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帮他把白发一缕缕藏起来, 想说些什么调节气氛,却是相对无言。康熙梓宫运来遵化景陵安葬后,昨天雍正下旨让允禵和马兰峪总兵范时绎留住景陵附近的汤泉, 不随我们一同返回京师。
今晨, 又故意召了廉亲王议事, 显然是不想给他们因告别而聚首的机会。
约在营地不远处的一块空地, 我和胤祺到的时候, 八福晋昤初、十四阿哥和嫡福晋完颜鹿北已经聊了会儿了,我不由猜想他们故意将时间约得更早,避开了我们还在密谋夺位之事。
“五哥五嫂, 你们来了。”十四先看到了我们,出声叫道。
“十四弟, 弟妹, 八弟妹。”胤祺和我一一跟他们见礼, 将准备好的一盒珠宝给他们:“这里不比京城,这是五哥一点心意, 在外多保重。”
十四短短数日竟明显消瘦了不少,显得脸上轮廓更加刚毅,精神倒还行,“多谢五哥,你与九哥, 这些年一直对我照顾颇多, 这些恩情十四都记在心上。”
昤初是旧相识了, 可十□□光正盛之时我已不在京中, 所以鹿北见得少。胤祺带着我与他们寒暄着, 她就站在十四身侧,略施粉黛, 也许是皮肤白皙的缘故,总觉得给人感觉冷冷的,偶尔接一两句话,不说话的时候便只是挂着疏离的笑,唯有看向十四的目光,是有温度的。
见我看她,她朝我抿抿嘴,微笑了下,问道:“五嫂常年在府养病,如今出来身子可还受得住?”
她一席话将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到我身上,病态还勉强说得过去,可远远不至于久病缠身,连年年宫中盛宴都无法参加。一时间他们意味不明的眼光都在我身上打量,似滚烫的火要将我烧穿一般,我深吸口气,故作镇定道:“有劳妹妹挂念……”
话未完胤祺却突然向我这边靠近了一步挡在了我身前,十四与鹿北对视一眼,鹿北便道歉说:“是臣妾唐突了,五嫂勿怪。”昤初也忙站出来圆场。
“没事。”胤祺轻声道,微微侧了身子低头看我,握住了我的手,旁若无人地安慰我,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不过握着他的手让我心安定下来,我点点头示意他不要担心。
“没事,都是自己人。”他重复道,看看我,又转过身去,这话既是对我说的,也是故意说给他们听的。
“若非被人握了把柄,怎会让洛洛受那么多苦”他说着又是一声叹息,“额娘如今也不好过,更是逼得我都无法替老九求个情。”
他承认是被雍正抓了把柄,算是对我的事的一个交代,却不深说,将话题转移到老九身上,雍正多番为难宜妃,又在年初就以遵循旧制,派遣王公往赴军前为名,将胤禟发遣西宁。胤祺强调其中无奈,自己跟他们一样亦是被雍正逼得迫不得已。
可实情……他在故意说谎!为了骗取他们的信任,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胤祺,竟是看不出任何破绽。
事后问他,他却拿手挡了我质疑的目光:“若非事发突然无他路可走,我不愿让你看到这样的我,可我也不想欺骗你,他们明显是事先串通好了就为了试探我们,这种手段是常用的,这也是真实的我的一部分。看过便忘了吧,男人的争权夺利你无需介入,我会把黑暗阻挡在你看不见的地方。”
“五哥……”十四果然面有不忍,却又不知怎么安慰,别过头走到一旁怒道:“他竟这般等不及,将我们都支出京去。”
昤初道:“等他坐稳了根基,怕是不止如此了。”
十四转向昤初,安慰道:“八哥今为朝廷重臣,暂时应该不会有危险。”
昤初却是看得通透:“笼络人心罢了,不过是给个虚职,晋升?倒不如说是讽刺。”
十四冷哼一声:“拿了不该拿的,迟早要他还回来。”
昤初没有接话,若有所思,胤祺与我对视一眼,叹道:“老了,我如今顾虑繁多,只想求个安稳。”
众人默然,忽见十四目光一闪,冷冷道:“就知道他会不放心。”我们回过头去,是十三。
说起来,十三其实跟胤祺的遭遇很像,从康熙爷最暖心的儿子,到后来受冷落那么多年,只不过胤祺是被雍正抓着把柄,而十三,是被八爷党使的阴招所累。
可雍正登基,他的福气便到了,有一瞬间我很希望一开始就直接想办法让胤祺支持雍正,现在会不会过得舒服些,转而一想,让这么重情的他去和自己的额娘亲弟弟成为仇人,结局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回京后,收到了师父的邀约,我心中了然,即便不舍,却终有这么一天。
我去的时候他已经打点好一切,吃过午饭我们就在屋顶喝酒。温度正适宜,酒足饭饱,最舒爽不过如此,我却是连他的眼睛都不敢看,怕自己会哭出来,徒增伤感。
多少次曾经,开心或是难过的时候,我们都会来这里对饮,谈笑,曾经有多激动欢喜,现在就有多难以割舍。
终是他先开口:“我与你总是拌嘴,似乎早已习惯这种相处方式,所以我一直未曾说过,我很庆幸得知己如你。”
“我更是如此,如果没有你我根本走不到现在。”我认真道,只恨原来为什么对他一直吊儿郎当,以至于存了一肚子正经话却已来不及说。
他扶着我的肩将我身子摆正让我眼神与他对视,道:“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我大概只能陪你到这儿了。”
“我知道啊,我知道的。”我本想轻松地点头,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流了下来。他叹口气,伸手过来,我一侧身躲过去了,自己随意一抹,笑中带泪看着他:“没有你的以后我也会过得很好,你也是对吗?”
他看着我狼狈的样子,良久方道:“对。”
“天高云阔,再无桎梏,你的幸福日子真可谓指日可待啊,师父,我真心为你高兴。”我笑着笑着又想哭,想着他今后能自由快乐的生活我的心也跟着暖,可我的余生再离不开这紫禁城,而他也再不会回来了,我们这次是真难再见了,想到这我的心又空落落的。
胸腔里冰火两重天,我一把抓过酒坛,想畅饮一番,却在半路被他截下,看见他眼里浓郁的悲伤,我怔了怔,可眨眼的工夫他便又恢复了正常,仿佛刚才只是我的错觉。“我……我只是难过挚友的远去,可不是想继续剥夺你追寻自己幸福的权利,你千万不要助长我自私的气焰,不要因我有所犹疑。”
他轻笑一声:“知道了,你个傻丫头,只有你过得好,为师会无牵无挂得离开京城,不会让你为难。”
不会让我为难,他从未让我为难过。
“我是不孝女,要将额娘拜托你了,帮我向婧文带好,好好照顾小彦,霜姐雪妹我就自己写信好了,霜姐年纪大了,你时常派人护送小彦去看看她……”
他打断我道:“你也有这么啰嗦的时候。好了,我都计划好了安排好了,你宽心吧,额娘这些年本就与我更亲,你完全不用担心,你雪妹现在幸福着,林霜和岳斌将客栈盘给别人,却四川重新开店,地方我都选好了,我会让小彦接手雅趣阁。至于婧文,如你们所愿,我想我已经屈服了,该去重新认识她,我倔,她更倔,我曾坚信我对她是兄妹情谊,她却能等得我改变心意,我输了,没什么能输给她的,只有这颗心,以后不再流转。”
他说着,看向我笑道:“大漠孤烟如何,江南烟雨又如何,你为了他甘愿永远留在这紫禁城,我也可以用余下时光陪她共建青仁堂,天涯之大,纵使去到海角,心里有牵挂也算不得自由,相反,永远无法走出去,只要心念的人就在身边,我们也都无需互相羡慕,你说是也不是?”
“受教了师父,反正我不如你,却也正喜欢你这洒脱,干杯。”
那日残阳如血,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地平线许久,站到夕阳收起最后一抹余晖,才起身回府,一转身,却发现胤祺不知何时来的,就在我身后。他走到尚在诧异的我面前,牵起我的手,走在前面引路:“天晚了你眼睛不好,我来接你回家。”
想起多年前的场景,他适时赶过来为我解了围,原本我们还在冷战,他却出现得那样及时,我便问道:“你怎会来?”他就是那样回答我:“我来接你回家。”只不过那时是心动,此刻是心安。
不久后,皇太后驾崩,十四爷回京来闹,雍正晋封他为郡王,却未赐封号,也没增加俸银。
我去见了宜妃,德妃曾是她身边的宫女,后来又与她同为四妃之一,如今她的儿子即了位成了太后,却不久便驾崩,想必她也是感慨颇多,沉默得很。
胤祺听说此事后整个下午都在书房里没出来,我赶过去时正遇上出来的诗蕊。
她向我行了礼便离开了,我却站在门口,迈不开脚了。我不在的日子,她就是这样无微不至地照顾胤祺的吧,那样快,那样体贴。她陪他度过了多少这样的时刻,他们有了那种默契,总让我联想到一个词:相濡以沫。
“王妃。”我转身,见她去而复返。
她说:“王爷若是有我就足够,我不会给你回来的机会。”
我微微发愣,这是,激将法?不禁轻笑,她好像变了。
我推门进去,见他一动不动立于窗前,连我进屋都没有反应。我打开桌上的食盒,丝毫未动,我轻声叫他,他恩了一声,道:“我没事。”
声音是无波澜,攥紧的拳头却未松,我轻叹口气,走过去从背后环住他的腰:“我亲手做的,你好歹吃点,你要是垮了我可怎么办,有什么事别自个儿憋在心里,再艰难的事我都想与你一起面对。”
他的手覆上我的,沉声道:“我竟是今日才看清,十四弟于他而言,先是政敌,而后才是兄弟。皇太后驾崩了,只怕他心中还乐着,以后再无人能袒护十四弟了。他对十四弟都是如此,我真担心九弟。原以为四哥性情沉稳,做事果断,会是位好皇帝……究竟是那皇位改变了他,还是我一开始就看错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