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梧城一家清静的客栈停下,梧城是个大城,离京畿不远,但外城这一片人流仍是稀少。
罗敷扶着车壁下车,多亏了在软榻上睡了一整天,双脚落地才能站稳,但眼前还是晕眩了一阵。
一个腰上未配刀的河鼓卫躬身从客栈里出来,侍卫们整齐地站了两排,恭迎两人跨进门槛。
罗敷眼看着大门旁的一个黑衣侍卫对她露出一个似曾相识的笑,她不认识这人,这人倒像以前见过她似的……她自从当了院判之后,也没有给河鼓卫中人当过主治大夫啊。
不过这两排的阵仗,她绝对是熟悉的,当初在邹远和一群被赶上车的医师们押到养病棚里,那知州大人不省人事后就有这两排冷冷地守着,以至于她现在的心情又不好了几分,仿佛自己就是那个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糜幸。
这么多人里唯独不见卞巨,应是又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了。
腰上传来一股稳稳的力道,王放没说什么,径直带着她往客栈里走。她转过身,褐色的眼眸潭水一般的沉,低声道:
“我不知道陛下到底是什么意思,刚才的事情我不会记得,望陛下网开一面,自重些吧。”
说完坚决地推开他的手,心却还未从慌乱中拉回来。她跟着引路的侍卫上了楼,将王放甩在身后丈远,因为心事重重又兼走的太快,一个趔趄差点摔在楼梯上。
她咬着嘴唇,几乎是落荒而逃。
王放在后面无声地笑,他想起半年前隔着杂芜的病气在棚屋的门口望着她,确是想看她不知所措的样子。后来她发现知州身上的疑点被河鼓卫直接带到府馆软禁,那时她的脸色不能更差,却仍装着淡定至极的表情,应该也是不知所措——就像他第一次在酒楼里见到她丢脸的形容一模一样。
他都养成习惯了,可她还不知道。
侍卫请微笑的白衣公子上楼安歇。他吩咐了几句,又命店家送热水到房里,寻到笔墨写了封短信,封上火漆让人即刻送走。
客栈老板精心准备的饭菜被送上来,此时太阳绕过了走廊,消失在窗口的花盆处,正是正午时分。
门外忽然响起敲门声,卞巨回来的迟了些,见桌上的饭菜只动了一点,劝道:
“陛下还在想着方公子的事?臣刚刚在路上遇到了送信的十一。陛下且放宽心,公子此次南下,更多的是为方家存亡,陛下的指令倒是其次,不会让公子有怨言的。”
王放长眉微皱,“季统领最近话这么多,难不成是和付都知学的?”
卞巨连道不敢,又笑道:“到时候秦夫人也要随行,公子的把握会更加大,陛下也不必忧心成效。公子自小和陛下情谊深厚,怎么会因为……”
王放将笔挂在架子上,随手写的一张行草在透进房的风里微微飘动,黑白分明,煞是显眼。
他目光如刃,“朕的事情何时轮到你来置喙?统领忘了自己来这儿是干什么的。 ”
卞巨立马肃然站好,禀报道:“元乘府上一切如常,得知州牧要来,并未有大动作,微臣揣测……似乎是陛下近年给他放了些权,其人就在梧城老家横着走了。对了,他那三公子确实养病在家,乃是……阳气受损,”他尴尬地咳了一声,“反正他家里乌烟瘴气,实在受不得陛下亲自前去。”
王放淡道:“无妨,这世上乌烟瘴气的地方朕去的还少么,明日……后日,和元乘说缓上一天,州牧要带御赐的太医给三公子看病。”
卞巨偷笑,板着一张脸道:“是!”
他转身出门,不防后头摔出支笔来,正砸在他后脑勺,河鼓卫统领摸着挨了一下的脑袋,跑下去传播小道消息去了。
罗敷虽然生病了味觉失调,胃里还是饿的空空的,逮到了饭菜吃了一顿,却越吃越和嚼木头似的。隔壁传来关门声,侍卫哒哒的脚步踏着木梯下楼,随即整个三楼再无动静。
她慢慢放下碗筷,走到书架边打开窗,清凉的空气涌进房间,吹得她清醒不少——清醒到呆呆地站在那儿,连头发上沾了片叶子都不知道。
她转着手腕上碧绿的钏子一颗颗摸过去,摸了三遍才骤然发现少了一颗水晶珠子。
鬼知道他拿去干什么了……忽地又紧张起来,不会那颗珠子扒拉下来送到匈奴去吧!罗敷隐隐约约感觉到从她进入齐境以来,事态就从来不按她希望地发展,千秋节那天被他逮个正着,匈奴人,暗卫,梁帝,宇文氏,他有针对北面的计划,那她呢?她这颗棋子不是现成的么?他甚至在她入宫前就调查了她的身份。
罗敷在过去的十几年里从来没有烦心过自己的身世,但短短一年不到的时间,她那个所谓的世外高人师父有意无意把她推向了南齐,此后简直只有血泪史了。可是说到底,做主的人还是她自己,要是她当初不答应谯平入齐当惠民药局当夫人,怎么会生出这许许多多的事端?
罗敷打了个喷嚏,将那盆花弄的摇头晃脑,浓郁的香气冲到鼻子里,她更加受不了了。
这两间房紧挨在一处,两扇窗子之间也不过几尺宽的距离。隔壁的木窗突然吱呀一声,她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又觉得莫名其妙,渐渐拾起了底气,理直气壮地冒出些脑袋,一点一点地伸出窗口往左边看。
应该是关窗的声音吧,毕竟风大了。她看一眼就去洗澡,只有他把窗子关上,她也把窗子关上,两间房互不干扰,连房里的空气都不蹿到隔壁去,她才觉得安心。
罗敷探出去,只一眼就后悔了。她飞快地缩进来,啪地合上窗拉上竹帘,眼前仿佛还留着那人守株待兔似的笑意。
褪掉衣服埋进热气腾腾的水里,左臂上的伤口一阵刺痛,她忘了药膏还没有洗掉,低咒一声从桶里爬出来披上衣服打水洗药膏,洗完了自己也冻得不行,连忙跳下去,刚舒了一口气,余光却不经意触到了门上。
她镇定地深呼吸几下,重新拖着沉重的身躯爬出来插门栓。
罗敷觉得自己已经没救了。
热水下全身舒展开,明明是天壤之别的温度,她脑子里却一遍遍过着在潭水里往下沉的画面,哗啦一声浮出来,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拿手背碰了碰脸颊。
好烫。
门被叩了三下,一个婢女带着口音柔柔地道:“女郎,公子让我给您送药过来。”
罗敷结结巴巴道:“放、放外面就行,一会儿出来拿,多谢。”
真是没救了。
一天浑浑噩噩过下去,入了夜,身体似乎又跟她不对付了,王放送来的药十分好用,她抹在手臂上反而凉得睡不着,衬得肌肤更热。她拿起笔草草写了个方子给殷勤待命的河鼓卫,对方对她很客气,二话不说拿了就去客栈的厨房置办。
第二天在床上躺到巳时,房里燃着暖和的炭火,她正抱着被子心事重重,外面竟传来了她自家侍女的声音。她一骨碌跑下床,看到门口站着眼圈红红的明绣,罗敷这两天真没抽时间想她,这下愧疚的心情全出来了,拖着疲惫的身子又安慰又解释,半天才把侍女激动的情绪平复下来。
明绣哭道:“女郎把我一个人扔在客房里,钱没付完倒是次要的,女郎却不见影子了,当晚也没回来,我急得要命,第二天下午准备渡江的,可是江边连个人影都没有,晚上向掌柜的借了钱想托人去那边打听,恰好有个侍卫找到我说带我去与女郎会和,我怕他们骗我,可他说自己是州牧家的下人,州牧正和女郎在一起。又拿出了个绿珠子,很像女郎常带在手上的那个,我就跟着他走了一天,就到这儿了。”
罗敷奇道:“什么州牧……”
见小女郎抱着她哭得厉害,只好不再问别的,自己帮她把包袱塞到外间去,尽职尽责地伺候人。
她想了又想,郑重道:“我们大约要跟着他们回京了,如果一路上有人问你话都不要多说,安安静静地待着就好,也不用为我担心。”
明绣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女郎都把自己弄成这样了,还不叫我担心啊?”
罗敷很想告诉她她也不想弄成这样,全是被逼的。
*
元乘年初刚升任吏部考功清吏司郎中,官至五品,其人六十出头,家里人丁稀少,由于入秋后身体不适获准回乡一月。
众所周知一朝天子一朝臣,元氏在先帝那一朝气数就散了,今上继位后更加打压主干,几位官位在五品之上的元氏子弟或砍头或流放,直到京中气象一新,元氏再也抬不起头来做人。
元乘此刻正在书房里悠悠闲闲地喝茶。
梧城的宅子是他爷爷那辈留下来的,离洛阳不远,又东西齐全,仆人虽不多,却全是家生的,一回到这儿他身心都放松不少。
院中寒风飒飒,松树尤青,柏树尤翠,地上堆积的落叶被小厮扫去,显得焕然一新,不见凋敝之景。
管家进了书房,给元乘换上新茶具,低声道:“老爷,卞公说明日再过来,今日有些事耽搁了。
那长随还说,大人会带着位御医来给公子看病……看来陛下真是开始器重老爷了。”
元乘从鼻子里哼了声,笑道:“哎呀,如今风水轮流转,那州牧大人居然也会特地跑来看老夫了。想当年老夫在翰林院里混了十年,听说来了个十八岁的殿试状元,还没等见上几面,人就被调去东宫做詹事了,此后对谁都不理,真真是清高耿介。没想到咱们元家十年前倒了,卫喻那老东西也不曾讨好,连带着这青云直上的少师大人都被贬出京,今日才得以回来。”
管家陪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老奴想在外九年,这卞公的性子也该圆滑了。”
元乘揉着太阳穴,“老夫在外七年,当年因在家中资质不出众只得了个闲职,才逃过一劫,今年重归洛阳,这心境与当时不可同日而语。但这卞公嘛……老夫当年的上峰亦是卫喻的门生,说这方继倒与众不同,最擅长的乃是一意孤行,恐怕他明日就是奉圣命来此,老夫也在那张嘴下讨不了好。”
管家疑惑道:“陛下到底让他来干什么?”
元乘沉吟片刻,方道:“还能有何事,不就是让亲信来探探口风。上月老夫族妹从南安来信,说让我集些人,这其中的意思我亦不是很清楚,信里的话写的不明不白。这事陛下应该是知晓了,怕我们羽翼稍长就与越王结党,这才让州牧过来查探。”他冷笑,“族妹贵为越王妃,身份和我等天壤之别,俗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叫老夫怎能相信她是一心一意为元家着想的。”
“不过,”他话锋一转,“陛下既然让老夫这个元氏子弟回京,就是要重新启用了,唉……可惜父亲和叔父看不到这一天。族妹远嫁二十年了,若非当时越王强横,先帝也未有削藩的意思,她也好不到哪去啊。”
管家道:“王妃向老爷请求集些人手?”
“这么多年在外,老夫不得不注重拉拢人脉,倒确是有些毛头小子可以用得上。越王现今与京中势同水火,族妹要我向陛下申明仅剩的元氏与越藩什么关系也没有,一心为国,绝不因姻亲关系而易心。”
管家换下茶壶,道:“这样看来,王妃倒真的是明事理。”
元乘叹道:“你懂什么,老夫能想到的就是她觉得越王靠不住了,倒的那一天让我们找这个理由给她保一条命。不管怎样,这事现在看来对我们并无坏处,姑且就先这样罢了。”
管家道:“老爷深谋远虑。”
元乘闭了闭眼,沙哑道:“想当年叔父和皇后娘娘在时,那光景……那才真叫做深谋远虑。可眼下,必须要我们自己挣一挣了。”
承奉三十二年元相临终一言终为先帝所信,前脚刚走,陆家后脚就跟到了鬼门关。
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只是因为最后一句话最有分量罢了,至于善不善,倒成了个天大的笑话。
书房里元乘和管家相对无言之时,小院的月亮门内却幽幽传来一串琵琶絮语。女人的咯咯娇笑混着不成调的曲子,脂粉气好像透过院子直冲到两人鼻子底下。
元乘往椅子上重重一倒,胸口剧烈起伏着,怒骂道:“这个小畜生,就怕他老子死的不够早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