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递到了唇边,一碗,两碗……旁边的宫人也不敢贸然去劝,只能装作不知。
这酒是好饮的苏日暮挑的,自是纯正无比,还很烈,酒碗很大,一口闷下去的时候,酒气涌上来,火一样灼过肺腑,冲上脑袋,连鼻子都在发酸,真不知道刚才是怎么顶着一碗碗酒和那个酒鬼斗文的,不过感觉不错。
难怪苏日暮这么喜欢喝酒……
喝到第五碗的时候,酒碗却被一只苍白的手拦了下来。
阜远舟微微一愕,抬眸,才发现那个明黄帝袍的男子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前,静静地看着他,寒星般的眸子比天上星辰更亮,也更冷。
他的手碰到了阜远舟的皮肤,微凉微凉的,就像他这个人一样,一眼看上去便是冷的。
阜远舟忽然有些茫然了,他相信阜怀尧是喜欢他的,可是这样的一个人,他的喜欢和他自己是不一样的。
阜远舟的爱是像手里的烈酒一样炽热,爱一个人就倾尽所有,把自己都燃烧殆尽了方能解脱,阜怀尧的感情却是冰一样的温度,偶尔会融化,却好似永远不会沸腾起来。
这样的人的爱情,他想得到的话,是不是一种无望的奢求?
“酒太伤身,别喝了。”阜怀尧手里微一用力,将他的酒碗拿了下来,随手放在一边。
阜远舟有些怔怔地看着他冷厉的眉眼,忽然有一点昏沉的感觉。
阜怀尧放下酒碗之后没听到回应,觉得奇怪,抬眸便见他呆呆地站在面前,眼神有些空茫的模样,阜怀尧瞥了瞥一桌子七八个空坛子,其中还有一坛百年老窖,也不知是哪个宫人拿来的,他叹了一口气,“是不是醉了?”
“暂时还好,头有点昏昏的就是了。”阜远舟顿了片刻才道,意识还是很清醒的,只是身体反应跟不上。
他想,估计很快就会醉了吧,据那个总是把自己灌倒的酒鬼的说法,他的酒品还是不错的。
阜远舟不像是苏日暮那样常年喝酒练出了千杯不醉的体质,但是经常和那酒鬼一起喝,酒量也不会差,不过他忘记了自己现在不能用内力,身子也虚,刚才还没什么,这会儿就开始让他灵敏的五感都变得微微迟钝起来了。
阜怀尧无奈,牵住他往外走,“伤口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没有。”阜远舟道。
此后无话。
一直等到回了乾和宫,阜远舟才开口:“闻……苏日暮……”
阜怀尧拉着他坐下,吩咐寿临去拿盆热水过来之后才道:“放心,子规带他回去了。”
阜远舟“嗯”了一声,就没再说话了,安静地坐在床沿上,束冠已经被阜怀尧摘了下来,长长的乌发散落在脸颊两边,和平日那种君子温润不同,此时的他整个人看起来柔软又乖顺。
阜怀尧一边用热水帮他擦脸一边心想,自家三弟这个模样真能欺骗世人,现在这个模样,如何像是那个能以一杀百万数军中取将首级如探囊之物的皇朝第一高手?
这般强悍的人也会喝醉,谁能相信他不是因为心事重重?
借酒消愁愁更愁,何必呢?
不是不知道其中缘由,恰恰是因为知道,天仪帝才更无力去说些什么。
断肠天涯单形影,只人立雪天地寂……
这种摄骨惊魂的寂寞,是他给他的,否则,无欲则刚,神才永宁王本该是玉衡最无情最无懈可击的利器。
“我很羡慕苏日暮……”阜远舟突然喃喃道。
“什么?”正在放毛巾的阜怀尧一愣,回头看他。
酒液吞食着身体的控制权,阜远舟竭力想让自己精神一点,但是效果并不好,他知道自己还是清醒的,只是浑身提不起力气,沸腾的情感在胸口咆哮,倾诉的欲望占据着理智的一角。
他继续呢喃,却是换了话题,“皇兄你知道吗,其实我行走江湖的时候有另一个名字,你一定听过的。”阜远舟顿了顿,似乎竭力在回想,慢慢吐出三个字:“苏昀休。”
阜怀尧的脸色变了变,走到他身边,注视着他的眼,“‘斩剑鬼’苏昀休?”
阜远舟笑了笑,“皇兄果然知道。”
阜怀尧神色不定地坐在他旁边。
江湖也是国家的一部分,皇家自然收录了不少资料,阜怀尧身为太子时就已经常常会去翻阅这些东西,当时有不少江湖游侠被他看中,派人去邀请而后入了仕的,因为玉衡的风习,所以江湖人并不排斥做官。
而斩剑鬼苏昀休也是江湖上极出名的人物,身份成谜,背景不明,年龄未知,出现时间不定,相貌无人知道,连声音都是用口技弄出的假声,他精通易容,没有朋友没有靠山没有固定的住处,唯一的标志就是一把普普通通的黑色长剑,从不离身。
由此便知他剑法极高,还有一个嗜好就是斩断用剑的敌人的剑,得名斩剑鬼,他每次出现都会给武林带来一阵腥风血雨,头几年是作恶多端的邪魔歪道马贼山匪,抑或是道貌岸然的正道伪君子,被武林人当做是惩恶锄奸的大侠,后来却将新上任不到一年的武林盟主屠杀灭门,被武林正道追杀,重伤落水,自此不知所踪。
这些先撇开不理,最重要的一点是:苏昀休是在十五年前出现、十年前失踪的!
十五年前,阜远舟才六岁!!!
一个六岁的孩子有多高的武功,才能杀掉那么多的人?!
而且当时斩剑鬼苏昀休杀死的邪魔歪道里不少是朝廷通缉的重犯,阜怀尧一直对这个人很感兴趣,也让子规去查探过,虽然他的身份始终追查不到,但是起码知道这是一个易容前身高和十一二岁的孩子差不多的男子,子规推测这是一个侏儒,飞燕却道应该是个年迈的老者,不然怎么会有那么高深的武功?
可是,现在阜远舟却说他是苏昀休?!
阜怀尧知道他不可能拿这个来撒谎,他初见九岁的阜远舟时后者也因为练武的关系长得和十三四岁的孩子差不多,只是,六岁和十一二岁委实差距太大,武功什么的也太过耸人听闻。
至于十年前……阜远舟确实有一段时间说是出了麻疹又不慎吃了一些出麻疹时禁忌的东西,病得很厉害,谢绝了所有探视者,断断续续修养了大半年,算起来,“出麻疹”的时间和苏昀休失踪的时间差不了多少。
其中太多问题复杂无解,阜怀尧一时只觉心乱如麻。
被酒精侵蚀的阜远舟没有像平时那样敏锐地发现身旁兄长的不对劲,目光盯着桌上的烛火,“苏昀休……”他有些恍惚地念着这个名字,“皇兄,其实做苏昀休的时候挺好的,换一张脸,拿一把剑,漂泊江湖,至少自在……”
不用勾心斗角,不用理会皇家的那些麻烦事,什么江山什么黎民与他无关,不用劳心费力。
也不必懂一个情字有多苦。
“皇兄,你知道我为什么叫苏昀休吗?”他忽然问道。
阜怀尧顿了顿,“……是因为苏日暮?”
阜远舟眯起了眼睛,似乎是觉得烛火有些刺眼,“是因为父皇。”
“嗯?”阜怀尧一愣。
“母妃唤我子诤,算是表字,可是九岁之前,我在皇家都没有正式的名字,连姓氏都不能有。”阜远舟似是笑了笑,微微讥诮的样子,“所以我入了苏家的族谱,至少被人问起的时候,我可以说我叫苏昀休,字子诤,而不是连个姓氏都没有的野种。”
希望认祖归宗落叶归根的不只是老人而已。
阜怀尧不想去追问为什么他能入苏家族谱,只觉得喉咙里有什么哽住,许久才低声道:“阜家欠你良多。”所以先帝在临终前几天才会在梦魇中惊醒时紧紧抓着他的手大喊着让他无论如何保住阜远舟的一条性命。
他欠他的。
整个阜家都欠了他的。
阜远舟似乎没有听见,继续道:“苏伯伯是好人,他不是收我为义子,而是直接将我当做他的儿子,取了名,载入苏家族谱,外人不知道,但是苏家的人都当我是苏家次子,苏日暮那时候最喜欢逗我叫他哥哥,不过我不肯叫,那个家伙没个正行,我嫌丢脸。”话是这么说,他眼里怀念的痕迹却很温暖,只是转瞬就变成了哀伤,“我最后悔的是,直到最后也没唤苏伯伯苏伯母一声爹娘。”
往事不可追,真是一件悲哀的事情,那时候太过年少轻狂,为了让德妃过上好日子,他忽略了身边很多人很多事,再去后悔已是无用,他便学会了惜取眼前人——失去的感觉太可怕了。
所以他同情宫清,因为他们的经历有些相似,不同的是,宫清和孙真报完仇之后可以好好过下去,他和苏日暮却必须背负一份罪。
其实若非是最后去杀那个武林盟主,世人都不会知道斩剑鬼叫苏昀休,苏家诸位生前他都不想这个善意得来的名字染上鲜血,只是他们死了,他便用这个名字替他们报仇,尽一回苏家次子的责任。
阜远舟很少说过去的事情,阜怀尧也知必定是艰难无比,此时听来,才明白真正心酸至此。
苏日暮和他的亲昵不是不曾让阜怀尧觉得不适应不舒服不高兴,好像苏日暮才是那个和阜远舟血脉相连的兄弟似的,嬉笑怒骂自由自在。
但是现在始知,他们二人一同走过了那段惨烈的岁月,于彼此而言没有人能替代对方在心中的位置,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们才不会相爱,因为两个有着相同悲伤记忆的人在一起,就像在直面镜子中自己的痛苦,那样实在太过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