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什么时候和他的关系变成了这样呢?放下手中的账本, 段柏绮揉揉酸涩的眼睛,拨弄了一下昏暗油灯上的灯芯。
又不合时宜地想到了这个问题。
年少时,家中也算有些资产。自己又是父母的独女, 虽说不上是什么锦衣玉食, 金枝玉叶, 倒也是衣食无忧。虽然父母膝下只有自己一个女儿家, 但父母也从未有什么不满。甚至带着自己熟悉商贾之事, 允许自己男装打扮去管理一些事务。最大的希冀也就是日后能招一个上门女婿继承家业……
她人生的头十八年,平安顺遂,无忧无虑, 她曾以为自己一辈子都能如此。可是……自从那个步家的知州来到珉州之后,段家的平安喜乐便如飞灰一般, 转瞬即逝了。
段家被步知州诬陷灭门, 侥幸逃过一劫的段柏绮却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十八年的幸福快乐都化作泡影, 没有父母,没有段家的财力, 她连活下去都艰难无比。更别说步知州还在通缉她。
可是,若就这样死了。她,父母,段家,就真的要永永远远都背负着这个恶名了!她是段家剩下的唯一的人, 她必须为段家做些什么!如同扑火的飞蛾, 哪怕最后的结局是一死, 她也要拼死一搏!
一路辗转, 她来到了府里。不敢入那可能有她通缉令的城池, 她悄悄去见了在城外寺庙烧香拜佛的府尹夫人。
然而得到的答复令她心灰意冷,她终于清楚地认识到了皇亲国戚的权势。就算她能上告到皇上那里, 步知州也早就伪造出足够多的段家的‘罪证’。就算步知州倒了,宁国公府,静贵妃三皇子,这些背后真正的得利者,饮着她段家血,吃着她段家肉的这些‘贵人’也不会有一丝一毫损伤。
可是她家的血海深仇呢!?就这样算了?隐姓埋名找个人嫁了,从此再也不敢回到自己的家乡,再也不敢向人提起她的真姓实名吗!?她不甘心,她怎么能甘心!?
凭着这样一腔热血,她一路辗转来到上京。然后认识了这一生她都会感激的好友戚嘉卉。以及那个人——霍翊晟。
微凉的夜风从未曾关严实的窗户中钻进来,烛台上本就微弱的火光被这么一吹,跳了几下后便熄灭了。眼前一暗,她这才回过神来。隐隐听见外头传来的打更声,她放下了账本,摸索着上了床。
白日里忙酒楼的事太过劳累,所以尽管心中思绪万千,一沾上床她还是很快进入了梦乡。梦里也睡不踏实,总是反反复复浮现那个人,那句话。
“……我会陪着你一辈子,如果你愿意的话。”
“……只要你没说‘不’,那我就会一直等下去。”
他是用那么认真的表情,那么坚定的语气说的这句话。因为贪恋他的温柔和照顾而犹豫不决没有直接拒绝的自己……是不是,太混账了呢……
翌日,挂心酒楼事宜的段柏绮依然起了个大早。酒楼这种生意,如果想要做得好,早上的准备是最重要的了。然后不出所料的,霍翊晟已经等候在门外了。明明离上朝的时辰还早呢。
若是往日,身为友人的段柏绮是一定会念叨几句劝他不用早上接晚上送的,虽然知道他也不会听。而现在两人的关系因为那些话已经彻底改变了,因此段柏绮没再说什么。锁好房门和霍翊晟一起出发。
在说出那些话之前,两人这短短的路途也是其乐融融,聊着些平日里的趣事。男装的段柏绮看起来就是个清秀俊俏的小哥,与英武俊朗的霍翊晟走在一起,仿佛是一对兄弟,或是多年的好友一般。
但是今天,任凭霍翊晟说什么段柏绮都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也是知道她肯定在为两人的关系烦恼,霍翊晟便也闭了嘴安静走路。平日里嫌短的路,今日显得格外的长。
“世子爷,掌柜的,您二位早啊!”昨夜在店内守夜的跑堂笑眯眯地冲他们打招呼。不过善于察言观色的他很快发觉两人之间的气氛不太对。聪明的没有多说,他笑着问道:“厨房里有新蒸的大肉包子,眼下应当是熟了,我去给您二位端一屉?”虽然鲜满楼主营火锅,但包子饺子馄饨面条之类的也都是有的。这时候蒸的包子是酒楼员工吃的,毕竟他们饭点的时候是最忙的,所以要在客人上门之前就吃饱。霍翊晟虽是侯爷世子,不过与他们掌柜的交好,平日里偶尔也会和他们一起吃一些。
“哦,那就给我上几个吧。昨日晚饭吃得少,现下还真是有些饿了。”霍翊晟点头道,却不知是真的饿还是假的饿了。
“好嘞!”小儿应了一声,转头跑去后厨端包子了。
段柏绮一直没理会他,自顾自地在账台拨弄算盘算她本该昨夜就处理好的账本。但即使低着头,也仍然能感受到霍翊晟投射过来的视线。心绪比昨夜还烦乱,拨弄了半天依然一笔账都没算出来。
而她对面的霍翊晟,咬着包子,看着心爱的人,眯着眼笑了。
此后霍翊晟来鲜满楼来的更是勤了,几乎一得空便会跑过来。明明是个王公贵族,却不去二楼的雅间,偏生要坐在大堂中最挨着柜台的地方盯着人家段掌柜的。不知道的人还当他多不放心这掌柜的,怕他贪了自己钱财呢。
他表现的越来越明显,就连嘉卉和霍茵姍都发现了什么,到酒楼来的时候还不忘打趣他们几句。什么‘在家里都找不着的人,只有到鲜满楼才找得着。’之类的话,每次都让段柏绮听得面色发红,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再这样下去,再这样下去……
不妙啊……
自己只不过是商贾之女,还是已经家破人亡的那种。可他是王侯世子,皇亲国戚啊!便是与他在一起了,会有什么好下场吗?从此把自己关进高墙大院中,和他的三五个妾室勾心斗角只为他的一点垂怜?不,以她的身份,可能她只是那三五个妾室之一吧……
翻来覆去地想着这些,只是为了让自己不要动心。但他一步步逼近,能否守好这颗躁动的心呢?还是应该狠狠心斩断他的温柔体贴,呵护照顾?
也许,快刀斩乱麻,是对彼此最好的选择吧……
“段兄,你上次对我说的话。我已经想好了。”在被送回家的时候,狠狠心,终于还是说出了口。
“你……应该去找更好的姑娘。”
“……”
说完这句话,段柏绮没再抬头看霍翊晟怔住的表情,迅速地关门——
“等等!”霍翊晟见她要关门,慌乱之中竟将手向那快速合拢的门缝伸去,想要阻止她。理所当然地,被狠狠夹了一下,“嘶——”
段柏绮也被他吓了一跳,连忙又将门打开,抓住他的手查看。只见那只手已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肿起来了。“……你,你这人怎么!”段柏绮又气又急,拽着他进了屋子,“进来我给你上点药!”
其实她刚才关门的力气并不大,也就是速度太快手给砸伤了一下。除了红肿疼痛外并没有见血,骨头也没问题。不过看她那么紧张,霍翊晟也做出一副疼的要命的样子跟着她进了屋。
其实这还是第一次踏足她的闺房,霍翊晟本来有些小小的激动,结果让他有些失望。屋子很简洁,几乎没有什么装饰的东西,被褥家具也完全看不出一丝女儿气息。跟他家那两个妹妹的香闺完全不同。
想来是因为怕被谁发现识破她女儿家的身份,她原来在家中的时候,定也是像妹妹们一样喜欢小女儿的花哨玩意儿的吧。这样想着,霍翊晟心中微微一疼。
段柏绮从箱子里翻出了伤药,转头就看见刚才还一脸痛苦的霍翊晟此时大大方方地巡视她的房间,顿时知晓他刚才疼得不行的模样是装出来的。
疼是装的,但伤却也不假。她也没说什么,默默给他上了药,拿干净布条包扎起来。“我包的不好,你先将就一下,明天再找个正经大夫给看看。”
举起被裹成粽子的手看了看,霍翊晟违心地夸奖,笑道:“包的挺好的,比茵儿以前给我包的强。以前小的时候躲开了丫鬟带着她在园子里玩,她想吃那树上的果子,我就爬上去给她摘。”
“结果不小心从树上摔下来了,头都给磕破了。不敢让爹娘知道,茵儿便给我包扎,把整个头都给我包上了,气都喘不过来了呢。结果之后自然还是被娘亲发现了,把我们好一顿训斥。”忽然想到了什么,他指着额头某处给段柏绮看,“你看就是这儿,现在还有疤留着呢。”
灯光太暗,他特意凑近了些。段柏绮被他勾起了好奇心,便也凑过头去看。还真是留了疤,一小条细长的浅浅的疤痕。不过要仔细看才能看见,平日里应当不会有人注意到。
目光稍稍往下,便看见了他漆黑如墨的眸子。他的眼中映着桌上油灯的火光,不停跳动着,如同自己那颗躁动不安的心。
太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实在太近了。彼此之间的呼吸交融在一起,彼此之间的心跳也都清晰可闻。彼此之间的唇更是,只要稍稍往前一点点,便能触到对方的。
应当让开的,这样的距离太不妙了。快点,让开啊!即使内心已经这样逼迫着自己,但他的眼睛,却好似有什么法术一般紧紧吸着自己,让自己不舍得移开。
他在靠近,应该说他的唇在靠近!就在几乎快要贴到一起的时候,段柏绮终于拼尽全力成功将自己从‘法术’中解救出来了。
气氛太过不对劲!段柏绮打着哈哈想要掩饰过去“哈哈,没想到你们王侯之家的孩子也这么调……”
唇被堵住了,唇被霍翊晟堵住了,唇被霍翊晟用唇堵住了。
单纯的唇与唇相贴,也很快便分离了。霍翊晟看着呆住的段柏绮,再一次重申道——
“我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