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 我完全失去了自由,成日呆在涵烟殿内,大门不出, 二门不迈, 好似又回到了孤寂的童年时光。
皇上虽然每天都来探望, 但因我有孕在身, 不能侍寝, 他晚上都宿在其他嫔妃的宫殿。再大的恩宠又有何用?我还不是要和别的女人分享丈夫?
漫漫长夜,陪伴我的只有床前的一盏明灯,和腹中尚未成形的孩儿。
我常常抚着日益隆起的腹部, 想象他的模样。我希望他是个男孩,有一双像皇上……不, 像杨灏那样漂亮深邃的眼睛。
怎么又想起他来了?风流成性的楚王, 这会儿不知沉湎在哪个温柔乡里呢。
杨灏虽然得不到皇上的喜爱, 却俘虏了无数颗芳心。撇开他的皇子身分不谈,光是那俊美出众的外表, 优雅尊贵的举止,就能轻易让女人着迷。
秦楼楚馆、勾栏酒肆中,不知有多少女人在看见杨灏的第一眼,就被那抹勾魂摄魄的邪笑所蛊惑,死心塌地地爱上了他。但是, 杨灏却从没对哪个女子有过真正的柔情。也因为这个原因, 他得了个“冷面郎君”的绰号。
我在绮香楼的时候, 像这种到处留情的花花公子, 见得多了。杨灏让我觉得与众不同的地方, 是他冷静睿智的处事态度和飘忽诡异的魅邪气质,以及那颗让人无法探究的心。
女人都是奇怪的动物, 对追随她们的男人不屑一顾,偏偏容易喜欢上琢磨不透的男人,尤其是像杨灏这样冷峻而具神秘感的男人。
不,我绝不能掉入他的魔网之中,姑且不论我们身分上的禁忌,光是他对我近乎侮辱与轻漫的态度,我也不该对他抱有任何幻想。
但,每当夜深人静孤枕难眠,杨灏那壮硕俊挺的身材,宽阔厚实的肩膀,深沉似潭的眼睛,便时时出现在我的眼前。
他肌肉贲起的胳臂曾经搂抱过我,那种年轻男子才有的力量,比想象中更令人昏眩,是我不曾经验过的。
窗外,月华如水,泻了一地的银白。
我静静地躺在床塌上,有个男人走了进来,轻轻俯下身子,用柔软的嘴唇,压住我的双唇,辗转吮吸。刹时,一股电流窜遍我的全身……
我猛地惊醒,视线对着头顶的芙蓉帐,才想起自己是在做梦。
但那梦境如此真切,使我不禁怀疑真的发生过。更可怕的是,梦中那个男人不是皇上,而是杨灏!
我翻身坐起,隐隐看见帐外立着个人影,惊问:“谁?谁站在那儿?”
芙蓉帐迅速被人撩起,接着,脖子上传来沁凉的感觉,一柄长剑在黑暗中闪着寒光。
我还未反应过来,一个粗哑的男声在静谧的宫室内响起:“对不起了,贵妃娘娘,明年的今日便是你的忌日!”
月光下,我看得分明,那是个蒙面的黑衣人。
是刺客!
一股阴冷之气从背上渗透开去,耳边又传来那个陌生的声音:“对娘娘这样一个倾国倾城的佳人下手,我也有点于心不忍。不过,娘娘放心,我会给你留个全尸,死后还像活着一样美。”
彩云她们就宿在隔壁,以便我夜里召唤,但此时此刻我根本不能叫,只要我一出声,那柄锋利的长剑马上就会刺穿我的喉咙。
此人能够避开守夜的侍卫,进入戒备森严的涵烟殿行刺,可见他的武功有多高强。今日死在他手里,也是我命该绝!
阴冷的感觉瞬间遍布全身。我在心里长叹:“柳月盈,你死了不要紧,可怜肚子里的孩子还没来得及到这世上走一遭,就要随你而去。”
也许是我的过于安静,让刺客产生了好奇,他问:“临死之前,娘娘不想知道要杀你的人是谁吗?”
我缓缓摇头。
从古至今,宫闱秘斗,后妃倾轧,无一例外不是为了争权夺利。无论是谁要杀我,动机都只有一个——我已威胁到别人的地位,她欲除之而后快!
“你果真是个特别的女人,只可惜红颜薄命!”
说完,他手臂一伸,那柄利剑就要划过我的脖子。奇怪的是,下一刻,我并没感觉到痛,那男人却惊呼一声,剑自他手中掉落在地,发出“当”的脆响。
我看见殷红的鲜血自那名刺客的肩膊处涌出,也看见他身后那双清亮的黑瞳。
是卓不凡,他第三次救了我!
刺客右臂受伤,不是卓不凡的对手,只两三个回合,便处于下风。
“说!是谁派你来的?”卓不凡将刺客逼到墙角,质问道。
“是仪妃娘娘。她看不惯贵妃的嚣张,要我取了她的性命!”
“前两个月在贵妃娘娘的参汤里投毒,也是陈仪妃所为?”
“我只是一名刺客,受人钱财,□□,其它一概不知。”
卓不凡上前,一剑结果了他的性命。
“娘娘,你没事吧?”他回头来看我,我蜷缩在床角,定定地盯着地下那个男人的尸体。
“难道我一辈子都要生活在恐惧和杀戳之中吗?”我抬起脸来,幽幽地问,“还有我的孩子,他还没出世,身上就沾满了别人的鲜血。”
“娘娘!”他“扑嗵”一声跪在我的床前。
我定了定神,说:“卓不凡,你已经救过我三次,我定当报答,要什么赏赐,尽管提出来。”
“娘娘,奴才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便是接你进宫。”
“为什么这样说?”我看着他。
“如果当年奴才不接你进宫,你现在已身在相国府了,根本不必受如此多的惊吓,更无生命之忧。”
“所以,你一直心怀愧疚,才如此尽职尽责,将我的安危放在心上?”
他低下头去,说:“不,奴才这样做,也是受人所托。”
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问:“你是受何人所托?”
“楚王,自打你进宫那日起,他便嘱咐奴才一定要片刻不离身地保护娘娘的安全。”
我一惊,问:“这么说,他早就知道我进宫了?”
“皇上并不是一个好色之徒,以他的脾性,绝不会涉足烟花之地。只因楚王一日和他攀谈时,刻意渲染娘娘如何才艺双全,清丽绝俗,引起皇上的兴趣,这才上了绮香楼。”
又是一惊。“楚王为何要这样做?”
“这个奴才不知,似是缘于一句玩笑。当日娘娘在绮香楼时,曹公子为你茶饭不思,整日唉声叹气。楚王问他有何烦忧?曹公子告诉楚王,他欲娶你为妻,但相国大人不肯,说即使接纳你进门,也只能作侍妾。楚王笑着说,这沈无心身为下贱,却心比天高。若她作不了正室,又不甘心为妾,则天下间只有成为一人之妾,才不会蒙羞。曹公子问他此话怎讲?楚王答道,身为人妾,夫婿恩宠再荣,也居贱位。唯有成为皇上之妾,虽居一人之下,也是万人之上。一旁的王学士说,此话差矣,以沈无心的身份,如何进得了宫?楚王说,不如我们三人来打个赌,如果日后沈无心真的进了宫,你们都要无条件地为我做一件事。曹公子和王学士以为楚王输定了,便随口答应下来。结果娘娘进宫后,曹公子果真为楚王做了一件事。”
“你是指曹瑞琪娶昭阳公主一事么?”
“正是。”
我仍然心存疑惑:“这些事,你怎么会知道?”
“在娘娘进宫之前,奴才一直是楚王的贴身侍卫。”
“你果真是假太监?”
“不,奴才的太监身份不假,只不过幸得楚王赏识,曾做过他的伴读,与他一同读书、习武。”
难怪他会有一身好武功!又难怪……我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那日我的参汤被人下了毒,也是楚王事先通知你的?”
卓不凡微颔首。
我一直以为卓不凡对我忠心耿耿,是我在宫中唯一可以信任之人,却原来,他只不过是别人安插在我身边的一粒棋子。
我心里不住地冷笑,说:“卓不凡,你对楚王可真是忠心不二呀!”
“娘娘,奴才做这些事,也不全是为了楚王。楚王说娘娘是一个无心的人,奴才却以为你拥有世上最柔软最善良的一颗心!”
“不要说了!你退下去吧!”我不想再听,只觉得心灰意冷。
身后许久没有动静。我以为卓不凡已经下去了,回过头,发现他仍跪在原地,用手紧按着胸口,脸色苍白如纸。
我赶紧下床,用手扶起他:“卓不凡,你怎么了?”
“娘娘多保重……奴才不能再侍候娘娘了……”他□□着,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上滚下来。
“你胡说些什么?”我清醒过来,张口欲呼,“来人!来人哪!来……”
他一把捂住我的嘴。当我的唇触着他柔软的手心时,我瞪着他,一下子失去了声音。
“奴才冒犯娘娘,罪该万死!”他缓缓松开手,喘了口气,艰难地说,“奴才从小患有心绞痛。大夫说,活不过二十二岁。”
“你今年多少岁?”我木然地问。
“与楚王同年,二十二岁。”
宫中的传闻都是真的!我的心莫名地酸楚。
“奴才福薄命短,今生得以侍候娘娘,死亦无憾。”
我的泪忽然涌上来:“卓不凡,我不准你死!是你接我进宫,又是你三番两次救了我的命,你怎么可以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
“娘娘,你有皇上,还有楚王……楚王他……”
“不要提楚王!他因为一句玩笑话,处心积虑把我弄进宫来。我和你一样,都只是他手中的棋子。”
“娘娘说这句话,就已经对他动了情……世上没有哪个女人会不爱楚王的。”
“你为什么老说楚王?你为什么不说说你自己?”更多的泪水涌出来,奔流在脸颊上,“卓不凡,你是这么年轻,这么美!”
“娘娘,你才美……那天在绮香楼见到娘娘,我平生第一次怨恨父母把我送进宫,怨恨苍天无情……如果……如果我不是太监,你也不是娘娘……那该多好……”
“卓不凡,不要再叫我娘娘。”我用手轻抚着他纯美姣好的脸颊,“你有什么要求,我一定答应你!”
“你能为我吹箫吗?只为我一个人吹?”
“好的。”我哽咽着说,“你把那支紫玉箫放在哪里了?”
他脸上浮起一个虚弱的笑,眼中有着沉醉的光彩:“我忘了,那支箫在楚王那儿。他特意向我要了去,日日把玩,甚至送到唇边吹奏。他说,见到紫玉箫,就像见到了你……”
他话未说完,我忽然俯下头去,轻轻用唇触着他冰凉的嘴唇,这是我们最亲近的一次。
泪水迷离中,卓不凡永远闭上了那双美丽空灵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