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灌木里面爬了起来, 拍干净自己身上的尘土:“走吧,回去了。”
阿宝也摘掉了自己身上的叶子:“好,回去。”
一路上, 开始来时的欢快氛围弱了一些, 宋白漫不经心, 有些走神, 阿宝在后面咬着手指, 欲言又止。
山中的日子总是过得十分的快,每日面朝朝阳而起,日落而眠, 宋白犹如一老翁般,整日悠闲, 阿宝跟着他后面转悠, 也觉得乏味不已。
宋白知道他是个耐不住寂寞的, 便对他说:“你要是无聊,便和阿玉去人界走一走, 不要闯祸就好。”
阿宝心里当然是开心,但是他犹疑了一下,问宋白道:“大人就不觉得乏吗?”
宋白却心平气和,他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何为乏,何为不乏?心中清静, 自然不乏。”
他抬眼看了一眼阿宝:“你要去玩就快一些走。”
阿宝笑嘻嘻的答了一句, 便跑了。
日头正大, 适合午睡一会儿, 宋白躺在窗前的贵妃椅上, 用手枕着头,脸上有点点阳光洒在那里, 甚是温暖,他舒服的叹了一口气,心想,这也许便是自己想过的生活吧,不问世事,没人纠缠,可不知为何,他心中却像是少了一块什么,空荡荡。
他渡了劫,身上的气息变了些许,他现在是半仙,虽然没有与天同寿,但寿命却还是长的很,他想,也许每日都要这么过下去吗?
元嵇籼偶尔会来一次,宋白不是在钓鱼,便是在小憩,或是在读一本不知从哪里得来的书籍,他曾旁敲侧击的问过宋白,是否要去看一眼盛沅,可宋白却每次都将话题绕开。
最后一次元嵇籼来时,直白了当,直接对人说:“你真的不去看一眼他?”
宋白微微一愣,最后还是缓缓摇头:“他说过不再纠缠我,我俩此后便是没了瓜葛。”
“嗤,他当然是没有闲工夫过来纠缠你,”说罢他又摇摇头,犹豫了一下,又对他说,“算了,不提他了,可你莫要后悔,这次不见,恐怕是多年后才能见到了。”
宋白:“嗯。”
元嵇籼:“我此番来,是来向你告别的。”
宋白感到奇怪,问他道:“你要去哪里?”
元嵇籼笑了一下:“那人刚刚结了金丹,要巩固修为闭关修炼,不知多久才会出关,大概是几十年后,也说不定,我想去他座下陪着他。”
宋白听了,抿了一口酒,抬眼时的神色带了一点不舍:“那便是几十年都见不到你了。”
元嵇籼点了点头:“我不在的这些时日,我怕你会寂寞。”
宋白笑着摇头:“什么寂寞不寂寞的,这几千年,我都是一个人过来了。”
元嵇籼听了他的话,心中虽是心疼,但也没有办法,他忽然想到了那个小狐王,问起了怀长龚的近况。
宋白沉默了一下,他想起自己的那个弟弟,正被众多长老压制在内宫,身不由己,毕竟他的身后,是整个狐族,怎么敢懈怠,两人倒是经常有些书信的往来,怀长龚送来的信中,字语间皆是殷切的想念,无不是一些日常的琐事,每当宋白落笔之前,心中纵然是有千言万语,可是那又如何,他感到怀长龚对他的感情太过殷切,对于一个王来说,断然是不好的,于是每次回信之时都会写下,安好,勿回。
可是信件却未断过,宋白便想,随他去吧。
他笑了笑:“能怎么样,操劳极了。”
元嵇籼道:“唉,那也没办法。”
他最后起身告别,独留宋白一人看他离开的背景。
自此后,他的生活便真的清静了起来,挚友离去,兄弟在远方,小小的宅子里面只有他和两个小仆。
不知是多少次了,阿宝在他的耳边念叨着:“大人你下山看看吧,这都多少年了,你在山上都呆了多少年了······”
阿宝说的他耳朵都要起茧子了,他便笑着问他:“这都多少年了?”
阿宝扳着指头数了数:“都已经有快三十年了。”
宋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眼里有一抹恍惚,原来都三十年了。忽然想起一个故事,有一个樵夫上山砍柴,结果进到深山后发现有两个老人在下棋,于是他一时心起便候在旁边看了起来,却未料到棋局结束后他再下山,早已物是人非,已经是五十年后了。
他将手中的书页折了一角,叹了口气:“日子过的真是快啊······”
他在这山中真的已经呆了三十年了,元嵇籼走之前对他说过,怕他寂寞,这些年过来了,他心中还真的是有些寂寞,那处空荡荡的地方,并没有消失,而是随着漫长岁月越来越大了,他一直在想一个人,却一直不去想他,宋白觉得,这便是缘分吧,有缘无分,他理了理自己的衣服,对阿宝说道:“走吧,下山。”
阿宝看到自家大人终于有了想出山的念头,一时间高兴的嘴巴都合不拢,宋白点了点他的鼻尖,叫了一句:“小傻子。”
凡界还是如以前那么热闹,人来人往,这三十年间,像是并未有什么改变。
阿宝带他来的是人界的集市,那里人声鼎沸,在山中清闲了许久的宋白一时不是很适应,他皱着眉头,却不想扫了阿宝的兴。
阿宝拉着他往杂耍的一处跑去,带着他挤过了人群,宋白被人挤的一个踉跄,有人撞在了他的身上,结果那人没有道歉,又跑开了。
宋白蹙着眉头,看着那人的背影,拍拍自己的衣袖,那应该是个半大的青年,他心想,真是莽撞。
他刚转过头去,却未料身后忽然发出喧哗的声音。
有人骂道:“傻子,跑什么跑?”
后面人声喧哗,动静十分的大。
那人还在骂,边骂边打:“我叫你撞,我叫你撞!”
宋白又将头转了过去,却见是刚开始的那个撞他的那个青年,应当是撞到了别人,但那个人却不像是个好惹的主,一把将人拽在地上,拳打脚踢了起来,周围的人围在四周,议论纷纷,却没有一人上去阻挡,那青年也不反抗,倒在地上抱着头,任由人踢踹。
宋白看不下去了,他挤过人群,一把拦住那个踹人的男人:“兄台且慢。”
那人还真的停了下来,他抬眼一看,是个长的俊俏的公子哥,一时动作收敛了些,他将人上下打量了一番,只觉得这人气质不凡,也不敢妄动,只是恶狠狠的说了一句:“你谁啊。”
宋白笑着摇摇头:“我是谁不重要,只是在下看这青年被踹的可怜,前来劝阻一番。”
那人呸了一声:“这傻子撞了我,你说不踹他我怎么解气?”
宋白道:“我看兄台大人有大量,就不要和一个傻子置气了。”
他又将头凑近了一些,像是在与他商量:“你看还有这么多人看着,也损了兄台的面子不是?”
他和善的笑了一下,那人真还是犹豫了一下,他最后怕是也觉得和一个傻子置气显得自己很没肚量,于是呸了一声,对那傻子道:“我今天就放过你,没有下次了。”
旁边的人都笑,这是个傻子,怎么可能听得懂他在说什么,怕还有下次,众人一看没有热闹可以看,纷纷散开了。
宋白见那人走了,而那个被叫做傻子的青年却还在地上蜷缩着,有些魁梧的身子在那里瑟瑟发抖,显得有些可笑。
他叹了口气,用手摸了摸傻子的手,尽量将自己的声音放的温柔一些:“小兄弟······你······他走了,你不用怕了。”
那傻子像是听懂了一些,透过指缝,露出一双瑟缩的眼睛。
宋白一笑:“他走了,你起来吧。”
那傻子还是倒在路中间,身体发着抖。
宋白一笑:“你再不起来,那人真的就要过来了。”
他不过是唬这少年的,没想到还真的起了效果,他的手臂微微动了动,有了挪开的迹象。
见四周没人了,这才放心的松了一口气,将手拿了下来,宋白的笑容在看到他脸的时候,忽然僵硬了。
那傻子想用手擦擦脸,却没想到手还没举上去,却被人瞬间给抓住了。
他眼中又有了一丝恐惧,看着面前这个陌生人。
宋白满眼震惊,手微微发着抖,看着这人,这个傻子长的像极了盛沅,不!简直是一摸一样,和那个人一模一样!
宋白震惊的合不上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凡界怎么会有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人?
两人顶着一样的脸庞,却有着千差万别,那个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怎么可能有这么落魄的时候,他从来都是将自己收拾的一丝不苟,金冠玉带,俊美不已,他也从不会让自己被人在集市中欺辱至此,这三界中有谁敢这么对他?他从来都是谁辱他,他便会十几二十倍的奉还,而这个倒在地上,满眼恐慌看着他的人为何会有着和盛沅一模一样的脸,简直是······简直是诡异至极!莫不是他太久没见过盛沅了,看谁都像他?
但他晃晃脑袋定眼一看,眼前这人还是那张脸,但这傻子已经害怕了起来,动作有了些微的挣扎。
口齿不清的喊道:“你······你放开、放开我。”
于是二人一个挣扎,一个抓着,来来往往的人皆用奇怪的目光投向他们。
“大人!你怎么在这里,我找了你好久······”
阿宝看见宋白蹲在地上扯着一人,奇怪的凑上前,他在看到那傻子的一瞬,动作僵住了。
宋白抬眼看向他,眼眶竟是有些发红:“阿宝,你看······”
却没料到在他话还没说完时,那傻子看见了阿宝,脸上有了一点求救的表情,他叫道:“哥哥。”
那声音殷切,像是在像自己亲近的人求助,宋白讷然的张着嘴,手上的力道一松,那人却又机灵了起来,趁着这个空挡躲在了阿宝的身后,脏兮兮的手抓着他的衣袍,眼中尽是警惕,阿宝手中的糖葫芦应声落地,三人以一种诡异的姿势站着,宋白满脸错愕。
就在僵持不下时,忽然又传来一声呼唤:“二狗子,二狗子,你在哪里?回家了······”
人群中走过来一个布衣短褐青年,他满脸着急的找人,慢慢向他们靠近,那张脸,宋白无论如何都不会看错,那是鄀七,盛沅的近身侍卫,鄀七!
宋白忽然觉得一阵恍惚,眼前发黑,耳边又一个二狗子落下,攥着阿宝裤脚的人敞亮的答了一声:“欸~”
霖岳山上,宋白坐在椅子上,脸上莫名的严肃,阿玉站在门外探头探脑,却不敢进来,他第一次看到大人如此的生气,阿宝到底是闯了什么祸,怎么一回来就成这样了?
宋白盯着阿宝裤腿那里还新鲜的黑手印,冷着脸说道:“解释!”
阿宝的眼里要哭不哭的样子,呜咽了几声没说出个所以然。
宋白又厉声道:“解释!”
他抬手擦了擦眼睛,犹豫了半响,终于是一闭眼说了出来:“对、对,那人就是太子殿下。”
宋白的心中咯噔了一下,那个傻子凡人,真的是盛沅······
阿宝喉头有些哽咽:“几十年前,大人你渡劫的那天,是太子殿下将你送回来的。”
宋白的心头有些发涩,他道:“我知道。”
阿宝又继续说:“大人你回来的时候,浑身是血,伤的严重,奄奄一息,但太子殿下也好不到那里去。”
他又答:“我知道。”
生生顶了七道天雷,怎么可能好的到哪里去。
“大人当时魂魄受损,又缺了几许,是快要撑不住的样子······当时只有阿玉在这里,她不过就是一只小狸猫,什么都不懂,太子殿下便为了保大人的性命,将自己的内丹渡给了大人,还抽取了自己的一魂一魄,将大人身上的残缺给补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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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白一震,那一颗内丹,便是他一生的修为,居然被他全部渡给了自己,而且自己的魂魄也被他给补上了······
怪不得,怪不得他醒来以后浑身上下只受了一点外伤,他也往那方面想过,但他一直认为盛沅那般冷血之人,怎么可能将自己的三魂六魄补给他人,他一直都以为,是元嵇籼想了什么法子,没有想到,那都是盛沅啊!怪不得他醒后所有人都问他要不要去看盛沅,怪不得连元嵇籼的眼中都出现了动容之色。
他一时心头一痛,就像是被剜了一块肉:“你们为什么当时不告诉我······”
阿宝哭道:“大人当时那么虚弱,又说什么和他老死不相往来,我们都知道大人因他受过苦,被他伤透了心,怎么还敢给你说真相,连元先生都说,你不想提他,便算了吧。”
“那、那为何他会成一介凡人,还会变成一个傻子?”
“太子殿下他当时已是残破不已,回了龙族,弄得整个龙族上下动荡不已,龙王什么都不知道便见自己的儿子成了这个鬼样子,震怒不已,扬言就算将三界翻过来,也要将那凶手抓到,可是太子殿下却说没人伤他,都是他造的孽,全部受到报应了,他拦住了暴怒的龙王便不省人事,龙王又气又伤心,但也没办法,只好作罢,但自己的儿子神魂不全,又受了重伤,若是再没办法······可能太子殿下就会陨落了······”
“龙王陛下去了西方,求了佛祖,佛祖说那是他命中的一道劫,过了便好,太子殿下神魂不全,渡劫便要投入轮回,受九世苦十世累,在漫长的岁月中将神魂补全,重新回归正轨,可他也因神魂不全,投胎而出,世世都是傻子······”
他说完了,立在旁边垂泪,宋白忽然哈哈哈笑了起来,眼眶通红:“原来他也知道,是自己受的报应都来找他了?哈哈哈哈······”
他笑着笑着,就有眼泪留了下来,流过素白的脸庞。
阿宝看着他的样子,有些局促,不过又说:“大人你也不要担心,还有鄀七呢。”
他咬了咬唇:“鄀七自己请命,投入轮回,世世护着殿下,伴着殿下,也不算是太惨啦~”
宋白忽然一瞪眼睛:“原来你不回南荒竟是这个原因!”
阿宝一听慌张了起来,声音都带了一点哭腔:“不是不是,怎么会是这样!阿宝是因为、是因为在乎大人才留下的!”
宋白叹了一口气,他扶着额头,冲他招招手:“罢了,你走吧,把衣服换了洗洗,我乏了,想睡一会儿。”
阿宝扭捏了一下:“这一世太子殿下投生的地方就在霖岳山的山脚下,一户农户的家里,大人你要去看看吗?”
他厉声拒绝:“不去!”
阿宝吐吐舌头:“那我先退下了。”
阿宝将门给掩上,看着房中的蜡烛慢慢摇曳着,看了一会儿,转身离开了。
却没想到开始还说着不去的人,在阿宝走后没多久,便化作了原形,从窗户那里跳了出去,沿着下山的路往下跑。
盛沅转世的那户农家就立在霖岳山的脚下,一户小小的茅草屋,他看着那低矮破旧的房子,又想到了龙族威严辉煌的宫殿,不禁觉得心痛,那样高傲的盛沅,怎么会容忍自己住在这么破旧的地方,他只觉得眼眶发热,慢慢向那农户靠近。
那屋中没有亮灯,想来是太穷了,连煤油灯都用不起。
他看见有两人坐在庭院里面,一人背对他,一人面向他,面向他的正是此世被称作二狗子的盛沅,背对他的,便是转世的鄀七。
二人坐在院子中,在月光下面,鄀七给他抹着药酒,那里是今天盛沅被踢伤的地方。
宋白看着那个傻子,被摁痛了也只是皱一下眉,然后嘿嘿傻笑两声,哪里有以前的样子,他趴在不远处的草垛上,静静的看着二人。
心想,他受了雷劫,受了那世报应,而盛沅也替他挡了劫,救了他,落得了现在的下场,也算是还了报应,真是冤冤相报,他觉得好笑,却又笑不出来,只觉得心头密密麻麻的痛,一双眼中有些泪意,从前高高在上的那人,此时跌落了尘埃,为何他心中却没半点快意,独留心痛?
二狗子也看到了他,眼中闪过一丝好奇,一狐一人静静的对视着,他刚想拍拍鄀七让他看那小狐狸,却见那小狐狸又消失不见了。
鄀七在他的手上揉了揉,问道:“怎么了?”
二狗子撇撇嘴:“有小狐狸。”
鄀七笑了一下:“是吗?”
二狗子嗯了一声,脸上带着兴奋:“我看了它好久,它好像害羞了,就跑了。”
鄀七又说:“是吗?”
二狗笑着:“对啊,对啊!它好像还和我说,会来看我。”
鄀七也笑着:“会来看狗子的。”
两人坐在庭院中大声的笑着,宋白离开了草垛,蹲在树上,小小的农户院子里,傻子盛沅坐在那里,龇牙咧嘴。
他忽然有点恍惚,一下子觉得,要是盛沅一直傻下去,也未必不好,至少他会对人纯善一些。
这人要受九世苦十世累,宋白笑了笑,这么多世,今世还好是离他近一些,往后的那些世自己找起来,可能就要麻烦很多了,他甩甩尾巴,离开了那树枝,今后的时间还很长,自己也会如鄀七一般,一直伴着他。
正如盛沅说的,他可恶,冷漠残忍,做尽天下坏事,但这又与他护着自己,爱着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到头来,连他也不得不承认,他还爱着盛沅,就算是他欺骗世人,到最后他还是承认了,自己是喜欢这个混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