不迁怒于人,故而兴冲冲赶来哭丧,抢先叫一声王上,哪知段秉一反常态,将他劈头痛责,还要治罪,当真弄巧成拙,心下懊恼,着实难以言喻。
他不敢再看段秉阴沉的脸色,一路小心翼翼服侍,眼前王宫大门已开,京畿戍卫大将马坚当先策马过来,他更是如蒙大赦,连忙告退。
马坚已摘去盔上红缨,泣道:王上万请节哀,如今要务当为先王装殓,加紧城中戒备。
段秉道:先王驾崩噩耗传出,举国悲恸。若不立即缉拿刺客归案,万民睽睽众目之下,寡人如何当得起一个孝字?
马坚道:王上圣明。刑部官员差役,京城禁军都已闻知噩耗,已然在宫门前候命,只等王上驱遣。
好。段秉用力握了握马坚的手,点头道,听说侍卫当场击毙刺客一人,尸首可曾严加看管?
马坚道:臣亲自察看完毕,交给手下人停在屋内,严加把守,不得闲杂人等走近。
好。段秉大喜,携住马坚臂膀,泣道,可见你做事妥当,才堪大用,不枉你兄长临终托付举荐一场。
马坚悲声道:这等要紧时刻,王上还能记得臣的兄长,兄长在天有灵,必定欢喜。
他二人密密地说话,不觉已过宫门,朝中大臣听见钟声不祥,多数已赶来候命,门前哭声大作,见段秉骑马过来,更是伏地嚎啕。
段秉忙下马将年老重臣掺起,敷衍了几句要紧体面的话,又带领众臣往静远宫向先王行礼。
此时静远宫早为马坚兵马团团围住,马坚上前道:先王遗体就在里面,未免惊动先王英灵,王上进去,陪同的大臣还是不必太多为好。
众人点头称是,段秉当即请了宰辅二人,一同进殿验看先大理王段希遗体。
静远宫内却是死寂,入内来的人踩在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空落落四周回声,更像是走在墓室的甬道里。宫内四处的房门已被搜检的士卒打开,内臣宫女床上的帐子也被撩起来,望去都是衣衫不整的死尸。静远殿门前值夜的八个太监看来是被人瞬间取了性命,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
宰辅二人浑身乱抖,掩面不敢再看,只是一叠声地道:好狠毒的刺客!天良泯绝,更有什么是他们不堪做的。
这话说到了段秉的心事,只觉此处恻恻阴风,帏幄之后,更似有利刃无声无息,就将蛇信般吐出。
段秉打了个寒噤,四处环顾,问道:先王
寝殿中。马坚低声道。
先大理王段希安然躺于榻上,双目紧闭,双手交叠于胸前,看来并无伤痕。宰辅二人在榻前叩头,看过段希遗体,都是大松了一口气。
先王遗容未受损毁,总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先王少年时安乐自在,从未吃过什么苦,段秉望着段希面容,道,至壮年逢国难,从此再无片刻逍遥快乐的日子,做儿子的看来,先王这些年来只是在王宫中受罪
这些话确是他的真心实意,想到段希一生战战兢兢维持残局,到晚年国力稍有起色,却又看着祸起萧墙,儿子自相荼毒,最后不免还是由储君遣人刺杀,段秉觉得父王这样的王位,着实坐得不值。
如今先王走得似乎平静,儿子心里不知是喜是悲他仿佛担心被人察觉自己真的悲从中来似的,慌忙摸出手帕默默拭泪。
叫人进来罢。段秉对马坚道,替先王装殓要紧。
宫中此时起便忙着赶制分发孝服,更换陈设帷幕,待召群臣入内,拟定治丧的大臣名单,以及行礼发丧日期等等,已然天色大亮,群臣都劝段秉稍歇。
段秉执意不肯,由群臣多次劝说,才道:也好,这一日各部定都忙得足不沾尘,大家都且回去稍作休息,午后在静远殿候旨。
他回头向着马坚使了眼色,马坚自然会意,等众人退出,上前压低声音对段秉道:王上要看刺客的尸首?
正是。
段秉唯今只剩这一件事放心不下,顾不得休息,独自跟随马坚悄悄行至王宫西边偏僻院落。守门的皆是马坚的亲兵,见嗣国王与马坚远远来了,当即回避。
马坚推开门,让段秉进屋。虽下过雨,无论如何还是夏天,阴暗的房里飘散着淡淡的血腥味道,门一开,便扑面而来,段秉摇了摇头,象是要驱散脸上粘糊糊的感觉。
马坚掀开蒙在尸首上的白布,段秉看了一眼,便长长松了口气。
你做得很好,段秉微笑道,这便可以叫刑部忤作进来。
到下午,刑部忤作回禀道,身亡的刺客确实中箭身亡,从衣着款式质地看,是中原人,不过刺客面目已毁,早看不出原来的容貌。
段秉暗道一声蠢才蠢才,面上却故作惊讶,道:中原人?
是。
中原人为什么要刺杀先王?
这个刑部尚书左右看了看,却不见有人出来解围,只好硬着头皮道,以臣看,先王严拒中原合兵平苗一事,中原朝廷
住口!段秉低声喝道,仔细了,一旦做实,便事关两国交战,万不要臆断。
是。
将那刺客的衣物呈上来。
刑部忤作战战兢兢上殿,捣蒜般叩过头,将捧盒置于案上。
段秉皱了皱眉,拿起扇子来挑弄捧盒内血迹斑斑的衣物。扑地,从衣物内滚出一个细小的竹管来。段秉问道:这是什么?
这个那忤作看了一眼,叩头道,小民不知。
先前可曾看到?
那忤作唯恐段秉怪罪,抖作一团道:小民不记得了。
段秉见他惶恐,知他不成事,只得叹了口气,你下去吧。他伸手便要拿起那竹管细看,一边突然伸过一只手来,抓住段秉的胳膊。
王上,使不得。此人正是兵部大将魏振,主理苗疆事务已逾二十年,此刻紧握段秉臂膀的手指虽然用力,却在不住颤抖,这是苗人的毒器他将段秉的手放回段秉的膝盖上,才松开手,缓缓松弛了神情,勉强笑道,王上不知,从未使过毒的人,只怕沾上一沾,也会中毒,轻则昏迷抽搐,重则七窍流血
段秉惊了一跳,指着那竹管道:这等毒物从何而来?
魏振道:若非是这刺客随身携带,便是忤作中有精通下毒的高手放入刺客衣物中,专等王上验看,便着了他的道儿。
刑部尚书闻言,跪于地上,叩头道:臣带进宫来的忤作都在衙门中当差三十年以上,从未见他们有过异动贰心。王上容臣下去撤查清楚。
快去吧。段秉惊魂未定,挥手道,却也不可随便冤枉了好人。
是。
段秉回头对魏振道:魏卿,寡人今日欠了你的情
臣万不敢当。魏振躬身道,此物大是不吉,王上还是交臣拿出殿外为好。
他自告奋勇上前,取过捧盒。不刻刑部尚书也回了来,手上拿着一个宗卷,奉于段秉道:臣察看了忤作验尸时的笔录,刺客身上每件衣物佩戴都有记录,不曾找到那个竹管。
难道是有人趁人不备放入?段秉脸色也有点变了,难道那些刺客刺杀先王还不作罢,竟还要刺杀寡人么?
确有可能。马坚道,看来须关闭城门,严加搜查。
那也需清楚了刺客身份再说。魏振道,此毒器并非中原人所制,以臣看,刺客或许是苗人。
苗人?刑部尚书道,可刺客身上装扮皆是中原衣物啊。
魏振道:这却不难辨认,苗人习惯赤足山林行走,脚底都有一层厚茧,只需验看那尸首脚底,便可知道大概。
有理、有理。在场大将惯与苗人交战者纷纷点头称是。
一时忤作验看完毕,回道:脚底果然厚厚一层老茧,与大理、中原人都不同。静远宫中死去的宫女太监也全部验看完毕,多半都是睡梦中遭人毒毙。
哼!段秉长身而起,怒道,苗匪!先王仁慈,不允中原合兵平苗,然苗人凶残,因在京城、盛京两地作乱不成,竟入宫行刺,更乔装改扮,挑唆大理与中原反目,用心险恶,令人发指。看来苗人生性便是如此卑鄙猥琐,不配大理与之讲什么仁义。寡人恨不能即刻起兵,远伐苗人,诛灭都罗汉一族,告慰先王在天之灵。
大理王宫举丧之时,古斯琦仍独自逡巡澜月园不去,知道日暮也未听得其他消息,才恨恨跺了跺脚,抽出腰间弯刀。
算了罢。身后有人叹了口气。
宋先生?古斯琦倏然转身,讶然道,先生还未离开大理城?
宋别缓缓踱来,道:我便知道你咽不下这口气,必会寻机刺杀段秉,故而过来看看。
先生知道了?
如何不知,若非我通风报信,段秉已被你藏入阿砮衣物中的毒物毒毙,险啊。
古斯琦大怒:先生!你能忍气吞声,远走高飞,为何却要拦着我报仇雪恨?
宋别笑道:所谓报仇雪恨,也不尽然。你虽身受箭伤,此刻却也不是好端端地在我眼前说话?那段秉就要出兵苗疆,迟早会剿灭都罗汉部族,不是一样为你报仇雪恨?
古斯琦想了想,仍是不服,道:可是阿砮
阿砮?宋别放声大笑,你与阿砮入宫行刺,好端端的,穿什么中原人衣裳?
这个古斯琦脸色一变,不禁退后了几步。
可是段秉授意于你,行刺得手之后将阿砮刺毙,弃尸宫中,做个苗人嫁祸中原的假象出来,扰人耳目?
古斯琦的脸已涨得红了,结结巴巴道:先生如何得知的?
得知?宋别笑道,此计便是我与段秉共同拟定,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古斯琦道:段秉要杀我们灭口,先生也是知道的?
也能猜个八九分。宋别道,段秉用你,就如你用阿砮。你们为王为首者,若连这点杀人气概也无,还成什么大事。你一心复国,当知段秉的手段无有不可,你与他并无私怨,为何这般死缠滥打,有失豪杰风范。
宋先生!古斯琦上前一步道,若是为了我,却也没有这般费事,我只是觉得阿砮死得不值。他当日投奔于我,我见他面目毁去,又被人割去舌头,总以为他来历不明,对他心存戒备,就准备趁此机会将他除去,不料他对我竟是忠心耿耿,竟以性命相报我
宋别见古斯琦哽咽无声,微笑道:唉,冥冥自有天意,若非段秉设计灭口,只怕阿砮断送你手,你却哪有机会见识到他的赤胆忠心?你心中又怎会有半点愧疚不安?
古斯琦浑身一震,望着宋别,半晌才道:先生说得有理。
宋别道:你欲复国为王,路途遥远,首要学会的一件事,就是清楚身边的人哪个靠得住,哪个靠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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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古斯琦跪在宋别脚下,拽住宋别衣摆道,晚辈仰慕先生学识风采已久,求先生指点迷津,助我复国。
宋别衣袖轻振,将古斯琦拂开,道:我做完这件大事,便再也无心这些是非争斗,所谓远走高飞,不是戏言。
古斯琦却仍哀求不迭,道:先生若不眷顾晚辈,晚辈今生恐怕只是山岭中穿梭的游寇罢了,先生声声说到我复国为王,却冷眼旁观不加以援手,晚辈只怕不消几年,便为段秉与都罗汉算计死了。
宋别笑道:你怨我冷眼旁观,我无话可说。
先生切莫怪罪。
古斯琦一味低声下气,宋别似有所动,最后道:我却想起一个人来,你不妨投奔于他。不消一年功夫,他便会回过头来消除都罗汉这一大患,迟早邀你相助,倒不如先结识一下也好。
古斯琦大喜,道:先生请讲,那人是谁?
宋别微笑道:他此时身在几千里之外,你一时半会儿见他不着。他有位师兄却在大理城中,你不妨与他结识在先。
却不知何处找到这位师兄?
这不难。宋别道,你先答应我从今往后再不寻段秉报昨夜一仇。
那是自然的。古斯琦点头道。
此人名叫如意,中原和亲御使,现在中原公主,也就是如今的大理王后身边当差。宋别道,他时常出宫游玩,你定能得机会接近。
他对我可会疑心?
那是一定的。宋别道,你见他时,替我传个话,他便信你无疑。
什么要紧的话?
宋别道:你告诉他,从今往后牢牢守在公主身边,小心段秉使人加害。只消熬过这几个月,中原便会有旨意接他回去。
是。
宋别想了想,终于道:另外,请他回去之后,在宫中多多照看我女儿,我此生此世只怕再也见不到她啦,切莫让她被人欺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