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表哥,”琴唤了一声。觉新答应着,走进了屋里。众人的眼光都停在他的脸上。他极力做出平静的神情,好象他没有听见淑华的话似的。
“大哥,真巧,说起你,你就来了,”淑华坦然地望着觉新笑道。她的脸发红,似乎还带着酒意。
“说我?你们说我什么?”觉新故意这样地问,他勉强做出了笑容。
“我们说你太好了,”琴温柔地插嘴道。她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恳求的表情,这是觉新所不了解的。但是觉新却从她声音和表情找到了好意的关心。
觉新对她苦笑一下,低声说:“凭良心说,我不配算好人。我对不起别人,我还对不起自己……”他越说声音越低,最后的一句只有他自己听得见。
“大表哥,枚弟走了吗?”芸在旁边问道,这是一句多余的问话,但是她却用这句话来打断他的愁思。
觉新抬起头来,看见芸一张灿烂的笑脸和一对可爱的酒窝。天真的表情给他展示了青春的美丽。连他的枯萎的心也沾到一点活气了。他温和地回答她:“走了。”
“枚弟今天在你们府上总算高兴地耍了一天,他今天还说了好几句话。”
芸感谢地说。
“你还说他说了好几句话?”淑华噗嗤地笑起来指着芸说:“我觉得枚表弟简直没有说过话。四妹也不大说话。今天就是我一个人在说话。”
“不错,本来是你的话最多,哪个能够同你比?”觉民在旁边挖苦道。
“自然罗,我的叽哩呱啦是出名的。我有什么话都说出来,总比闷在心里头痛快得多。二哥,你说我对不对?”淑华反而得意地望着觉民说。
“三妹,你今晚上吃醉了,”觉新略微皱起眉头温和地说。
“哪儿的话?我从没有醉过,不信我们再来吃酒,”淑华站起来,一面笑着,一面大声说。“琴姐,我们再来吃几杯好不好?”她走过去拉住琴的袖子,还往琴的身上靠。
“你已经醉了,哪个还同你吃酒?”琴笑着挣脱了淑华的手。她站起来扶着淑华说:“你好生站住,免得跌跤。我喊绮霞先送你回去好不好?”
淑华连忙拿出精神来站立端正。起劲地辩道:“哪个才吃醉了?我明明比我们都清醒。你们都吃醉了。”她趁着琴没有提防,一把抓起琴的辫子拿到鼻端一闻,故意称赞一声:“好香!”琴把身子一转,淑华的手松开了。琴的手伸到淑华的头上轻轻地敲了一下,一面责备道:“你这个顽皮丫头该挨打了。”
众人都笑起来,淑华笑得更厉害。
“打得不错。琴妹,就请你教训她一顿,”觉民开玩笑地说。
淑华听见这句话便嬉皮笑脸地缠住琴说:“请教训,请教训。”
“你站好,你站好再说,”琴一面说,一面推开淑华的身子。
“我不懂规矩该挨打,请姐姐教训,”淑华故意央求道。
“三妹,好好地站住,不要再闹了,”琴笑着嘱咐道。
“你的二表哥要你教训我,你不能不教训,”淑华还不肯放松琴。
“我的二表哥是你的什么人?为什么只说我的二表哥?他又不是我一个人的,”琴抓住淑华的一句话反驳道。她说出最后一句,自己觉得失言,便闭嘴不响了。
“怎么不是你一个人的?难道我们还喊他做二表哥?”淑华抓到话柄,扬扬得意地说。
“我也喊二表哥,”芸抿嘴笑道。
“芸表姐,你跟琴姐不同,”淑华笑答道。
“怎么不同?你说,”琴勉强做出笑容问道。
现在是觉民来替琴解围了。他不等淑华开口,便先对淑华说:“三妹,你看你只顾闹,把大哥都闹走了。”
众人连忙用眼光去找觉新,房里已经没有他的影子了。
“大表哥到哪儿去了?刚才还在这儿,”琴诧异地说。
翠环从外面走进来,听见琴的话便代答道:“大少爷一个人在后面天井里头看月亮。”
“他又有什么心事?”觉民带着疑虑地自语道。
“我们去找他,我们原说过在这儿看月亮的。琴姐,芸表姐,我们去!”淑华说,便怂恿她们到后天井里去。她第一个往门外走。
众人都跟了出去。翠环和绮霞留在房里收拾桌上的茶杯。
淑华走到后面天井里,看见觉新背向着她,一个人静静地立在水池旁边。她忍不住大声问一句:“大哥,你一个人在这儿做什么?”
觉新回过头来看她一眼,淡淡地答道:“这儿很清静,我来看看月亮。”
泉水佯着觉新的话,琤琤地流下去。月光照亮了石壁,还给水池涂上一层清辉。觉新的上半身也沐着月光,背微微俯着,动也不动一下,好象是一个画中的影子。这时连淑华也明白又是什么回忆在折磨她的大哥。她便走下石阶。觉民们也都走来了。
淑华仰起头望着天,她觉得一阵一阵的清辉撒在她的脸上,把她的不愉快的思想全吸收去了,同时又抚慰着她的热烈的燃烧似的心。
琴和芸也走到觉新的身边,寡言的淑贞还是跟在琴的后面。觉新听见脚步声便转过身来迎接她们。他亲切地说:“你们都来了。”
“我们来看月亮。”琴答道。
“这个地方一点也没有改变,”觉新低声说。
“去年你还在这儿吐过一次,”琴接口说。
“我觉得好象就是昨天的事情,”芸怀念地说。
“我也觉得好象就是昨天,甚至是今天的事情。此刻我们都在这儿。只是缺少了二妹同蕙表妹,”觉新低声说,他好象把感情全闷在心里似的。他停了一下,又说:“二妹算是达到了她的目的,她找到自由了。只有蕙表妹真可怜。”他用微笑代替了他说不下去的话。然而人分辨不出来他是在笑,或者是在哭。
她们仍然沉默。她们努力忍住她们的眼泪。芸比琴挣扎得更努力,她不敢回答一句话,害怕把自己的眼泪招出来。
淑华和觉民在天井里散步。这时他们也走到觉新的身边。他们也听见了觉新的后面的话。
“大哥,过去的事还提它做什么?”淑华同情地劝道。她的悲愤渐渐地升上来了。她又加了一句:“提起来只有叫大家伤心。”
“固然是过去的事情,不过它们是不会完全过去了,”觉新用苦涩的声音说,“今天什么情形都跟在去年一样。枚表弟刚才还向我提起他的姐姐。他说什么事都是空的。现在又轮到他走那条路了。”
“枚表弟的事情又不是由你决定的,这怪不着你,你又何必难过?”淑华接口劝道。
“唉,你哪儿晓得?”觉新叹息道;“蕙表妹曾经托过我,要我照料照料他,我连这点小事情也没有办到。”
“大表哥,这也不是你的错。大伯伯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他哪儿肯听别人一句话?姐姐泉下有知,她也不会怪你,”芸听见觉新提起她的死去的堂姐,她觉得心里一阵难过,但是她还勉强压下自己的悲痛的回忆,柔声安慰觉新道。
“枚表弟也奇怪,别人替他着急,他自己倒好象一点也不在乎。假若是我,我一定不答应,”淑华气愤地说。
“你不答应,你又怎样做?”觉民冷冷地插嘴道。
“怎样做?”淑华充满勇气地说。她并没有想过应该怎样做,一时答不出话来,觉得有点窘,但是她马上用另外的话来掩饰:“我一定不答应,看大舅把我怎样?”实际上她还没有想到一个办法。不过她有勇气。她以为这就够了。
“你毕竟是个倔强的孩子,”觉民简单地说了这一句,也不再追问了。他的手在她的肩头拍了两下。
“你们都好,都比我有用,”觉新忽然羡慕地说,他的脸上现出一道微光,但是光马上又淡了下去。他又说:“我是完结的了。”
“完结了?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大表哥,你还不是很年轻吗?你今年才满二十六岁,正是有为的青年,”琴故意惊奇地说,她想提醒他,鼓舞他。
“有为的青年?琴妹,你是不是在挖苦我?”觉新苦笑地说。他不等琴开口,自己又说下去:“我知道你不会挖苦我。不过我实在不配称做有为的青年。象二弟.三弟他们才是的。”
“大哥,你跟二哥、三哥他们有什么不同呢?”淑华插嘴道。这是她所不能了解的问题。
“我是个承重孙,长房的长孙,高家需要我来撑场面。他们哪儿肯放过我?”觉新象抱着无限冤屈似地答道。“有什么事情他们总找我,不会来找你们。你们得罪他们,也是我不好;你们看不起礼教,也是我不对。都要我一个人负责。”
琴和芸一时说不出话,她们被这意外的自白深深地感动了。觉民正要开口,但是淑华却抢先地说了:“我真有点不懂。难道你不可以也象我们这样对付他们?你也不去理他们,他们会把你怎样?”
觉新遇到障碍了。他找不出适当的话来答复淑华。过了半晌他才慢慢地说出了一句:“他们决不会白白放过我的。”
这时轮着觉民开口了:“你为什么这样害怕他们?难道在现在这种时代他们还敢用家法吗?”
“他们不敢用家法。不过他们会用阴险手段,他们会用阴谋,”觉新的声音里夹杂着畏惧、憎恨、苦恼这三种感情。
“大哥,你过去被他们害得够了,所以你才这样害怕他们,”觉民怜悯地说。“我不相信他们用得出什么阴险手段。我看他们不过是纸糊的灯笼。”
“你们不相信也罢。总有一天,等我死了,你们就会明白的,”觉新赌气地说。
“大表哥!”琴关心地.悲痛地唤了一声。觉新回过头来。她差不多呜咽地说:“你不能这样想。”
觉新看见了琴的泪光。眼泪象明珠一般地从她的美丽的大眼里滚下来。他不能忘记这样的几滴泪珠。还有一个人在为他的不幸的遭遇掉泪。他以为他的渺小的生存里已经得不到一滴眼泪的润湿了!他的心里充满着绝望和黑暗。但是这几滴少女的纯洁的泪落在心上,好象撒下一颗春天的种子。他不敢希望会看见它发芽。不过他感到了一线的生机。他那种待决的死刑犯似的心境现在被搅乱了。他好象让人解除了他那简陋的武装似的,他吐出来藏在深心里的话:“琴妹,我难道就不想活?我难道就不想象你们这样好好做一个人?但是命运偏偏跟我作对。我这几年来的遭遇你们都是亲眼看见的。我也并非甘心顺从命运。可是我又得到什么样的结果?你们应当了解我。我不骗你们,有一天我一个人走到那上面去(他指着石壁),我真想跳到湖里一死干净。但是我又好象听见了你们的声音,我立刻断了那个念头。你们把我拉住了。我实在舍不得你们。”他也掉下泪来。
“我们也何尝舍得你?”琴含泪地说。别人感动地望着他们。淑华很想哭一声。
“我们到那上面去看看,”觉新又指着石壁说。
“现在晚了,不要去罢,”琴连忙阻拦道。
觉新凄凉地一笑,他说:“我现在不会做那种事情了,你放心。要看月亮,还是到上面去好。今晚上说了这许多话,人也爽快些。”他说罢第一个踏上了石级。
琴疑惑地看了觉民一眼,觉民立刻用话来回答她:“到上面去一趟也好。我们也应该听听大哥的话。”
淑华的脚步比较快,她跟着觉新走上去了。其余的人也都跟上去。
他们迎着月光上去,一级一级地登上石级。到了顶上,他们觉得满眼全是清光,没有一点遮拦。三合土的地涂满了洁白的月色,只有他们的影子留下一些黑迹。
一张小小的石头方桌生要似地立在地上,四面放了四个圆圆的石凳。临湖的和靠着听雨轩的两面都装得有铁栏杆。另外的两面,泥土往里伸进去。那不是三合土筑成的地。那里有葡萄架,有假山,有凉亭,有花圃。人从这里望过去,仿佛有一个老画师用秃笔在月光的背景上绘了些花卉和山石。
“这儿真是一个清静的世界,”芸不觉赞了一声。
“在这儿坐坐也好,”琴说,她要芸坐下。淑贞第一个觉得疲倦,她也坐下了。
“要是白天在这儿打四圈‘麻将’倒也好,”觉新也坐下来,在桌面上摸了一下,无心地说。这句话的确是不假思索地说出来的。
“大哥,你还想打‘麻将’?……”觉民觉得奇怪地问道。
“啊……我过随便说一句,”觉新连忙解释道,“我并没有瘾。有讨厌打牌……不过他们总拉我去打牌,牌打得太多了,脑筋里总是洗牌的声音。”他摇摇头,人不知道他是在表示对自己绝望,还是想摆脱肩上的重压。
“大表哥,你这样敷衍下去,自己太痛苦了。你应该想点别的办法,”琴怜悯地劝道。
“别的办法?”觉新痛苦地念道。他好象不了解这句话的意义似的。接着他又说:“琴妹,你应该了解我的处境,你看我能够做什么呢?”
琴了解觉新的处境,她也知道他能做的事情很多。她正要开口,不,她已经说了几个字,但是有人从下面走上来,有人在唤:“四小姐,”把她的注意力吸引了去,她便不作声了。
来的是春兰和翠环。春兰一上来便唤淑贞,她说着那句不知道说了多少次的话:“四小姐,太太喊你去。”这是很平常的事情:淑贞同她的哥哥姐姐们在一起的时候,她的母亲常常会差婢女或者女佣来把她唤走。这个小丫头还在自言自语:“这一趟绕个大圈子走来好不容易,差一点儿还绊一跤。”
“四妹运气真不好,在这儿耍得好好的,又要喊她回去,一定又是五婶跟五爸吵架了,”淑贞还没有开口,淑华倒先抱怨起来。
“三妹,你说话要小心点,省得又惹是非,”觉新看了淑华一眼,提醒她道。
“我倒不怕,得罪人也不要紧。四妹真可怜,五婶就这样整天折磨她,也没有人出来说一句公道话!”淑华气愤地顶撞道。
淑贞坐着不响也不动。她呆呆地望着琴的脸,她哀求着:给一点援助。琴用柔和的眼光爱抚着淑贞的脸庞,她似乎在对这个不幸的少女说:我会给你帮忙,她掉过头看春兰,春兰正走到铁栏杆前,俯着头看下面的景物。翠环也立在那里。
“春兰,你们太太有什么事情喊四小姐回去?”琴问道。
“我们太太刚才跟老爷吵过架,把东西丢了一地,太太还哭过。太太喊四小姐就去,”春兰连忙掉转身激动地答道。
“一定又拿四妹来出气!天下居然有这样的母亲!”淑华在旁边骂起来。
“岂但有,而且多得很,”觉民冷冷地插嘴道,他在答复淑华的话。
“你们老爷呢?”琴继续向春兰问道。
“老爷在喜姑娘屋里,”春兰应道。
“琴姐,我不要去!”淑贞忽然站起来,走到琴的身边,拉住琴的膀子,偎着琴,呜咽地说。
“那么,你就不要去。你去便该你倒楣,五婶一晚上都会骂不完的,”淑华仗义地出主意道。
“这样罢,春兰,你回去说,我留四小姐在这儿多耍一会儿,请你们太太放心,”琴吩咐春兰道。她姑且使用这个办法,她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发生效力。
“是,琴小姐,”春兰恭顺地应了一声。她还站在栏杆旁边,又掉转身去看下面的湖景。她比淑贞只大几个月份,因此她比翠环们更贪玩,可是她却少有玩的机会。
“五婶想用喜儿来拉住五爸,哪晓得反而给自己添烦恼?想不到喜儿生了九弟以后,名堂也多起来了!”觉新皱起眉头说。
“这不能怪喜儿,应该由五爸、五婶负责。五婶逼她,五爸又给她撑腰,这就够了,”觉民接下去说。他又对春兰说:“春兰,你还不回去?”
“二少爷,我就回去,”春兰连忙转身答道,她又自语地加一句:“回去晚了,我们太太又要骂人了。”她便向着石级走去。
“春兰,你等一下,”觉新忽然吩咐道。接着他又对琴说:“琴妹,我看还是让四妹回去好。五婶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四妹又不能够整晚不回屋。你要违拗五婶的意思,她会在四妹身上出气的。”
“真正岂有此理!我不信儿女就是父母的出气洞。做儿女的就可以让父母任意打骂!”淑华愤愤不平地说。
“四妹,你还是跟着春兰回去罢,我要翠环也陪你去。五婶的脾气是那样,也只好将就她一点,她也不会为难你的,”觉新温和地对淑贞说。
淑贞先前听见琴说留她在这里,又听见春兰说要肚子回去,她以为可以我走了,
稍微放了心。后来她听见觉新的话,又看见琴不作声,她也明白觉新说的是实话,她知道她的母亲的脾气,她更害怕在这个时候去见她的母亲,但是她并没有逃避的办法。她眼见着希望完全消失了。她还拉住琴的膀子,盼望琴能够救她。
“四表妹,你回去一趟也好,你不要难过。我们将来会给你想办法,”琴抓起淑贞的手,轻轻地捏着它,柔声安慰道。
淑贞不说话,也不动一下,只是埋着头。
“四表妹,你回去也不要紧。我们等一会儿到你屋里去看你,”芸同情地鼓舞淑贞道。
“我害怕,我晓得妈没有好话给我听,”淑贞仍旧埋着头低声抽泣道。
“四表妹,你姑姐忍耐一下,我们将来总会给你想办法,”琴安慰她说。
“琴姐,你们总说将来,将来是哪一天?我怕我受不下去!”淑贞抬起头,把嘴一扁,哭着说。
“我们的确应该想一个办法,”觉民带了痛苦的表情点着头说,就转过身走到一边去了。
“可惜我不生在古时候,不能学一点本事。不然我一定有办法!”淑华气恼不堪,自怨自艾地说。
琴痛苦地咬着嘴唇皮,她不能给这个孤寂的女孩一个确实的回答。“将来”并不是梦景,她自己确实这样的相信。那一天是一定会来的。但是她真的能够将这个女孩救出苦海,使她见到光明吗?希望是微弱的。她不能期骗她自己,她也不能欺骗这个十五岁的女孩。话是容易说的,但是要拭去一个女孩的痛苦的记忆,治愈她心上的伤痕,却是困难的了。
“四表妹,你不要这样想,你还年轻得很,”琴勉强地吐出这两句话。她还应该说下去,但是春兰走过来打断了她的思绪。
“四小姐,我们该走了,”春兰催促道。
“四小姐,走罢,”翠环也过来同情地说,“我送你去。”
淑贞知道没有留下的希望了。她只得摸出手帕揩了眼睛,凄凉的说:“我听你们的话,我就去。你们不要忘记等一会儿来看我。”
众人答应了她的这个小小的要求。她带着依依不舍的神情,跟着翠环她们走下去了。
琴站起来。她看见淑华和觉民都靠着栏杆看下面的湖景,便也走到那里去。
湖水静静地横在下面。水底现出一个蓝天和一轮皓月。天空嵌着鱼鳞似的一片一片的白云。水面浮起一道月光,月光不停地流动。对面是繁密的绿树,树后隐约地现出来假山和屋脊。这一切都静静地睡了。树丛中只露出几点星子似的灯光。湖水载着月光向前流去。但是琴的眼光被拦住了:两边高的山石遮掩了湖水,仿佛那里就是湖水的界限。
“哇,哇,哇,”从后面发出来这几声沙声的长叹,给人增添了烦恼。
“怎么这时候还有老鸦叫,”淑华惊讶地说。她又听见乌鸦扑翅的声音。
“也许有什么东西惊动了它。三妹,你怕不怕鬼?”觉民悄然说道。
“二哥,你不要吓我。我不怕!我不信鬼!”淑华昂然答道。
“你听,有脚步声,”觉民故意低声说。
淑华倾听一下。她看见芸走过来。但是还有别人的脚步声。她连忙往石级那面望去。
“二表哥,你们讲什么鬼?”芸带笑问道。
淑华噗嗤笑起来,她看见了绮霞的头。她笑道:“明明是绮霞的脚步声。”
绮霞走上来,大声说:“三小姐,大少爷,我给你们端茶来了。是刚刚泡的春茶。”她手里捧着一个茶盘,上面放着茶壶和茶杯。
“我们就要下来了,你不端下来也不要紧,”觉新没精打采地说,他觉得自己快要被那许多不如意的事情压倒了。
“大哥,你何必这样急,我们多耍一会儿也好,”淑华接口道:“难道今晚上大家在一起,都有兴致。”
“好罢,”觉新短短地回答了两个字,就从绮霞的手里接过一个茶杯来。
鱼鳞似的白云渐渐地消散了,天幕的蓝色也淡了一点。只有银盘似的明月仍旧安稳地继续着它的航程。
觉新和淑华跟着周氏去周家参加了枚少爷的订婚典礼。这就是所谓“下定”的日子。在周家,上一辈的人都很高兴,公馆里各处张灯结彩,贺客盈门。周氏在里面帮忙照料。觉新在外面忙碌奔走,处理各种杂事。只有淑华空闲,她常常同芸在一起谈话,等到女家的抬盒进来,摆在天井里和两边阶上时,她又跟着一些女客和小孩去抢那些精致的喜果。
觉民借了学校大考的理由,没有来参加这个典礼。淑华本来反对枚少爷结婚,但是她在今天的典礼中得到了快乐。芸也常常保持着她的笑靥。枚少爷的苍白的脸上也不时现出兴奋的红色。只有觉新的面容在这天显得比平日更憔悴。
行礼的时候,唢呐声充塞了觉新的耳朵,他先后向着周老太太,周伯涛夫妇,芸的母亲徐氏和枚少爷往红毡上跪下去道喜。他仿佛听见了一个人的隐隐约约的哭声,他忽然觉得自己是在梦里。人们笑着,大声议论着。到处都是欢喜的面颜。枚少爷行了礼站起来。还望着他茫然地一笑。他看见枚少爷的瘦小的身子在宽大、华丽的礼服中间摇摆,他看见那张脸上的近乎愚蠢的欣然的表情,他的心又因为怜惜痛起来了。
周伯涛和枚少爷还在堂屋里向道喜的亲戚还礼。觉新站在堂屋门口,送进他的耳里来的仍然是讨厌的唢呐声和欢乐的笑声。他烦厌地抬起头看看天,看看屋脊。隐隐约约的哭声又在他的周围飘荡,飘过他的耳边,不让他捉住,便飞走了,然后又飞回来,再逃到别处去。他疑惑起来:“难道我是在做梦?难道这是在一年以前?”
“明轩,明轩,请你去招呼一声,客厅里再摆一桌字牌,”周伯涛堆着一脸的笑容拍拍觉新的肩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