阜远舟的话里话外充满了一种挑衅感,闻人折傲活到今天,还没被人如此冒犯过,藏在完美笑容下的暴戾瞬间浮了上来。
“桀儿活了一辈子都没斗过本座,你真的以为你有这个能力在本座面前放肆?”
剧烈的攻击几乎让内脏移位,阜远舟擦掉嘴角涌出的血,将已经因为仇人在眼前打红了眼了的苏日暮拽到身后,“本王的确没这个本事,谁都没这个本事,”他笑了,“但是你能杀死你自己,不是么?”
不管是阜怀尧还是阜远舟说过相似的话,从不怀疑自己理论的闻人折傲终于察觉到了不对,抬起手来,紫色的图腾翻滚上来,却骤然失了力,像是枯萎的花儿一样,凋零而去,从皮肤上涌退。
因为碧犀和宿天门门人的“肉糜”而刚刚稳固住的力量再次开始失控……不,不是失控,它是在崩溃,像是筑起的高塔,被人毁去地基,宏伟的建筑瞬间倾斜倒塌。
——猛兽一旦失去束缚,就会反噬其主。
阜远舟看着他,“闻人折傲,你会被自己杀死在这里。”
“……本座错在了哪里?”闻人折傲慢慢反应过来,神色暴虐。
“去问鬼吧。”阜远舟笑着道。
庞大的力量凶猛地在体内冲击,承受不住的血管瞬间爆裂,腥黏带着腐烂气息的血腥味骤然扩散,闻人折傲神态莫测地看着溅出的血液,双眸的绿意更重了。
阜怀尧扫视了四周一眼,刹魂魔教这边的“血承”者几乎是瞬间就按住了心脏,突如其来的痛楚让身历百战的他们都脸色发白。
这是一种蛊蛊之间的绝对压制。
刚被剥离了“血承”之毒的阜远舟却不受约束,剑锋游走,直取闻人折傲的心口。
闻人折傲弹指拂开他的剑,但是失控的力量让他控制不了力道,剑锋险险扫过肩膀。
苏日暮的荆麟紧接而至,杀意绞向他的脖颈。
闻人折傲眼神一狠,五指成爪抓向他的脉门,动作急如迅电。
“闻离闪远点!”阜远舟一剑攻来的同时没好气地把他推开一些,难道这个家伙不知道自己的内力被闻人折傲觊觎着么?!
苏日暮也注意到了闻人折傲刚才的目标是自己,皱起了眉,被靠过来的甄侦拽着往后拖。
“别管这个,子诤撑不了多久的!”苏日暮想要甩开他的手。
阜远舟刚被剥离了“血承”,又被重伤了几次,现在是靠着七分毅力和闻人折傲的虚弱才斗个难分难解,可惜明面上看不出来,熟悉他的苏酒才岂能不知道他强撑了几分?
甄侦正想说他过去帮忙,场上却异变突生!
闻人折傲身上的血管爆裂更多了,他人也开始虚弱起来,在一个似乎步法不稳的瞬间,琅琊已经在他身上留下剑痕,他反手和阜远舟对了一掌。
这一击来得突然,两败俱伤的两个人都被震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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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闻人折傲往后退去的方向正对着阜怀尧!
阜怀尧已经因为刚才的种种而无意识地靠近了很多,刹魂魔教的人自顾不暇,围在阜怀尧身边的影卫里武功最高的是甄侦,可是他因为苏日暮所以走开了一段距离,闻人折傲骤然发难的时候,竟是没有人能够挡得住他的一招,阜怀尧眨眼之间就落到了他手里。
这一动作一下子惊住了所有人,闻人家族的家主一生翻云覆雨,不是最难的事情都不屑一眼,谁能够想到他居然会有挑软柿子捏的一天?
甄侦的反应也不慢,银色飞刀在他抓住阜怀尧的时候就已经出手,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闻人折傲游刃有余地躲开了顾忌着天仪帝在的暗器,成功劫持了阜怀尧。
甄侦暗暗心惊,这个人当真智计高绝,从假意对苏日暮下手开始他就已经估算好了所有人的行动——他的目标本来就是阜怀尧!
被人拖着往后走,阜怀尧倒也不惊慌,反而觉得这一幕当真荒诞,“闻人门主一定还没有想到有这么劫持不会武功的人的一天。”
闻人折傲的血管还在一根接一根地爆裂,整个人都快成了一个血人了,只是紫色的衣袍和紫黑的血掺杂在一起看得不甚明显,他也倒是坦然,“本座也料不到会有栽在你们手里的一天。”
阜远舟已经飞快靠近了过来,和他们保持了一个十步左右的安全距离,拧着的眉头可代表着他的心情不太好,冷笑道:“生死面前,你也不过是个普通人。”为了保命,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闻人折傲拖着阜怀尧慢慢地后退,比起刚才的暴戾,他此时已经平静了下来,与其说是平静,不如说是他已经陷入了找到新乐趣的兴奋里,兴奋到忘记了追究“血承”和“肉糜”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本座只是想和你们玩个游戏。”
阜远舟可不觉得这个人想出来的游戏会有多美好。
阜怀尧却是问:“什么游戏?”他似乎颇有兴致。
“你们想杀本座吗?”闻人折傲忽然笑着问道。
阜远舟没说话。
苏日暮攥住了拳头。
宫清和欧阳佑深吸了一口气。
刹魂魔教诸位都神情不一。
但是没有人压抑得住陈年累积的仇恨因着他戏谑一般的一句话在上涌。
闻人折傲相当满意自己的话造成的效果,“其实十五年前本座碰上个算命的,说本座要是不收手的话,只能活十五年,”他已经带着阜怀尧退到了高台边,背后就是石壁,“本座就跟他说,如果他再敢出现在本座视线内,他会活得比死难一点,倒是没想到他居然真的算准了。”
就因为这么一句话,他还不辞辛苦地计划了许久,在十五年后的现在集聚了所有人来一场盛大的生死狂欢。
不得不说,这种宿命论一般的风格,还是很符合他的审美的——哪怕他的身体已经向死亡的方向崩溃而去。
阜远舟和苏日暮一下子就想到了花寒花烈的养父乌鸦嘴乌载意。
难怪他在名声如日中天的时候突然隐退到了偏僻的小镇子里死活不肯多走动,原来这早已经是因果中的一环……
“闻人门主想和谁玩游戏?”阜怀尧问,“朕和远舟么?”
“当然,今天你们是主角,”闻人折傲用手虚虚扼住他的脖子,让他的后背贴近自己,心脏的位置重叠在一起,下颔靠在了阜怀尧的肩膀上,亲昵得很,“本座说过,你如果杀不了本座,这世间本座就再无敌手了。”
“嗯。”
“这句话仍然有效,本座把动刀子的机会给你和阜教主,”闻人折傲轻声细语地道,“陛下觉得好么?”
“棒极了,不是么?”阜怀尧嘴角勾出冰冷的弧度。
“你一定要玩?”阜远舟看着他,“即使本王放你走?”
“不,你不会放虎归山,”闻人折傲好整以暇道,好像正在讨论的不是他的生死一样,“而且阜教主你很清楚不是么,本座恐怕已经走不出长生殿了。”
阜远舟敛眉,“也许本王应该耗到你死为止?”
“你知道不可能的。”紫黑色的血液已经在地上积成了一滩,但是闻人折傲仍然站得很稳,扼住阜怀尧的手也很有力,“阜教主,你也撑不了太久。”
阜远舟摩挲着琅琊剑柄上挂着的玉坠子,注视着阜怀尧。
阜怀尧不语。
阜远舟颔首,目光移向闻人折傲,“你想玩什么?”
“玩一道选择题吧,”闻人折傲弯着眉眼,“你来选,活着的人是谁。”
阜远舟眉尖轻蹙,“怎么选?”
闻人折傲把一把开刃了的匕首塞进了阜怀尧手里,然后伸出了一根手指头,“第一,本座杀了陛下,我们两个决一生死,”他伸出了第二根手指头,“第二,你自杀,本座就把命交给陛下——这是本座定的游戏规则,本座从不违反规则,”他伸出了第三根手指头,然后点在了阜怀尧的心口上,弯唇,“第三,你用你的剑,从这里捅进来,只要一用力,”指头往下一按,“你就是最后赢家。”
阜怀尧和阜远舟同时沉默了。
“很有趣,不是么?”闻人折傲歪着头问阜怀尧,没有得到回答,他已经自顾自地笑了起来,笑声愉悦又疯狂,像是一座大山一样压在了在场所有人的心头上。
苏日暮暗暗地咒骂了一声,三个选择,三个人三败俱伤,闻人折傲就是死也要拖着旁人一起下地狱!
“好好选吧,”闻人折傲微微用力地锁紧了阜怀尧的咽喉,用他的身体完美地挡住了可能被暗算的死角,微笑,“不能说不选哦,不然本座就替你们选了。”
——他们根本没有不选的权利。
这就是闻人家族最后的家主,一个在人间地狱里的魔鬼。
阜远舟垂下了琅琊长剑。
阜怀尧捏紧了匕首。
“需要本座倒数三二一么?本座怕自己忍不住勒断陛下的脖子了。”
沉寂,然后在下一秒——
“第二个。”
“第三个。”
他们同时道,然后同时看向对方。
阜远舟选的是第二个,阜怀尧选的是第三个。
两个人的眼神都晦暗起来。
闻人折傲听得饶有兴味。
阜远舟开口,“皇兄……”
“闭嘴。”阜怀尧不温不火地道,眼神却藏着冷,“朕做了那么多,对你来说根本什么都不算么?!”
阜远舟吐出一口气,“也许就因为皇兄做了太多,远舟太在意。”
“你还是不懂吗?”
“我明白你跟闻人折傲离开是为什么,我也知道你想我怎么做,可是事到临头我才知道我做不到……这本来就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你还是这样,朕给你十分信任,你却不信朕能帮你。”
“我曾经也想过你会是我的救赎,”年轻的永宁王如是道,嘴角噙着笑,却有些哀伤,“但你毕竟是个皇帝,你选第三个,不过是为了能够有十分的把握杀了闻人门主,保你心爱的玉衡江山无忧。”
“你说得对,朕毕竟是皇帝,”阜怀尧淡漠地迎着他的视线,长睫缓动,“但是朕也没有完全在利用你。”
“就像你说的,江山永远是你心中最重,”阜远舟自嘲一笑,“你不是不爱我,你只是为了玉衡没有什么不可牺牲的。”
“朕从未怀疑过你不懂朕的所想,”阜怀尧微不可见地笑了,几乎没有人能在光线偏暗的地下广场里看到他唇边小小的弧度,柔和却决然,“既然你明白,你就不该和朕争个分明。”
“可是你要我杀了你……”
“这是你的责任,”阜怀尧的声音很冷静,威仪并重,“不管你是谁,但是你首先是阜家人,是我阜怀尧的弟弟,是玉衡的三王爷。”
“玉衡江山是你的。”
“所以朕的责任是拼掉性命守着它,”阜怀尧握紧了手里冰冷的匕首,目光平视着他,“不管是选第一个还是第二个都有可能纵虎归山,朕的江山不能留一个拿人命玩游戏的疯子。”
闻人折傲笑了,听到这个恶劣的评价,他显得相当快意。
“所以你早就将玉玺和凤牌交给了我。”阜远舟苦笑。
“你会是一个好皇帝。”阜怀尧陈述。
阜远舟一下子红了眼眶,像是曾经那个失去记忆无措的孩子,“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那么恨你。”
“那就在你恨的时候动手,”阜怀尧淡漠地道,“还是你想让朕提醒你,你承诺过,朕之所愿,便是你挥剑相向之处?”
无措被冻结,阜远舟拖着剑往前走,眼里流露出深切的痛楚和恨意,“我恨不能用命护你一生,你却希望我杀了你,真心的分量永远比不上你的万里江山你的黎民众生……真可笑,对你来说,我们的感情就是这么可笑!”
深情挚爱眨眼间刀剑相向,剧本换的太快,在场的人看得完全无法回神。
闻人折傲却无比愉快地欣赏他亲手导演的一切。
其实死亡也是很有趣的,他还能拉着活人和死人一起下地狱。
闻人折傲在阜怀尧耳边轻声地道:“看,这就是你们相信的感情——用一句话就能毁掉的感情。”
“朕走的一直都是这条路,”阜怀尧缓慢地眨动睫羽,像是在对闻人折傲说又像是告诉阜远舟,“朕不后悔,从来不。”
阜远舟停在了离他们三步远的地方,举起了剑。
绿眸子看向他,闻人折傲愉悦地道:“选第三个的话,要反悔么~?”
“动手!”阜怀尧却猛然厉喝一声。
阜远舟的剑一下子落了下来。
闻人折傲笑意盎然地勒近了阜怀尧的身体。
甄侦和苏日暮都本能地往前跑去。
齐晏紫不忍心地闭上了眼。
很多人都难以置信地看着挥舞的琅琊。
但是下一秒,所有人的动作都定格了。
两声利刃入体声只相隔一个弹指的时间。
闻人折傲的笑意僵在那里。
一柄剑将他钉在了高台的石壁上从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天仪帝近乎虚脱地跌靠在旁边。
那把匕首,深深扎进了他的手臂里。
就在琅琊落下来的一瞬,阜怀尧骤然一刀刺中了他的手臂,借他卸力的一刹那往旁边跌去,避开了阜远舟的剑。
这是一个极可怕的冒险,只要阜怀尧慢一步,他就会被反应过来的闻人折傲掐死,只要阜远舟快一步,他就会把自己最爱的人和最恨的人都杀死在这里。
阜远舟和阜怀尧在谁也不知道的情况下沟通好了一切,设下了一个赌命的局。
他们合伙赢了他……不,还有一个,在同一时间利用仅剩的微薄的力量和他争夺身体的闻人折月。
闻人折月争不赢,却足够让他走神那么一眨眼的时间。
很有趣……很有趣不是么!!!
闻人折傲的嘴里涌出血来,但是他并没有因为死亡的临近而恐惧,反倒开怀地笑了起来,“真棒……很完美……这是一个完美的局!”
“如果江亭幽在,也许他会告诉你,我和皇兄最喜欢表演给外人看——我们有多爱对方就有多想杀了对方,”阜怀尧握紧了剑柄,用力地旋转搅动他的心脏,“恶势力倒下了,正义走到最后,的确很完美,对么?”
闻人折傲笑了,语气诡谲又疯狂,“可惜你也没有赢……阜远舟,你让本座死得很有意思……非常,非常有意思……”
碧绿色的眸子里慑人的光慢慢淡了下去,变幻成解脱的忧郁,闻人折月在最后的时刻抢占了身体,“我想殿下不会在意这句话的,对于他来说,没有输赢,生死都不过是可以随手把玩的物事罢了。”
阜远舟顿了顿,“也许过去的人生是被他像棋子一样摆弄,可惜剩下的未来是我的。”
“其实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我以为你会成为另一个我,”年幼的孩童眼里是麻木的沧桑,他照镜子的时候总能找到这种眼神,“很高兴,你会活得很好。”
“我和闻人折傲其实骨子里是一种人,不同的是,他选择诅咒,我选择救赎,”阜远舟淡然道,“没有感情的人其实总是不长命。”
闻人折月笑了笑,看向阜怀尧,对方没说话,眼神是一种透彻世事的悲悯和从容。
“谢谢。”闻人折月如是说,然后看到了地上碧犀的尸体。
他恍然记得见到碧犀的时候是在一片开满三色堇的草地里,小小的孩童对他说,哥哥,你的眼睛很漂亮。
他有些恍惚,好像有很多记忆在流窜,可是他累了,不想再想下去了,于是缓缓低下头,阖上了碧绿的眼眸。
呼吸,断了。
阜远舟后退了一步,注视着这个被钉在石壁上的紫衣男子。
阜怀尧忽然靠了过来,微凉的手抚上他的脸庞。
阜远舟一下子抓住了他的手,虚弱地笑了笑,“我没事……或者皇兄想掐我一下,告诉我不是在做梦?”
然后他就发现兄长的手在抖,这个将所有事都掌握在股掌之间的帝王在发抖,因为这十几日殚精竭虑百年宿命的结局。
阜怀尧不甚明显地笑了笑,有些无奈,“朕从来没有这么怕过……闻人折月抢了朕的词……朕很高兴,你能活得很好。”
这是一盘博弈,赌上了他的江山、他的挚爱的博弈。
他不在乎闻人折傲死得有没有意思,他只想要玉衡江山无忧,他的三弟平平安安。
阜远舟亲吻他的嘴角,笑,“我会保护你,也会保重我自己,真的……原谅我以前的不懂事。”
阜怀尧看着他,忽然觉得,其实这一生已经足够圆满。
众人从种种突变中回神过来,刹魂魔教的人禁不住大叫出来,来回奔走,发出疯狂的欢呼——这是一种从地狱重返人间的狂喜!
苏日暮在喧闹的人群里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忽然虚脱了一样坐了下去,仰头大笑了几声,似畅快似解脱,然后将脸埋首在了双手里。
一直站在他身边的甄侦蹲了下去,抱住了他。
欧阳佑近乎失态地拥住了齐晏紫,宫清抱紧了孙真,有种失而复得的喜悦,闻人折傲的死,就意味着不会有人因为孙真身体里什么乱七八糟的蛊而害他——而且,孙家灭门之恨,仇人也已经血债血偿。
很多人在发泄过后都处在一种恍惚又清醒的状态下收拾残局,完成着自己的工作。
阜远舟和秦仪他们交代完事情,才看向一直被他拉着不放的天仪帝。
对方无奈又纵容他的举动。
他忍不住笑了笑,“皇兄,你真的会宠坏我的。”
阜怀尧叹口气,“你已经够无法无天了。”在一大堆人面前拥吻,他的三弟越来越……
“拿皇兄就多允许我任性一次吧。”
“嗯?”
阜远舟搂住了他,“事情都交给左使和右使了,相信他们……我休息一下,很快的……”
阜怀尧愣住,怔怔地用力抱住了他倒在自己怀里的身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