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晴暖柳眉深蹙。
“老奴想到要押解那么多人上路,不可能走得太快,于是和那两位朋友兵分两路,按照前往熙禾城的两条路线连夜追赶。昨日,那两位朋友偷偷带回来一名匪犯,老奴加以讯问,那人供说他们从未当街劫持过什么东则王的侧妃,被关地牢内的诸多女子是近一年内从各处村落掳去的少女,准备攒够了百人贩卖到偏远部落大发一笔横财的。”
“这么说,东则王到底还是做了一件好事。”她眉心舒展,“嬷嬷这几日必定辛苦,快去歇着罢,稍后我会命青妍给您送一碗参汤过去。”
“王妃这是哪里话?”顺良紧着摆手,“老奴这把老骨头还能派上用场,高兴都来不及,哪谈什么辛苦?只是,不是老奴倚老卖老,老奴实在……”
“是。”她浅笑,“这桩事也到了该告诉嬷嬷的时候了。您既然不累,不妨坐下,听我慢慢道来。”
于是,一席话后,晌久过去,顺良仍未从震惊中回神,僵坐椅中,直似五雷轰顶。
冉晴暖似笑非笑,将小胖子塞进嬷嬷怀内。
“卟~”世子大人蹬着欢乐的小腿,吐着优雅的泡泡,大肆啃亲之道。
霎时,顺良如梦初醒,表情间掺杂了诸多恨意,一边将小主子牢牢托在臂弯,一边切齿道:“若使此事不是出自王妃之口,老奴一定不会相信,那人真个是丧心病狂,卑劣至极!”
“起初不敢告诉嬷嬷,一是因为没有真凭实据,二是那时大家皆处于悲痛的顶峰,只怕很难控制。”冉晴暖把功成身退的世子大人放回床上,“如今,请嬷嬷与晴暖一起,我们想方设法,同心协力,接王爷早日回家。”
“王爷他……”倏地,顺良潸然泪落,哽声道,“上天见怜,幸好让王爷娶了王妃这样的好妻子,不然……”
冉晴暖覆眸未话。实则,这些日子常有一个念头在她心际盘桓不去:如果阿岸的妻子不是自己,他是不是就不必经受如今正在经历的磨难?
她深知此想此念太过自怨自艾,是而连灵枢也不曾倾诉。
“王妃放心,老奴一定不露半点声色,也请您无论有什么样的计划,切莫忘了算老奴一份。”顺良持起袖里拭泪,道。
“这是自然。”她冁然释笑,“嬷嬷是晴暖的左膀右臂,有您在,晴暖对未来更加深信不疑。”
顺良目芒利闪:“下面该当如何?”
“您和青妍多多接近那位东则王侧妃。如今东则王对她歉意满满,戒心全无,若有一位慈蔼可亲的长者得其信赖,相信东则王必定欢迎之至。”
“老奴知道了。”
“还有,”她神色稍凝,“对察璎珞这个人,嬷嬷务必提防,莫步晴暖的后尘,犯了轻敌的大错。”
顺良重重点头:“您不说老奴不知道,如今既然知道了,老奴自当要把她当成生平劲敌,好生伺候一番。”
主仆此间话了,各行其事。
两日后,顺良与青妍在当院支起两顶大锅,烹煮大氏国南疆最为奉行的美食百味牛肉汤,慰劳背井离乡的侍卫,当然,并非仅限南连王府,东则王府诸人但凡愿意接受者,都可来分一杯羹。
一时间,院中,诸多身强力壮的汉子一面挥汗如雨,一面举碗大啖,
东则王妃遁着香气到来,原本因为那些围在锅边的男子又成惊弓之鸟,然而,那锅散发着浓香的滚滚肉汤有着不容置疑的吸引力,纵使举步不前,也未肯就此离去。
持着一只大勺为诸人分汤的顺良侧首瞥见,笑眼眯眯,亮声道:“东则王侧妃也喜欢喝这样的汤么?您若是不嫌弃,就过来用一碗罢。”
博怜双眸直直盯汤不放,一径摇首。
“这汤虽然是大锅煮出来的,但老奴把材料放得极足,绝对的原汁原味,您不尝尝?”顺良继续游说。
博怜仍是摇头。
顺良看了看周围,蓦地明白,当即将一碗盛了多时的汤放在托盘之上,招手唤来青妍:“侧妃不喜欢人多,把这碗汤送到侧妃房内。”
青妍端起汤轻盈启步。
博怜身边的丫鬟犹存戒心,倏地迎上来,僵声道:“给我罢。”
青妍大方呈上:“因为是夏天,这汤里放了几味解暑清心的药材,趁热时最是好喝,请东则王侧妃慢用。”
“知道了!”丫鬟浑无好气,接来就走。
博怜蹙眉娇喝:“小
心别将汤撒了。”
丫鬟脸儿窒了窒,垂首称是。
青妍福身恭送。
此一幕,窗前观景的灵枢尽收眼底。
“我只是将从病患那边得悉的些许信息略作分享,这两位便能弄出这番阵仗,你挑了两个得力干将呢。”她对好友道。
冉晴暖斜抱琵琶端坐椅内,正自倾耳调音,貌似不闻。
灵枢杏眸圆睁:“你别告诉我你此刻已经专注到可以忽视周遭一切了。”
“这把琵琶是阿岸送我的礼物,当初我离开东则王府时,最大的遗憾是无法带它上路,阿岸却问也不问,便为我偷了出来。”她声内含笑,“阿岸为我做的许多事,在许多人看来皆是近于疯狂,对我来说也是如此。”
“所以呢?”灵枢挑眉问:倘若仅仅是为了向本大夫显摆你们夫妻恩爱,莫怪本大夫发飙。
“这把琵琶是挂在秀丽公主在东则王府的居处最内间的墙上。”她悠悠道,“那时,我因为隐隐晓得自己已对南连王动心,为了抑制那份有悖礼教的情感,特将它束之高阁。之后即使离开东则王府,仍执意拒绝阿岸,固然与东则王府的挫折不无干系,如今想来,还有些许原因,是我不想以秀丽公主这个身份、明暖晴这个名字成为他的妻子。”
灵枢咧嘴:“个人拙见,秀丽公主是世上最好的公主,明暖晴是世上最好的名字,你错过了真是可惜。”
她扬唇,兀自道:“如果,博怜没有进府,东则王身边也没有出现其他与博卿容貌酷似的女子,我如今应该是顶着秀丽公主之冠明暖晴之名做着东则王妃罢?那个在阳光下光芒四射的白衣公子,那个持银戟骑白马的翩翩少年,将成为我少女时光中最美丽的记忆之一。偶尔午夜梦回,想起自己也曾为那样一个人怦然心动,或付之一笑,或怅然若失,却也仅仅如此。”
灵枢一双灵秀的眼珠转了又转,弱声问:“难不成你突然想告诉我,你很感激东则王的移情别恋,很感谢博怜的横空出现,决定与他们握手言欢?”
她睐其一眼,要笑不笑:“我最感谢的,是被迫代嫁,成为某位友人的替代者。”
灵枢扁了扁嘴。
“我今日对你说这番话,是准备拜托你一件事。”
“诶?”
她婷婷立起,微低螓首:“请灵枢为我去找素问。”
灵枢大惑不解:“这不是已经决定好的事?”
“我本着一己私心,不想担当背叛宁姐的罪名。你愿意为我出面时,心中明明欢喜,却以模棱两可之状示你。”她指尖抹过琵琶丝弦,声音如吟如诉,“阿岸为了我,可与他整个族人作战,我却只想明哲保身各处周全。此刻想来,无论是对你,还是对阿岸,我皆是汗颜至极。”
“你把事情想得太多太重了。”灵枢大剌剌挥手,“切不说我们之间的情谊不需要这些愁云惨雾,你和遂岸又何须这些?当进则进,当做则做,足矣。”
她嫣然:“正是如此。因此,这番话只是这把琵琶带来的额外感怀,你听听也就罢了。下面才是它此番出山的真正用处,请君仔细听分明。”
灵枢一愣,双眸大张,双耳大开,等待着这把紫檀琵琶的真谛降临。
冉晴暖转轴拨弦,指下有声。
窗外,诸人用足汤食已然散去,热闹过后的院落里静谧无人。
就在此时间,琵琶曲淡淡扬起,浅浅散开。若有似无,似无还有,一时如鸟儿啁啾,一时似花儿缓绽,一时为夏时清风,一时成冬时融雪,间或有流水潺潺,偶听得小鹿低鸣,随即风穿林叶,雁过横塘……
灵枢从疑惑到舒展,从舒展到沉浸,倾耳细听,不敢错漏。
忽然间,仿佛鱼儿入水,恰如燕儿呢喃,缓缓尾曲过后,琵琶声停。
灵枢怔怔回神,傻傻击掌:“好,好呢,晴暖对音律的掌控仍然是这般出神入化。”
“是么?”冉晴暖低低启齿,一双明眸瞟移窗口。
“什……”灵枢视线扫去——
因为幕色将至,室内尚未点起灯火,是以此刻可将外间情形看得尤是分明。不知何时,她们窗外的廊下多了一道身影。
“这首曲子虽然动听,听着却不像是古曲。”灵枢欢声道,“可有出处?”
她唇扬几许顽皮:“出自当代。”
灵枢眼内崇拜满溢:“哪位名家之手?”
她明眸含笑:“你认得。”
灵枢煞是疑惑:“我认得?”
她挑手自指:“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嗯?”
“不明白么?”
灵枢仰天长叹:“明白是明白,可这首曲子出自你的手这个事实,令本神医很是难以消受,令我不由自主想起了过往那些不甚愉快的回忆,当年宫中同受师傅教导,你总能比我早一刻领会……奇怪不是?照那样的发展,我们不是应该成为既生瑜何生亮的冤家么?怎么阴差阳错地做了朋友?”
她淡哂:“所以你才把我推进东则王府。”
灵枢眨眸:“难不成你到现在还在记恨?”
“记恨倒也不未必,不过……”她拨动一根琴弦,铮然发声中,“有几分难以释怀罢了,毕竟在东则王府里,有我将近两载的青春年华呢。”
灵枢双肘支于案上,两手捧颊,倾身盯着好友的清丽面孔:“说到这里,本神医有一个忍了好久的问题非问不可:那两年里,你可曾真正爱过东则王?”
她抿唇,不作理会。
“没有否定?”灵枢眯眸,“你很可疑呢,晴暖。”
她眉心微颦:“过去的事不提也罢。”
灵枢朱唇撇撇:“那也要你真正过去才行。”
她淡然反诘:“我若不真正过去,又如何肯嫁给阿岸?”
“那时自然是如此没错,但如今你与那位朝夕相处,也许不知在什么时候……”
“别说了。”她再度起弦,“我弹一曲你最爱的《长相思》,好好听了。”
此时,窗外廊下,那道高大的身影提足离去。
冉晴暖琴声不改,娓娓诉尽相思之苦。
灵枢阖眸凝神,神思翩然臻至曲中之境。
待琴歇曲罢,室内良久无声。
“晴暖~”灵枢娇声低唤,“看是我嫁你,还是你娶我,我们成婚如何?那样你便能天天为我弹琴,我也能天天听到你的琴声,两全其美呢。”
如此没有价值的建言,她佯作未闻,径自收琴入匣。
“不过啊,这琴曲拨动的可不止是本神医的情思呢。”灵枢嘟嘟喃喃,“不言抵万言,端的是高段。我的晴暖被逼得如此精于算计,在在令人心痛啊。”
她淡淡道:“这话为时尚早。”
灵枢食指摇摇:“我以本神医十几年行医经验打赌,这话不早不晚正正好。”
她一笑,移身看望世子大人去也。
剩下神医大人独自陶醉于自己的机敏反应,以及两人的神级配合,感慨万端。
又过两日。
接连耽搁十几天,行程趋紧,东则王对侧妃康复之心尤为期盼。
“她今日如何?”他迎着从里间出来的灵枢,问。
“很不错。”灵枢由衷欣慰,“因她近来进膳进得很好,身子恢复得便快,口味被可口的食物所取悦,心绪也大加改善,照此下去,痊愈之期指日可待。”
律鄍面色一宽,转首问身边卫随:“厨间谁的厨艺如此出色?”
“不是厨间的人。”后者答道,“侧妃自从那日无意用了顺良嬤嬷的百味牛肉汤后,便胃口大开,近来常请顺良嬷嬷为她准备汤食。”
律鄍稍加沉吟:“替本王好生感谢嬷嬷。不过,牛肉汤难免味腻,吩咐厨间多做一些清淡的小吃供侧妃爽口。”
“属下遵命。”
呃……
敢情这主仆二人,都不晓得他们的侧妃最喜爱的入口之物,即是南疆的代表美食百味年肉汤么?那牛肉汤名中有“牛肉”,实则主以各式鲜蔬为主,牛肉为辅,最宜为当下体质虚弱的博怜进补,否则她也不能允许顺良、青妍以此为阶接近博怜。
无论这位侧妃如何不讨人喜欢,站在同为女人的立场,灵枢好想骂人。
然而,待神医大人义愤填膺地将此事告诉冉晴暖后,得到的反应却甚是平平。
“不奇怪,她在东则王面前,一定只吃博卿喜爱的食物,着博卿喜欢的颜色,若没有这一次旧病复发,也许她已把自己真正喜欢的东西忘记。”冉晴暖道。
灵枢顿感惊悚:“我更想骂人了。”
当夜,冉晴暖又梦到了遂岸。
“冉冉,你可晓得我最喜爱的食物,最喜欢的颜色?告诉我,快告诉我,我真怕自己忘记!”站在迷雾中的他,迭声恳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