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此身在处才是家(下)

瞬间的黑暗后,视野里出现一盏油灯,昏黄黯淡,似已到油尽灯枯时。一只柔弱莹白的小手突然伸到灯旁,用小银剪子在灯芯里轻拨,火苗又炽烈起来,大放的光明几乎让我睁不开眼。

等适应了光的强度,我发现自己身处一间书房内,一个年轻男子坐在案前拿着本书观看,他身边长发披肩的秀丽少女边拨弄着油灯边不时望向他。

男子忽然长叹,放下手里的书,朗声道:“你既然回来了,为什么不进来?”

我被他的话吓了一跳,以为是在说我,本能的后退了一步,戒备的看着他。男子此时也抬起头,却不是望向我站的位置,而是紧盯着房门。这回我看清了他的长相,竟是秦国长皇子秦烈,惊讶如潮水般涌来。

还没等我想明白到底怎么回事,房门无风自开,压迫感从缓缓打开的门缝中涌入,瞬间把整个屋子填满,让人窒息。

门外凄清的月光下,阿星冷漠的神情半隐在阴影中,更显晦涩难懂。

秦烈仿佛完全没察觉阿星身上的压迫感,起身悠然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但现在我没时间和你说。你必须马上与我进宫,父王快不行了。”

“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吗?”阿星轻嘲,手中的剑缓缓拨出。

秦烈眼神复杂的看着阿星举剑,又叹了口气,却什么也没再说。他身边秀丽的少女忽然紧张的拦在秦烈身前,大声道:“五皇子殿下,您不能这么做,长皇子殿下都是为您好。陛下真的快不行了,他能撑到现在,全为再见您一面。之所以发通缉您的文书,是因为殿下知道您如果不受些刺激,是不会再回来了,所以才……”少女越说越悲伤,似乎触动了心事,泣不成声。望着那泪眼涟涟的样子,我猛然发现她竟是秦楚和谈时,跟在秦烈身边语多放肆的侍从。

秦烈安慰的拍拍少女,转头对阿星道:“五弟,你我的恩怨能否暂缓了结,算哥哥求你,和我进宫见父王一面吧。”

阿星一言不发的看着秦烈的眼睛,我也在看,那是双怎样的眼,真诚、哀伤、关怀……我发现如果这双眼睛的主人在骗人的话,没人能防备,连我也不能。

结果阿星和秦烈同乘马车入宫,而我在无人反对的情况下,大方的跟上。不过,想让他们反对太难,因为我似乎变成了鬼魂,不但身体透明,还能在半空飘。莫非我又死了,需要换新身体?我四处张望,可连个尸体也没看见,不知为什么松了口气。也许是以秋霁云的身份生活太久,不想再换,这样告诉自己时,我清晰的想起坠城时秋霁言的表情……

我觉得终我一生,那一瞬间也无法忘记了。

夜晚的秦宫高大到让人感觉压抑,虽然视野所及都模糊不清,但依然能看出没有楚国的精雕细琢,却也减去不少繁复,显得更加庄严肃穆。

在重重殿阁深处,一个骨瘦嶙峋的老人躺在紫檀木软床上,他那双眼窝下陷的眼睛在看到我们进来时,先是呆滞茫然,但当捕捉到阿星的身影后,猛然爆发出的光彩连年轻人也自叹不如。

他艰难的伸手,阿星却只在殿门口漠然的望着他。

“夙儿,我知道……你恨我,但请你最……后给我个补偿的机会。”没有称孤道寡,在阿星面前,他只是个平凡的老父,他的手在颤抖,如风中残烛,似乎随时会熄灭。我皱眉,这就是曾被人夸赞为秦国中兴之主的秦慕王吗?我忽然想起回清朝看见的苍老削瘦的康熙帝,在时光无情的流逝下,一切都渺如微尘。

“你能补偿我什么?你能把母亲还给我吗?”阿星冰冷的问,他的手紧攥成拳,苍白吓人,但他的脸色却毫无变化,望向秦慕王的眼神如陌生人。

秦慕王呼吸一窒,高举的手无力的落下,险些厥了过去。

秦烈急忙走到他身边,慢慢拍他的背,替他顺气,并轻声规劝:“五弟,父王以前有他的苦衷,如今真心想弥补你,你何必……”

秦慕王摇了摇头,制止秦烈继续说下去,改而盯着阿星道:“母亲……我无法还你,但是……我可以……可以给你王位。”

阿星一怔,忽然放声大笑,又突然收住笑声,若寒星的眸子精光闪闪,一字一顿的道:“好,我要了。”

秦慕王神色复杂的看着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他用手绢捂住的嘴边隐约露出一抹细细的红色。

秦烈看见这一幕,焦急的大喊:“父王,您怎么样?快传太医!”

阿星却熟视无睹的转身向殿外走去,临出殿时,轻飘飘的说:“大哥,我若为王,第一个就杀了你和你母亲,为母报仇。”

秦烈的动作一僵,表情痛苦,秦慕王的呼吸更加急促,张嘴想说什么,却喷出一大口鲜血,彻底晕了过去。

秦慕王的寝宫里顿时一片兵荒马乱,但这些似乎全与阿星无关。他静静走到外面无人的角落,就那样孤单的站着,不言不语,仿佛天下人已死绝,再也没人能打扰他。

“云儿……”他突然的叫声让我一惊,我以为他看见了我,结果他只是垂头一遍又一遍的叫着,像猛兽临死前绝望的哀鸣,波澜不惊的表象后是要把人一口吞噬的痛苦。

青烟般的月光倾泻而下,殿外林木、建筑的阴影被月光衬得格外黑、格外浓、格外阴森,只有阿星紧攥的手白得近乎透明。

我心中一软,走上前伸手覆在他手上道:“我就在这里,一直都在这里看着你。”

不知是感觉到我的存在,还是已经叫累,他停了下来,缓缓摊开紧攥的手,一缕青丝静静的躺在他手心里。

我猛地感到身体一轻,把持不住的向上飘去,不一会儿连秦宫的影子也看不见了。

*飘荡,回忆刚才看见的那缕青丝,越想越觉得可疑。去云岭军驻地时,我有些头发短了一截,当时也没在意,现在看来八成被阿星不问自取。也许我会飘到这里,就是因为感受到那截头发,下意识的以为自己的身体也在那里。

黑暗仍在继续,这回可不要再飘错地方了,要是又让我看见有人从我身上取东西,结果把我的魂招了去,我做鬼也不放过他。我还在胡思乱想,忽然眼前光明大放,熊熊燃烧的火把仿佛把黑夜点燃了,火把下人影幢幢,围着什么东西站了一圈。

“纪兄弟,你真的要这么做吗?”熟悉的粗犷声音响起,这次却带着迟疑,少了平素的豪迈。

“对,请大当家成全。”依旧温润如水的声音,但听在我耳中,却似乎少了些什么,让人莫名的胆战心惊。

寻声望去,我立刻在人群中央看见了满脸犹疑的叶平和神色如常的秋霁言。

叶平身边的柳静劝道:“纪兄弟,我想还是……让云姑娘入土为安的好。”

秋狐狸有礼的答:“多谢二当家关心舍妹,不过地下污秽,我妹妹一定住不惯,还请众位成全我的心愿——烧了她,连灰也不要剩。”

听他们对答,我眼前一黑,差点从半空跌下。入土为安、焚尸扬灰,难道我已经死了?这样想着,果然见在人群的中心用木头搭建了个台子,躺在上面神色安详的美丽女子可不就是自己。

我马上飘近仔细观察,发现那身体的脸色虽有些苍白,但完全不像死人,这是哪个庸医误诊?我要杀了他!!!而且就算死了,我也坚决要求土葬,起码到地狱还能继续和阎王抢权。我想到刚才狐狸要焚尸的言论,转头怒瞪,恨不得立时扑上去把他咬死。

秋霁言的嘴边噙着抹温柔的笑,那笑容清澈干净的仿佛我死了、他要焚毁尸体、有人建议土葬……这些纷扰全与他无关。我忽然觉得现下站在这里的他已再无破绽可寻,坠城时那向我展示的最后一条缝隙也被细密缝合,长出坚固的硬壳。

除了微笑,他不需要再做任何事。过往云烟,俱已升华散净,下雨也好,刮风也好,都与他再无关系。

我握紧拳头,说不出为什么,就是无法忍受这样的他,阴谋诡计、杀人不见血、算计、猜疑、伤害……一切原来阻隔在我们中间的东西,都比如今的云淡风轻强得多。

此时四下已无人反对秋霁言的提议,他举着火把慢慢走到台前,我趴在自己身体旁,望着他居高临下的站在那里,伸手把火把凑到柴草堆上。

木台被点燃,燃烧的湿树枝发出如泣如诉的吱吱声,明亮的火光映得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在跳动。秋霁言淡然微笑的脸于火焰上闪过,仿佛在说:我不会等待逃避的你,永远也不会。我现在就可以彻底忘了你,连灰也不剩。

我感觉心里一把火也在熊熊燃烧,炽烈的无法忍受,想叫又叫不出,忽然一阵天旋地转,终于喊了出来:“你……”

明明在我心中如雷的声音,听在耳里却虚弱的像蚊子叫,也许根本不会有人听见。刚才身上还没有痛感的我,此时全身都痛如裂开,热气扑面而来,烟雾涌入口鼻,我想逃,但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

突然,四周响起大小不一的惊呼声,一个高大的身影冲到我身前,把我护在怀里,从熊熊烈火中带出。

没心思理那些惊恐的望着我的人,我使尽全身力气揪住抱着我的狐狸的衣襟,恶狠狠的说:“你……以后最好别死在我前头……”

他抱我的手又紧了几分,笑得一如雨后天晴的明朗:“我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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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死而复生的消息一时间在云岭军驻扎的县城传为奇谈,甚至有人立牌位把我供奉起来,一天三柱香,希望能保佑平安。结果跟风者日多,人们争着祭拜。死而复生的传闻也越传越不象话,最后我干脆摇身变成了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活神仙,让人哭笑不得。

不过,这样也非没有好处,现在普通的云岭军根本不会提防我,看我的眼神更热切的吓人,似乎时刻等待着我救他们脱离苦海。也许对乱世中的百姓来说,能有一个寄托是非常重要的,如果没有,凭空造出一个也行。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如此盲从,叶平和柳静正是看破玄机的明白人。他们在我活过来的第二天就登门拜访,除了感谢我和秋霁言在夺宁陵和守城时的帮助,同时提出希望我在恢复健康后,与他们举行正式的结拜仪式,成为云岭军名正言顺的四当家。

狐狸曾对此发表不满言论:“用一个名号,不但换取百姓的崇拜,誓死效力;而且又讨好了咱们兄妹所谓的家族,以便日后与他们如夺宁陵般更紧密合作,这笔买卖真是做得划算。”

当时,我半躺在床上懒洋洋的答:“我不吃亏就行,起码人家没打算把我火葬。”

于是,狐狸立刻安静下来。

听狐狸说,我从城上摔下时,因运气好的摔在尸体堆上,所以没立刻死去,只是一直昏迷,但大夫说已伤及五脏,活下来的希望渺茫。果然几日后,我的呼吸越来越微弱,终止全无,而那时狐狸暗中让纪长风去楚京找的名医还在路上。

至于守城战则在我从城头坠下的次日就不了了之,纪长风的大军能迅速撤退,离不开某只狐狸的授意。却搞得云岭军上下莫名其妙,还以为朝廷又施诡计,夜夜无法安枕,结果等到叶平率军回援也没发生什么事。

这日,我正躺在床上静养,忽闻数人号哭之声,悲切哀痛,吵闹不绝。心中突然莫名的烦躁,我皱眉望向狐狸,希望他能解答。

狐狸冷漠的笑着望望隔壁,刚张嘴,门突然砰的一声被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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