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跳过窗台青葱的刺葵,从半敞的玻璃里漏进来,照着床上人儿的小脸,白得透明,眉头不安地皱着,长睫颤动,缓缓掀开,许是经久不见阳光,这初晨的太阳她觉得刺眼,阖上眸子,久久没有睁开。
“醒了。”
身侧,是左城的声音,在晨光微暖的仲春,那样冷。
江夏初微微拉开眼睑,转眸,一张极尽颓然却魅惑的脸便映在了眸中,半敞衬衫,那般不修边幅,却不减一分美。
这个美丽的男人,像极了梦。她没有说话,视线转不开。
左城启唇:“我给的是不是你都不要?”
那样凄楚,像亘古而来的悲凉,江夏初只是听着便觉得悲伤。
“包括我的孩子。”
她愣了,不明所以,却莫名其妙地觉得心口不平。
他缓缓背着阳光走来,伸手,白得透明的手指捻着白色的药丸:“这是什么?”
明知故问,打胎药。
江夏初没有这么回答,她扯了扯嘴唇,笑得难看极了:“你发现了。”
他坐在她身侧,伸手,拉开床边下的抽屉。他从来不翻她的东西,所以她敢那样明目张胆地放各种各样的打胎药。
“这么多?怎么没吃。”他只是淡淡地说,掌心抓了一把白色的药丸,凑到江夏初眼前,“从什么时候开始不想要的?”
她撇开眼,久久沉默,垂下的眸子渐进暗淡,抓着腹下衣衫的指尖泛白。
“楼梯。”阴冷的两个字后,他伸出手,擒住她的下巴,视线相对,“也是故意的吗?”手指忽然收紧,带了入骨的冰冷,“为了杀死这个孩子,不惜用你自己的命冒险。”
她眨眨眼,眼睛干干的,没有东西流下来,喉间酸涩,发不出声音来。
左城手指再用力一分:“说话!”
下巴生疼,火辣辣的,然后麻木,她张嘴,艰涩地吐字:“我说不是,你信吗?”嗓音,像烟熏过,很哑。
他忽然松开手,指尖温柔地轻拂她的脸:“叫我如何信你?”手,落在了她心口,掌心冰冷,他字字狠绝,“夏初,我恨不得掏出你的心来,看看你到底还有多残忍。”
偏生,他爱这人一颗冷硬无情的心。
即便现在,他痛心之余,还心存侥幸,至少她不要的是他的孩子,不是他。
看,他有多疯狂!
她看着他的眼睛,深深凝了很久,然后,她冷笑。
“你总说我从不给你解释的机会。”她扯嘴极尽嘲弄,“其实我们是一种人,都不敢相信,所以,怕是从我摔下楼梯那一瞬开始,你便开始揣测我的意图,从意外,到怀疑,到笃定,你都按部就班地做了所有打算,所有猜测,不需要我的肯定,对我,你未雨绸缪、步步掐算,你用了太多了心思,以致不需要我的解释,我的坦白。”
她嗓子很疼,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摩擦喉咙,撕扯出疼痛来。
她流不出眼泪来,眼睛很疼,只是却看到左城眸子红了。
她想,他一定懂她,因为他们太像了。
左城抱着她,头埋在她脖颈,气息是颓废的:“以前我不信,原来真有报应这种东西,我骗了你那么多次,竟都是要还的。”他的唇贴着她的脖子,“我的心思,我的筹划,你都了如指掌,你太聪明,所以,对你,我总是输,这样的你,我怎么敢信,又怎么敢诚实?”
曾经,他骗她,她信,此时,她不骗他,他也不信,这算不算因果报应呢?她觉得应该是。
她脖颈,一滴液体淌过,灼热得刺疼皮肤。
是左城的眼泪,江夏初发觉,他哭的时候,总是抱着她,或者说,只有她会让他流泪,一个男人为了一个女人纯粹的悲伤。
她伸手,去抱住他的腰:“你确实输了。”
所以,我看见了你的真实,你却只把我的真实当做谎言,你输得太惨。
左城用力环着她的腰,很疼,她却没有动,依旧凑在他耳边说话,像笑不是笑的冷曼语气:“不止抽屉了,柜子里,窗台上,甚至更衣室里,都有这个药。”她转过头,对上左城的视线,“左城,我若不想要这个孩子,有千万种办法,你觉得我会选这一种?”
她想解释一次,就一次,即便找不到需要解释的理由。
半响沉默后,左城回答:“你选了对我最狠的一种。”
呵,江夏初冷笑出声:“那千万种办法我都想过,到底用哪一种,到底怎样才能最高枕无忧。”眸子亮度褪去,像水洗后的黑色珍珠,她说,字字专注认真,“但是,却也只是想想而已。”
左城抬眸,看她,她忽然仰头,吻在了左城眼睛上:“你信吗?”
唇角还有涩涩的味道,是眼泪,她又吻了吻,舔了个干净。
左城微微颤了一下,伸手,抚住她的肩,阻止了她有一下没一下的舔吻。
“夏初,答应我,别再伤害自己,你可以不要我的孩子,但是你不能不要我。”
“呵。”她看着左城冷笑,抿了抿唇,涩得喉咙发酸,发紧,“你不信呢。”
她忽然伸手,推开左城,重重地,侧身,躺在被褥里,背对这左城:“很公平,因为我也不再信你了。”
她只解释一次,就一次,说实话,心口太疼了。
“夏初。”他沉沉的尾音,很久才落,“孩子,不要再提了。”
左城沉沉的嗓音还在回荡,他却已经转身,步履匆促。
咔嗒,门关上,江夏初裹着被子转身,看向紧闭的门口,自言自语地轻喃:“那一句是真的,只是你为什么不信呢?”
空荡荡的房间,她一个人的轻语来回飘荡,是寂寞悲戚的回声,被子上,散落了几颗白色的药碗,她伸手,放在手心,盯着看了许久:“我真的只是想想,我舍不得的,为什么不信呢?”
末了,她苦笑,伸手放在腹上,习惯性地轻轻揉着,“宝宝,放羊的孩子说了真话,可是再也不会有人信了。”忽然,嘴角一凝,她手指微颤,长长苦叹,“我忘了,你不在了。”
她闭上眼,睡着了,只是,再也没有那个长得俊美的孩子入她梦中了。
书房里,久久死寂,几双眼睛盯着皮革上假寐的男人,不敢做声。
眸子微抬:“她怎么样了?”因着倦怠,左城嗓音干哑。
面面相觑,左右使了个眼神,章晓医生抹着汗、应着头皮上前:“胎位很不稳,而且少夫人心态消极,营养也跟不上,腹中的孩子十有八九——”
“章医生。”话还没说完,左城轻声截断。
“诶。”该死条件反射,一个‘诶’字九曲十八弯。
我的娘哟,章医生冷汗那个直冒,双腿那个打颤,这阴阳怪调的,最要命了。
喊了一句,又没了下文,空中有股淡淡的烟味。章晓医生壮着胆子拿眼偷偷瞟过去,正好对上左城半垂下来的阴冷眸子。
我的爹哟,眼神这玩意真能练得跟刀子似的,章医生连忙低头,低头,再低头。
好半响,左城掐了烟,依旧懒懒躺着皮椅,抽了烟的嗓子尤其得干哑:“那把枪还在身边吧。”
章晓医生舌头打结,牙关打颤:“在、在。”伸手,白大褂里一把枪,简直是烫手山芋。
一个身家清白的妇产科医生,这几天一直揣着这么个东西,都快精神分裂了。这几天章医生是肠子都悔青了,当初就不该为了院长的位子来躺这趟浑水。
左城启唇,还是不阴不冷的声音:“那两颗子弹不要取下来。”
章晓医生腿一软,险些扑到在地,当初这位阎王爷怎么说来着:两颗子弹,少一条命赔一条。
双唇颤抖,章医生赶紧回答:“我会尽力保住孩子。”
“不是尽力。”
四个字,又是一阵冷风大作,章晓医生缩了缩脖子。
我的娘哟,要杀要刮都比这痛快,章医生抹汗,等着左大阎王的下文。
好半天,左城才又言简意赅地继续三个字:“是一定。”
一定?这马还有失蹄的时候呢。生路堪忧,章医生也不再瞻前顾后:“先生,少夫人现在是受不得一点刺激,腹中的孩子也不能用药,少夫人不肯进食,只靠着输液,孩子即便保住了,也怕是不能健全地生下来。”
“不然?”
章医生心脏一提,耳朵竖起来,偃旗息鼓地听下文。
左城嗓音一沉,凉眸一凝:“我要你来做什么?”
一句话,气场浑然天成,章晓医生焉了:“这——”撑了撑鼻梁上的眼睛,医生欲言又止。
说,还是不说?诶,比病人还难搞的家属。
左城一眼看透:“想说什么?”
天啊,左右那个毛头小子说得真没错,会读心啊。
一边的左右挑挑眉:那你看看!
假意咳嗽了几声,章医生支支吾吾:“少夫人现在的情况,受不得丝毫刺激,先生还是——”顿住,抬头看左城表情,眼睛一闭,咬牙继续,“能避则避。”
这一剂药下得猛,左城半眯着的眸子全然睁开,全是阴鸷。
章晓医生低头,不再说话,言尽于此,第一次觉得医术比不过家属态度。
持久持久的死寂,大中午的,阳光正盛,温度却骤降。
“左右,带章医生离开。”
章医生一颗七上八下的心放回了肚子里,长舒一口气,背脊全是冷汗,跟走了一趟鬼门关似的。
少了两个大口喘气的人,书房里更静了,那人一直靠着皮椅,俊美的脸几分苍白,忽然,从唇边溢出一声轻叹:“能避则避啊。”
“少爷,章医生的话,不可全取。”
为了保命,少不了夸大其词危言耸听,只是最后那四个总结性的字……进叔沉思了。
左城仿若未闻,似叹似讽的语气:“原来到头来,我才是她的病源。”
左城好笑,嘴角尽是荒凉。
进叔左右思量:“少爷,还是告诉少夫人吧,也许少夫人也舍不得孩子。”
这能避则避不是要了少爷的命吗?不可取,不可取!进叔心里自有思量。
“你也说了,那只是也许。”左城片刻沉吟,嗓音倦到无力,“我就怕万一。”
想起那些打胎药,左城就心里发渗,江夏初啊,他是一分也看不透,哪里敢冒险?
进叔顾虑:“也瞒不了多久,少夫人总会发现的,不是长久之计。”
“也许孩子大些,她就会舍不得了。”左城长长叹了一口气,“也许为了孩子,她就不会离弃我。”
许久之后,左城又说:“也许,孩子,是我最后的筹码。”
左城说也许,没有把握,他在赌,似乎遇上江夏初,他一直都在赌,赌时间,赌婚姻,赌生命,这个孩子,便是这次的赌注。
进叔愣住,心里顿疼了一下。
这是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不敢用力,又不能松手。
进叔拧着眉,迟疑了许久:“少爷不怕万一吗?”咬着牙哽塞继续,“万一保不住孩子。”
若是筹码没了,那就真一败涂地了。
他笑得苦涩:“怎么不怕?”
怕啊,怕极了,怕保不住孩子,更怕留不住她。他没有一点把握,好像走到了绝路,无路可退更无路可进。
“所以,我要放她走吗?”
进叔无言回答,总之,那是少爷心头的一块肉,剜走如何不痛?回来如何不痛?
倦怠的眸子闭上,左城没有在说话,门开,一个男人走进来,俯在进叔耳边说了一句。
半响后:“少爷,叶在夕来了。”
没有掀开眸子,左城轻叹:“来的很是时候。”揉了揉眉心,他字字无力苍白,“我该放手了。”
进叔唇间苦涩,摇头,沉默。
能避则避,症结所在,左城终究是要妥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