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上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熬,不仅是蚂蚁般成群结队的追兵,还有压抑至极的心情。
罗敷扎根在军医的大船上,前面的黎州卫再唤军医去给今上换药,她必然是没空的那个。天气放晴了,夜晚可以看见满天星星,她累到极点躺在船里休息,从帘子扬起的缝隙中看见丝丝清冷的星光,不知今夕何夕。
半梦半醒间,她不清楚自己为何会在波涛汹涌的江上,她应该好端端地坐在医馆或是药庐里,不会为性命担忧,也不会为任何人难过。
恍惚传来一声轻唤,她蓦然惊醒,握着散掉的头发坐起身,眼前还是有些发晕。
“女郎,咱们要下船了。”
明绣扶着她站好,她脚下湿漉漉的木头铺着层薄雪似的清辉,靴子一踏,船板晃晃荡荡地摇。
“到哪儿了?”罗敷梦游似的问。
数个影子从身侧擦过去,陆陆续续有士兵从靠岸的船上下来,不闻人语。军医们也各自打理好,打着哈欠上岸,太医院的三名御医只有余守中发现她还停在原地,热心道:
“大人可是腿脚不便?望泽城已经到了,以后都不用坐船。”
月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映得那眼瞳比平日深几分,余守中觉得院判近来都拼死拼活地当差,精神大大不如以往。
罗敷的眉头舒展开,依稀是个微笑的模样:“嗯,你先走吧,不用等我。”
明绣挽着她的手臂,咬咬唇,低声道:“女郎不舒服么,一定不要强撑着。”
望泽城的城门破例在三更半夜打开,城头灯火通明,来接应的队伍手持火把,排着长长的队伍等候今上领兵入城。经过近一旬水上漂流,黎州卫和南江军都疲惫不堪,亟需休整,吴邵和几名千户长奉命带着人马先行安顿。
王放下了鹰船,数千名穿着甲胄的上值军跪了遍地,呼声雷动。
他微微松了口气,京师的亲卫为保存实力绕过原平的两股对峙势力,走远路赶到渝州,几乎毫发无损,在水道上死伤三千余人,相对整个大局而言不为多。
金吾卫指挥使恭候已久,近前两步,叉手禀道:“陛下可要清点人数?”
王放道:“军中分出千人去往祁宁各地,还未归队,待回来再点。”
那日上岸补充粮草,顺便派了不少人潜入城中,趁近海的越属水军还没碰到闲置的船只,能夺的就夺,抢不到的就烧,杜绝他们进南江的可能。水军若编入陆上卫所,战斗力大大下降,朝廷围剿事半功倍。
河鼓卫统领没跟今上一起,现在还辛苦奔波在百里开外,不等等他就点兵实在太不人道。金吾卫指挥使坚定信念,又问:
“陛下是回营还是回赵王府?”
王放不自觉地侧首看向岸边大船,寥寥数人还留在沙洲上,火把的光线太远,看不清细处。
他微一沉吟,“先回府。路上损伤甚多,军医有功,带到营里好生待着。”见指挥使应下,面上颇有些不明所以,便饱含深意地看了他一眼:“眼下季统领外出,这些事情交给你,莫要让朕失望。”
“是!”
*
罗敷时隔一个多月回到了渝州,医师们统一住进望泽的军营,看顾几万人的头疼脑热。
床铺终于不晃了,牢牢地靠着坚实的墙壁,可她还是难以入睡。那封信尽管她只扫了一遍,内容却历历在目,安阳的字迹和她的人一样,张扬到刺眼。
她起初想问他什么叫做“投桃报李,期以修好”,他们之前是不是有“芍药之约”,是不是要回洛阳“拟佳期而嗣音”,到最后连仅剩的一点惊疑都没有了。他说她对他不公平,她刚刚信了他,刚刚想对得起他,就堂而皇之地来了这么一出好戏。
安阳贵为北朝唯一的公主,若不是他有所答复,断不会腆着脸一厢情愿地说这些私密的话。
管他有何心思,总之不是她能驾驭得了的。
她不在,他会娶安阳做妻子,他亲口说过;他也说过要修书去匈奴,征得太皇太后同意将她抬进昌平门,可他没有。
等回洛阳就嫁给他,好像是上辈子的诺言。她分不出他话里的真假,所以不敢信他。
被子蒙过头,罗敷胸口如同压着块石头,把心碾磨得粉碎,两三滴眼泪也给逼出来,染在衣袖上。
白日里她还是严肃而淡漠的医师,和军医们在棚子里忙碌,给御医分派任务,晚上回了房枯坐,抿几口酒才睡得着,半夜时不时醒来,对着镜子一瞧,简直比霜打的丝瓜花还憔悴。
她无心探听外界的战报消息,哪天削藩结束了,她的折磨也到头了。
这一日罗敷照例出去给伤兵换药,她的屋子离养病棚不远,走个半盏茶就到,短短的一段路上发觉有无数双眼睛悄悄盯着她。芒刺在背,她放慢了脚步,不由警觉起来,出什么和她相关的事了?
没到棚子门口,余御医就满头大汗地钻出来,道声“失礼”便拉着她快速返回,直到自个地盘才松开手。明绣本在缝衣服,见他六神无主,知道多半生了祸,忙放下针线跑过来,紧紧拉着主子的胳膊。
“他们知道……”
“营房里的士兵不知从何处听闻大人是匈奴来的,一传十十传百,这会儿恐怕都传遍了。”余守中急得上火,“大人千万别出屋子,下官去找人禀报陛下。您和别人本就不同,再遭诬蔑可不是火上浇油!”
罗敷料中了,心中骤沉。
他转身欲离开,罗敷挣开侍女的手,喝道:“站住。”
余守中一愣,“……秦夫人?”
“他们说的没错,”她面无波澜,“我是匈奴人。”
余守中彻底僵住,大汉的太医院左院判,下一任的国朝医主,是北朝人?同僚们都晓得她师从何处,可舅母也不是没来过洛阳,收弟子在哪儿都能收,陛下能够让她执掌太医署,那么她肯定不会在家世背景上有污点……他张大了嘴巴,那现在怎么办,还要报吗?
匈奴人在洛阳声名狼藉,北境几十年来大大小小纷争不停,军队对他们更是没有好脸色。
罗敷软下语气,对他慢慢说道:“多谢你告诉我,我今日不会去了。余大人,你平日帮助我良多,我很感激,这次就不劳烦你上报天听。”
便是王放出面也难以压下真相,何况她并不想与他再扯上关系。她要弄清军中的言论是怎么传开的,但她和侍女得尽量足不出户,可信的人只有眼前这名淳朴善良的御医。
“既然陛下亲命秦夫人接替袁大人,下官不敢对圣命有疑,也不会透露给别人。大人还是多多保重。”余守中牢记父亲的训话,听陛下的准没错,“下官一打听到新的消息,就同大人说,告辞。”
罗敷朝他欠了欠身。
赵王府被重兵把守,二层小楼前花木幽静,莺声娇俏,只有几个府兵的影子覆盖在石阶的青苔上。
方继有了暗卫保护,就不愿让太多人扰自己清静,挽湘在里间养胎,他一想到有人在屋顶听他们说私房话就浑身不自在。
于是见到暗卫的主子就没个好脸色。
“先生的腿可好些了?”王放褪了外袍,替他斟茶,从容道:“先前就觉得先生不会放任不管,所以在外没有担心过渝州。”
都是套话,方继没空理他,笔尖在纸上虚虚划过,忽地目光一滞,抬头笑道:
“陛下如今却要担心了。”
他将一折文书交放在王放面前,继续阅览。公文都是原平和祁宁各州府百里加急呈上来的,快马信鸽齐齐上阵,从撰写到拆封最多不过三天,方继总领两省政务,看完书信就要立刻做出批示。南部尚在烽火中,因原平的形势已经倒向朝廷,越王又号称善待百姓,大大小小的文官们举棋不定,明哲保身,乐意把职责全副交托给代任州牧,周雍的印章一盖,大家若无其事地按照上头吩咐办事。
……另,近日风传城中混进北朝细作,敢情大人着有司查缉审决,抚慰民心。望泽令田汶十二日卯初讫。
方继闲闲道:“这些底下人一个个勤快的很,竟碰上个卯时就急着上报的县令,想必真是大事。”
王放将那张纸压在桌上,神色淡淡。方继好整以暇地瞧着,不出所料,几息工夫后他按捺不住,干脆利索地把那玩意揉成一团撕成碎片。
“陛下,望泽城哪儿来的细作?”方继十分严肃。
王放冷笑一声,“黎州卫里混进一千陆家军,可不就是反贼的细作?陆氏十年前勾结异类,今日暗通北朝皇族,在军营里日夜盘算如何取朕项上人头——王叔要说的就是这个?”
方继叹道:“陛下心中真这般想?”
王放避重就轻被听出来,索性按着眉心,低低道:“先生就当做是这样罢。”
“你答应了使臣回洛阳商议婚事,北朝公主殿下看来迫不及待了。她留在国内的人若是和越藩串通一气,倒也各取所需,北朝细作……能让一个皇族当细作,”方继连连摇头,“就意味着他们不在意那位秦夫人,任何事都能做的出。陛下若是抽的出时间,去军营里看好人,别把被迫当细作的院判大人气跑了。”
王放道:“有人看着,跑不了。”
方继恨铁不成钢:“……也罢,随便。”
“一月不见,先生变了很多,”他话锋一转,眉眼弯起来,恰如多年前祥光宫里的少年,“是因为老夫人心愿得偿?”
方继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这个,你到时候就知道了,不过得等上好几年吧。”
“……”
阳光灿烂地洒了满地碎金,一匹骏马载着玄衣皂靴的侍卫奔向知州衙门。
王放正好从门内出来,见卞巨出现在石狮子后,飞身跨上马鞍:“迟了两日。”
卞巨郑重道:“路上匈奴暗卫作怪,入渝州的时候还看见有人妖言惑众,拷问之下说受雇于人。”
黑马打了个响鼻,他勒紧缰绳,“口供。”
“匈奴人交待,军中有一名高位的官员,实际上是他们的人,那些说书先生因开言令都胆大包天,编的头头是道……连院判是个女子也讲得清清楚楚。”卞巨很是忧愁,“陛下,这消息不太好压,就怕军中那些士兵忍不住,叫人去问秦夫人,依秦夫人的性子,定是认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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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尽皆知方将军驻守北境,两国关系看似紧张,真要来个暗桩,洛阳上下人心惶惶。其实国内有不少匈奴人,但都在京畿一带做生意,军队里多出位出身敌国的高官性质差异太大。
王放原先想过这一茬,没太放在心上,罗敷的身份迟早要公示出去,并且对他、对陆家军、对婚事都有所帮助。若是当年成帝苏钺没有被篡位,安阳的位置本该是她的,他不会让自己看中的女人没名没分地嫁入宫中,宁愿要一个堂堂正正的郡主名号,北朝不认,他认。
他和她门当户对,他绝不许她隐姓埋名地过一辈子。
“金吾卫指挥使现在大营,你从旁协助。”王放思索道。
卞巨嗓子眼里的话卡了一阵,无比艰难地说道:“陛下,还有,某等在抓捕到的匈奴人里留了个活口,他说公主知道秦夫人不会归国,定启城……”
王放霍然抬首,目光如冰。
“定启城的靖北王墓址,就要被挖了。”
“带路。”他只抛下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