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高兴子诤得偿所愿,”苏日暮遥遥对蓝衣抚箫人做了个敬酒的动作,然后烈酒下肚,酒坛已空,他将空坛子丢在一边,拭去唇边酒液,却没在意额头上滑下的汗水,“不是我的,羡慕不来。”
羡慕本就是一种原始的动力,促使着人为了目标而前进,最终达到自己的希冀——他不是背负“血承”的阜远舟,甄侦也不是问鼎天下的阜怀尧,没有生活在随时随刻危机四伏的暴风凤眼里,不需要那么贪婪地眷恋每一寸光阴,既然并非是自己想要,又何必多此一举去羡慕?
他收回视线,放眼鼎州城,望宵园地势很高,坐在屋顶的时候,能把半个城池收入眼底。
斜阳残照,炊烟袅袅,这么一眼望去,好像岁月静好。
“其实和当年,也没什么不同。”苏日暮道,语气里沉淀着不知名的沧桑。
甄侦负手站在屋瓦上,雪青衣袍被风带得悠然蹁跹,乌发跳跃映衬着乌眸深深,“世事变迁,来来回回,对于百姓来说都不过温饱二字。”
苏日暮抱着荆麟,周身剑意终于慢慢消散,“我叫素望苍,字闻离,是素家的长子,素家的下一代家主……”
他一字一顿说道,与其说是骄傲,不如说是麻木。
“从我懂事开始,我娘就一直这么对我说这样的话,我是素家唯一的继承人,三岁习剑,六岁小成,他们说我是素家的骄傲,说我是素家的下一代的希望,所有人都这么说,可是我最厌恶素家的便是这个,”他垂眸看着血红的剑身,苍白的指尖划过锋利的长刃,“那时候我连剑还是什么都不懂,我爹就日夜逼着我学,因为我是素望苍,所以谁都可以不学,偏偏我不可以……可我就是不想如他的愿,我不喜欢剑法,我不喜欢当素家少主,我不喜欢我做什么事都要压着素剑门成百上千人的责任。”
“所以我就丢了剑去钻研我喜欢的机关术,整天和我爹吵,在素剑门里闹,闹大了,就偷偷跑来这里找子诤避难,其实那时候他也在慕容桀那个大魔头手下自身难保,还死撑着不肯寻任何人帮忙,晚上的时候我们缩在一起睡,他常常半夜会做噩梦,醒了也不会哭,就说总有一天会强到没有人能够欺压他,认真得跟魔怔了似的……我总是不明白他的想法,我喜欢江湖逍遥自由自在,上摘星下揽月,一口酒一天下,随心随性有何不好呢?像皇帝这般一身责任自己愿意扛也扛得起的还好,像沙肖天那样自找麻烦的何苦呢?”
“我对我爹说素剑门偌大家业谁想要就拿走,反正我不要,可是我爹说素家的荣耀若是败在我手里,我就是不仁不孝不义,他一向对人善良可亲,唯独在这点上对我横眉竖目,那么大顶帽子扣下来,唯恨不能压死我似的。他越是这样,我越是厌恶,所以子诤终于受不了说要杀了慕容桀的时候,我举齐双手头一个赞同,谁让别人提起这个大魔头的时候,我爹嘴里说着同仇敌忾的话,眼里却是叫人看不懂是什么意思,我那时候年幼气盛,事事唯我独尊,当他这般场面功夫是伪君子行为,面上一套背里一套,便想好生气他一顿。”
“但是杀了慕容桀拿到荆麟的时候,我方知不是我不喜欢练剑,只是我还没真正找到属于我的剑,荆麟在手之后,我日夜沉浸剑法之中,一日/比一日痴迷,也顾不得旁人看到这把剑会说什么,谣言纷飞四起,我爹冲到我面前,问我慕容桀在哪里……其实我应该早点察觉的,如果不是心知肚明,我爹怎么会认来历不明的子诤做了素家次子,又怎么会从未过问子诤神出鬼没是去了哪里,见到子诤一日赛一年地长大也不甚惊奇?”素修枝听说慕容桀死的时候,脸上也不该是那种怎么忍也忍不下来的悲哀表情。
“白道人马集齐素剑门门前的时候我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我爹终日在书房里和素剑门的掌实权的人议事,我娘在我床边哭了一夜,天亮的时候拿出了久未出鞘的佩剑,不止是她,素剑门里除了还不懂事的二妹三妹,所有人都在做备战的准备,白道来势汹汹,也确实不给素剑门解释的机会……和白道谈判的那天,两边都动了手,当下就见了一地的血,我爹单挑完白道高手之后,站在那里对我说也许如我所愿,我再也不用继承素剑门了,那一刻我才真的明白自己到底因为任性做了什么样的事情。”
“弥天大祸是我闯的,命却是素剑门的人赔的,这不公平,不是么?”苏日暮仰起头来看着甄侦,黑漆漆的眼睛里一丝光彩都看不见。
“所以你想用你的命结束那一切?”甄侦问他。
“这本就是一单很公平的买卖,我以为我爹当时都已经默许,没想到他在荆麟上动了手脚。”长剑划破喉咙的痛楚历历在身,眨眼间素家已成一片废墟。
他在废墟里看见亲人的血肉,看见仇人的猖狂,看见他爹说不用他再背着的责任,就这样变成他立誓不报不为人的仇恨。
甄侦终于走过去,拨开酒坛子坐在他身边,“素剑门本是刹魂魔教分支,没有你,也会有这一战。”
“迟几年,也许就不会输得血本无归。”归根究底,最初的起源还是因为他。
“我不劝你,是因为你本来就有错,”甄侦淡淡道,“不过你别钻牛角尖,别忘了你还有仇没报,还欠着我的债没还。”
苏日暮微怔,然后轻笑,摇了摇头但是没有说什么。
也许是大仇将报,也许是因为甄侦在身边,当年种种,回忆起来,已经没有那么痛。
其实痛苦都已经变成刻骨的仇恨,亟待血液冲刷洗尽的时刻。
光是想,就叫他连骨骼都兴奋地颤动起来。
甄侦却侧过头凝眸看着他的眉目,目光很深,几乎能把在他脸上把他的轮廓刻出痕迹来。
苏日暮不明所以。
甄侦冷不丁开口:“其实我以前见过你。”
……
“为了不被宿天门察觉,应该从刹魂魔教精锐撤到素剑门开始,素伯父和慕容桀就完全断了联系,同在鼎州城互不相干,说起来素伯父也从未问过我怎么会孤身出现在鼎州城,一向严苛的慕容桀发现我溜出去和闻离走动居然破天荒的也没责罚我什么……十四年前那时候魔教大乱刚停,我趁机把重心转移到了京城,魔教本就没人知道素剑门和他们的关系,这下素伯父就更不知道慕容桀的死讯了,不然,素剑门也不会这么轻易暴露,”阜远舟摆弄着手里的木箫,望着池塘里的怒放的荷花,“说起来,当年之事无一不是阴差阳错,不然也不会是如今的光景。”
政务处理告一段落的阜怀尧捧着手里的冰镇绿豆汤,“慕容教主智计高绝,其中种种谋划叫人折服,不过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总有算不及的时候,与其叹惋懊恼,不若因势利导。”
“皇兄说的是,”阜远舟笑了笑,眼神微寒,“一开始我就担心宿天门这个变数,如今能够确定它一定会搀和一脚,倒是省了我不少功夫。”
范行知的军队,宿天门的门人,武林大会的波涛汹涌,素剑门的血海深仇,如今这鼎州,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暴风眼,稍不留意,就会被绞得粉身碎骨。
沙肖天他们还在打着他们的如意算盘,只可惜目光太短人太蠢,被人当枪使了还闷头做着白日梦。
阜怀尧望向他,“我倒是有件事想问问你。”
“嗯?”阜远舟作出洗耳恭听状。
“武林盟主,你要不要?”阜怀尧问的直接。
阜远舟无辜地回视过去,“我虽说接江湖人的战帖,说到底还是皇家人,武林盟主一事怎么也轮不到我。”
阜怀尧挑眉,“那苏日暮呢?”
阜远舟摇头,“饶了他吧,叫他做官已经不是一件易事。”
阜怀尧沉吟不语。
阜远舟端详他冷丽眉目,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皇兄,你手下哪个能人想要武林盟主的位置?”
“看看情况罢了,”阜怀尧饮了一口绿豆汤,承认得坦荡荡,“也就来试试水,看看武林是不是还在我能掌控的范围。”
尚文习武是好事,不过就怕武风过劲,变成了以武犯禁。
阜远舟无奈地扶额,果然不能奢求工作狂属性的兄长没有带着各种盘算出宫。
不过他倒是好奇,江湖上难道也有兄长大人不小的势力?
好吧,阜怀尧给他的“意外惊喜”永远只会只多不少。
这般想着,他便随口问上了一问。
阜怀尧没答,看了他几眼,眉宇之间忽然就带上了几分意味不明,“看来远舟早把武林盟主一位算在囊中,也许我应该叫我的人小心一些别硬碰硬。”
试水而已,没必要搭上不必要的牺牲。
阜远舟这回是真的好奇起来了,“看来皇兄的势力真的在江湖上扎得很深。”若非如此,岂会为了损失而可惜。
阜怀尧淡然不语,只道:“若是有必要,我会让他们助你一臂之力。”
“闻离撑不住了再说吧,”阜远舟可有可无地笑了笑,然后站直身子望向渐渐西沉的落阳,“明天,好戏就开锣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