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云漫洒,晨曦流金,黎明的天光照亮了郊外被夜雨打湿的土地。 原野之上丘陵迭起,河道曲折迂回,长长的马队在山川下迎着初阳迤逦行来,择一处高平地势就地休憩。
连着下了三天的雨,商队为赶路抄了近道。城外的郊野不安全,即使是夜里也不敢松懈,车夫们轮流引马,昨晚走了一宿,人人疲倦不堪。第一支队伍已经在两日前进入了原平的季阳府,这第三拨正随之要往府治嘉应去。
嘉应地处行省北边,四围多山,水运发达,是一座商贾云集的货物辗转之地。因是年节,家家门口挂着大红的灯笼,外地商贩开的铺子关了一大片,只有本地的摊主还守着糖葫芦和彩纸数铜板,还开张的铺子里就包括季阳府的惠民药局。
巳时过后,舟车劳顿的太医院众人在药局里住下,罗敷被安置在附近的客栈,房间虽小却干净整洁,很合她的意。方琼身份特殊,即使被削了爵也不是个小小的府治能怠慢的,再三推拒不过就住了府馆。季阳是个每年纳粮三十万石的上府,衙门建的气势恢宏,府馆自然也是金碧辉煌,不可与三进院子的州府药局同日而语。
罗敷一到房里便用帕子浸了水擦脸,冰凉的温度让她清醒过来,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转眼间已是腊月二十九,明日就是今年的最后一天了,他们要在城中过年,好吃好睡养足了精神,初三再上路。
每次过年她都是在玉霄山,年夜里两个老仆在饭桌上多加几个菜,饭后听师父在山崖上弹弹琴吹吹笛,一起慢慢晃回药庐,比平常迟些时辰睡觉,一睁眼就是第二年了。
过去的十七年什么也不用操心,等到真的只剩自己一个人,虽然也衣食无忧,但总归不是顺风顺水、平静恬淡的日子。她适应了毫无拘束的生活,但自从她踏上南齐的那一刻,好像注定要卷进一场又一场的风波里。
深冬的阳光浮现在近窗的绿叶上,南方的冬天依然很冷,却总是有太阳,温和地照着她的心事。
罗敷望着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觉得自己有点想他。
她不喜欢那么大的雪,也不喜欢那么多的人,她甚至对洛阳没有什么特殊的好感,只是他在那儿,她的目光就在那儿。
是不是应该给他写信?只出去几个月的时间,倒弄得像什么一样……她捏着指节,过年这个理由应该比较充分,不会显得她很矫情,嗯,今天晚上就写好了。
她的眼神掠过桌案上的纸笔,晚上还要和大伙吃饭,还要看烟火,说不定还要到药局去,肯定没时间,不如现在就写一封吧?
罗敷跑到桌旁,拉开凳子铺开纸张,瞄了眼忙碌掸灰尘的侍女,极快地研墨落笔,顷刻间洁白的纸上就多出几排字。
她手腕顿了一下,一定要写慢些,以免又被他嘲笑字太潦草。他是个无比麻烦的人,要是他兴致上来,她实在招架不住。
*
方琼站在药局的后院里,梅花开了三四株,绯红的花瓣落在他的狐裘上,韵致楚楚,艳色逼人。
药局建的年头很久了,大约有上百年。国朝溯源于南安,疆土刚刚扩展到郢水以北,天子就命太医院在全国各地设药局福泽百姓,然而到后来,惠民药局名存实亡,当地品质优良的药材不是被上贡就是被商人抢去,从没有药局的份。
但还是有例外的。
身后寂静无人,衰草迎风摇起,沙沙作响,一片云遮住了太阳,将老旧的屋子笼在晦暗不明的光线下。
这是一座很老的药库,作为府治储存药材的地方,无疑空间很大。然而里面仅剩的药材极其普通,大部分的药斗子都空空如也,形容凄惨。
“引江,结果如何?”
树下,长随抹去额角的汗水,沉声道:“属下以为,那东西确实在这里放置过一段时间,公子的猜测……并不是无迹可寻。”
方琼负手淡淡道:“世间之大无奇不有,岂是能一眼就能摸清的?带路罢,我亲自去看看。”
推开木门,一股长年不通风的陈腐霉味扑面而来,好在灰尘不多,药库里的物件倒还可看。借着天窗的微光往里深入,两人来到一张长桌前,长随道:
“就是这里。”
眼前是一小方空地,长桌上搁着一座铜制香炉,炉里还剩着丁点灰烬。抬起头,桌子正对天窗,浸在一束融融的光泉里。
方琼修长的手指在桌上一寸寸移过去,在几个褐色的斑点旁画了个圈。
“你用了多长时间找到它?”
长随想了想,“三个时辰,昨夜还有一个半时辰。”
方琼笑着叹了声,“父亲可是找了十来年啊。”
引江恭谨道:“若不是老侯爷这些年殚精竭虑,属下们也无从下手。”
方琼闭目道:“你跟着父亲的时日比在我跟前多得多,我追查此事,少不得要向你们这些府中的老人请教,以后便无需刻意瞒着我什么。”
引江转了转脑子,忙道:“属下明白。只是老侯爷一心为了公子好……”
方琼无意再听他言语,径自细细观察起那三四个极小的斑点。
“公子,这瓶药水到底是何物,怎么能让多年前快消失的遗迹显露出来?”长随惊异地问道,“难道说寻木华的汁液可以保存这么久!”
方琼轻轻吐出几个字:“樊桃芝。”
南海有奇药,传闻能起死回生,使人羽化登仙。
但仅仅是传言而已。
樊桃芝和寻木华相伴而生,互以对方凝炼出的药水可鉴,用手头的药水涂在寻木华的表面,或者只是接触到汁液,就会让药水变色。
方琼凝神一刻,抚过桌上粗糙的花纹,缓缓道:“药效超乎寻常是其一,几十年前在这里停放过的东西,现场就是保存再好,也不可能到今天还清晰可察。”
引江大惊:“公子是说,有人知道方氏在暗中查访它的下落,故意留下痕迹让我们继续?”他摸了摸褐色的斑点,湿漉漉的触感在皮肤上无比真实,“这痕迹要是新鲜的,就说明世上真的有第二朵寻木华!”
方琼低声道:“倘若世上真有第二朵……”
他似是想起什么,唇角冷冷地勾起来,“一族枯荣系在一个死物上,当真可笑!”
屋外的天空晴朗湛蓝,方琼眯着眼看向从云中穿梭出的太阳,心底却如深海般沉郁。
四十年,够久的了。
“公子现在回府馆么?”
他凤目一扬,思忖道:“你带人先走,我约莫午时回。”
从冷清的药局出来,向左一拐,沿着大街走上百十步,就是京城太医院院判居住的客栈。三层的小楼前有一块辟成菜畦的院子,还种着五六棵腊梅数,映在花窗上的疏影绰约曼妙。
方琼独自一人踏上楼梯,在回廊里信步转了一圈,来到尽头的一间房外敲了敲门。
里头传来纸张哗啦啦的响声和笔架的摇晃,侍女清脆地喊了一声:“谁呀?”
“秦夫人在么?方某有事请见。”
过了一会儿,门才慢悠悠地开了,小丫头朝他行了个礼,踩着小碎步匆匆下楼去了,想是主子要会客把她支开。
他含笑看着墙边的人,一身藕荷色的棉袄,海棠红银鼠比肩褂,牙色绫棉裙,还是浅浅淡淡的颜色,清清净净的容光,从不会令人不舒服。
“公子找我何事?”罗敷扶着门问道。
“进去说,这里风大。”
她只好将他放进来,身子挡住一团乱的桌案,“公子直说好了。”
这是她二十日里第一次见到方琼,他应该是头一批入城的,不在府馆待着,跑到这里做什么?
方琼和声道:“方某知晓秦夫人长途跋涉,不免疲乏,但今晚和明晚隔壁的饭局还请一定过去。”
罗敷语塞一阵,“公子来此就是为了此事么?我虽不太通人情往来,这些规矩还是晓得的,必不会让公子面上下不去。我们太医院的人南下就是为了帮扶地方药局,对公子有益的事一定会做。让公子为这么件小事担心,可见我平日里挺大意的,着实惭愧。”
她一边说一边想,希望他后头能说出点实在的东西来,就为了吃两顿饭找她,哪里能劳动他大驾?
方琼微笑道:“那就好。是方某多虑了,其实方某也是顺路过来,秦夫人与别的医师们不同,一路奔波,好好休息才是。这屋子可还入眼?”
罗敷越发不安,回道:“甚好,也就住四个晚上,公子费心。”
方琼拉开一张圈椅坐了下来,正对着书案上纷乱的物什,她头更大了,怎么还要跟她促膝长谈?
“秦夫人总是这样防备方某,是方某给秦夫人的压力太大了么?”
罗敷倒抽一口凉气:“公子说什么?”
“还真是啊。”
罗敷尴尬得无以复加,想直接把人推出去,却没胆子下手,努力和和气气地道:
“公子可能误会了,我一直都很感激公子,来洛阳以后也仰仗公子甚多,对公子只是尊敬,绝对没有防备之心。若说揣测还是有的,但像公子这类人,我们的想法应该也不重要吧?”
她贴着桌沿为他沏了杯热茶,很真挚地端着茶托望着他,一副不明所以又莫名其妙的神情。
方琼道声多谢,接着说道:“且不提此事,今晚秦夫人就代表太医院在药局说两句罢。你也看到了,方氏一开始提议扶持国朝各地的药局,落到实处却困难不少,就像这南部三省,原平是最北面靠近京城的一个,府治的药局还是经营惨淡,离差强人意尚有差距。方氏虽在四面八方的商人手中买下药材,输送地却多为北方,南面的营生才刚刚开始。秦夫人与几位御医商量一下,这几日会有药局的人来讨教。”
“过年还当值?”
他用手指抵了抵下巴,“都是家住不远的本地人,并且,不是每个人都像秦夫人这么清闲的。”
罗敷僵硬地沉默,表示没有异议。
方琼忽地站起身,她跟着绷紧了神经,随着他朝门口踱去。
“府馆那边还有些事,此番打搅秦夫人写信了。”
罗敷抢先奔到他前面,干脆利落地拉开门栓,突然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一张脸瞬间烧了起来。
“没有没有,公子慢走……”
“女郎!女郎!”
她刚刚准备送走这尊佛,却见明绣急急地跑了上来,高声道:“柜上来了个村姑模样的女人,说求女郎救她家人一命。”
话音刚落,一个人影就冲进走廊里,噗通一下跪在地上,连连叩首哭道:
“大人救救奴家夫君吧,求您了!奴实在是没法子了!”
罗敷被她额上的血印子吓了一跳,赶忙和明绣合力把她拉起来,“夫人先起来说清楚,这礼我可受不起!”
那瘦削的年轻女人摇摇晃晃地直起身子,面上泪珠不住滚落,喃喃道:“求您随奴去一趟家里,夫君下不了床,正等着奴带大夫回去,大人一定要救救他!”
罗敷满腹疑惑,谁告诉她自己在这儿的?竟连她的身份也知晓了……她转头看了眼尚未跨出门槛的方琼,跑回房拿了药箱针具。那女人见她同意了,喜极而泣地奔下楼,拦也拦不住,罗敷对方琼点点头让他帮忙带上门,和明绣紧随其后,生怕跟丢了。
弹指间走廊上就变得空空荡荡。
大风吹过,敞开的木门发出吱呀声,一寸寸就要合上。长身玉立的男人唇畔笑意微醺,下一刻就消失在紧闭的缝隙里。
方琼并没有出来。
房内无人,他重新走到凌乱的桌前,审视一遍,一张白纸盖着露了“亲启”两字的信,他记住位置,轻轻将这两张纸挪到笔架旁。
一本不薄不厚的青皮册子出现在眼前。
他幽黑的睫毛一颤,顺着折角的那页翻开。
“樊桃芝,其木如昇龙,其花叶如丹罗,其实如翠鸟,高不过五尺,生於名山之阴,东流泉水之土,以立夏之候伺之,得而末服之,尽一株得五千岁也……”
小楷精雅秀丽,落笔不见任何锋芒,可见写时的细致用心。然而他更熟悉另一种行书,行云流水,转折果断,万物莫能束缚。
他们的字很像。
一个红色的圆圈在纸上分外刺目,正是“樊桃芝”三个字。
那人亲自写的册子,罗敷是不会批注的。
寒意不可阻挡地漫上全身,冬阳的光辉洒在红木桌角,再往里推移一毫,就会到达他所在的阴影里。
他只感觉指腹下的朱砂冰凉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