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父昔日跟随李牧将军御胡,被匈奴人所杀。今日吾儿又死在秦人手里,我已无活命的心思,等到秦军攻城时,我当拼死和他们一战,要是能杀上一两个,也算为吾儿复了仇。”
一个白发老翁靠着城墙,嘴里嘀咕着。
他这话出来,墙上就有低沉的哭声响起。
“秦人杀我子,我虽是老妇,但也当不避生死,与这些秦人死战到底。”
旁侧,一个满脸怨愤的老妇人开口,她身材虽小,但眼中恨意一点都不比老翁弱。
周围人纷纷附和起来,尽是与秦人拼死的话语。
他们这些愿意上城墙守御的老弱妇孺,或是父、或是夫、或是子,终归是家中有人死于秦军手中,深仇大恨已经种下,他们宁愿死难也要为家人复仇。
就在这时候,有人指着城外,叫道:“那里有人影在动,莫非是秦军要趁夜攻城?吾等是否要示警?”
城墙上立刻有叫声此起彼伏,人人紧张,向着墙外张望。
几个负责值夜的士卒拨开妇孺,立刻奔到墙边,望向远处。
“勿急,我军士卒人少,战时需要保留体力,以备厮杀,不可轻易惊动,吾等先观秦人所为,看其目的何在?”
负责值夜的军吏颇为稳重,暂时阻止了示警的命令。
月光下,他看见从秦军营寨方向走来的那些人影,并没有扛着攻城用的梯子,也没有推着打造好的攻城器械,观其模样,并非像是攻城。
毕竟代城高耸险固,秦军攻城不带梯子,这是要徒手攀城墙吗?
这也是军吏暂时止住众人举动的原因。
在城头代人的目光注视下。
从秦军营寨中走出来的约有一两千人,分成数队,每一队中间是手拿奇怪物体,没有穿甲胄的人。
两侧则有持剑的甲士押送监视,开始围绕代城走动起来。
“咳咳……我是二蛋啊,我没死,阿母你听得到吗?”
随着一道代地口音响起,在风中飘向代城城头,彻底拉开了今夜的秦军攻势。
“吾妻小葵可在,我是你夫黑臂,你可能听见!”
“我是阿彘,吾父听到了吗?秦军没有杀戮吾等,秦人说只要大家不反抗,他们便放了吾等性命,还保全大家的性命……”
“降者不杀!保留性命财产!”
在特制铜喇叭的作用下,近千代人俘虏的声音飘到城头,飘到城中,飘到无数代人的耳中。
“阿彘伱这狗球,你竟然没死,你为什么不和秦人拼命,反要去做秦人的狗!乃公没你这个儿子!“
有老翁在城头须发皆张,怒声大斥。
但更多的却是带着惊喜的哭泣声。
有女子喜极而泣道:“黑臂,我是尔妻小葵,你能听见吗?”
刚才那满嘴要和“秦人死战到底”的老妇,趴到女墙边,激动地叫道:“二蛋,我是尔母!二蛋你没死啊,我的儿啊!阿母想你!”
还有更多的人在呼唤着城外亲人的名字。
“小牛,尔可活着?”
“石头,吭声啊!”
……
这一刻,城头上的代人,不管有没有从吵杂的声音中,听到自家亲人的呼喊。
他们都知道了一个事实。
秦军未杀俘虏!
他们的亲人没有死!
而且他们只要投降,也不用死,可以一家团圆。
城中数万居民,有上万人因为自家子弟死于秦人之手,皆有和秦人拼死血战之心。可称满城上下,众志成城,在这般气势和斗志下,加上代城险固的地势和高耸的城墙,绝对会给强攻的秦军造成很大损伤。
但如今,在那一道道充满乡音的呼唤中,代城上的人心,散了。
“击金鸣鼓!掩其声响!”
负责守卫城墙的军吏发出大叫,命士卒敲金擂鼓,对抗城外的阵阵呼唤声,同时示警,让城中负责守卫的士卒起来,站满城头,警惕秦军趁势攻击。
“秦军让俘虏在城外叫喊,其声可抵达城中。此乃赵佗的攻心之计。”
代相赵敬和赵歇等人走上城头,看到那些辅助守城的妇孺老弱脸上神色不定,便知大事不好。
而且不仅是老弱妇孺,就连三千守卒知道刚才的事情后,眼神也有些飘忽不定。
并非所有人都是不怕死的,他们之前之所以有和秦人拼死之意,一来是因为赵秦之间世代仇恨,二来也是畏惧投降之后,秦军将他们砍了脑袋换军功。
长平之战的阴影一直在他们这些赵人的心中挥之不去,这才有了万众一心,拼死抵抗之势。
但现在随着俘虏的出现,随着秦人“不杀降者”的声音传入他们耳中。
三千人士卒中,至少有一部分人生出了怯懦之意。
特别是代城本地,有家有口的男子,他们之前的昂扬战意是为了保卫家人,如今的怯意亦是不连累家人。
“歇,如今吾等该如何做?”
赵敬仓皇无措,望向身侧的赵歇,这是如今代城中赵氏年轻人的领头者。
“吾等本就人少,秦军又用这诡计破我军心战意,如今吾等所能做的,不过一死而已。至于这些老弱,既然战心已破,留在城头不过是自乱我军阵势,也是徒伤他们性命。让不愿守城的,皆下去吧。”
赵歇话语充满无奈。
这时经过半夜折腾,时间已至于黎明。
夏末秋初的天色总是亮的很早,天边有晨曦微明。
在赵歇的命令下,城头上,白日呼喊着要帮助守城的老弱妇孺,果真有大半欲要下城。
“老羊,尔不是说要与秦军决一死战吗?你怎的就下去了!”
一个老翁呵斥另一个老者。
那老者嘟囔道:“我听到吾儿声音了,吾儿未死,我也不想和秦人拼命。”
“老竖子,苟且偷生,你可还有我赵人血性,不打秦人,我就先打死你。”
那老翁勃然大怒,扑上来要打那老羊。
敌人未来,自家人先动上手。
这样的场景不时发生,再加上有人上城,有人下城,整个代城城墙顿显乱糟糟一片。
就在这时,代城外的秦军营寨中突然有鼓声擂动。
在代城出现混乱的时刻,秦军抓住了战机。
无数休憩完毕的黑甲士卒从营寨中走出来,他们排成阵列,扛着军中辅兵连夜打造的竹木梯子,向着代城发动了攻击。
“代城人心已散,如今城墙上更处于混乱中,我军趁势进攻,以有备而攻无备,以秩序之卒,攻混乱之城,此番攻城,必将一战而下。”
“我观将军每战,必先削弱敌人,将优势集于手中后再发动进攻,这便是将军每战必胜的秘诀吗?”
秦军寨中,郦食其望着远方已经打起来的代城攻防战,不由抚掌称赞。
赵佗笑道:“先生所言是也,不管敌人状况如何,都不要轻敌。要尽量将所有优势集于手中,同时想办法降低敌人的优势。让我军越强,敌军越弱,如此便是兵家所谓‘以强凌弱’,强者击弱者,何愁不胜。”
就在两人谈话间,远处的代城城墙因为陷入混乱,防御有缺,被秦军一个冲锋就趁势登上了城墙。
“吾等赵氏子弟,当与秦人决一死战!绝不退缩!”
城墙上,赵歇悲愤大叫,举起手中守城大斧,向一个攀城上来的秦人砍去。
“杀啊!跟秦人拼了!”
赵歇身后,那些打着必死之志的代军士卒也挥舞着武器与爬上城头的秦人厮杀。
一个秦卒刚冒了个头,就被赵歇一斧头砍在肩膀上,血水飞溅,惨叫着摔下城去。
血水喷在赵歇脸上,让这个年轻的赵氏子弟越发激动,他红着眼嘶吼道:“杀!杀死秦人!”
说着,他再次举起武器,准备砍向另一个攀城的秦卒,但他身后,突然有一柄剑捅了过来,直愣愣的刺入赵歇的腰侧。
赵歇吃痛,操着大斧返身劈在那偷袭他的秦卒身上,将其当场砍杀。
这时候,赵歇才发现,整个城墙上,早已被大量秦军涌了上来。
代军士卒或是在秦人攻心之策下转头逃跑,或是被登城上来的秦卒杀戮。
放眼望去,代城城头,尽是黑甲一片。
这时,那攀城的秦卒趁着袍泽掩护的刹那,也跃上城墙,用手里的剑刺入眼前赵氏贵族的后背。
赵歇欲要回身砍去,但马上就被冲到近前的几个秦卒,用手中武器戳进他的身体中。
“赵国亡了,代国也将亡矣……”
赵歇喃喃着,口里和身上,血水直流。
他的身子重重倒在地上。
耳边传来赵歇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这好像是个贵人,脑袋要比其他人值钱吧?”
这一日,自赵氏夺取代城两百五十年后,这座位于北方的险固大城,正式落入秦军手中。
城头之上,黑色旌旗飘扬。
《史记·张耳陈馀列传》:求得赵歇,立为赵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