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16章

【六】

于是结局所有人都知道了--

少年再一次骑上战马,带着英姿飒爽的军队,在百姓的欢呼声中出了城门。

阳光似雪。清爽明艳。

少年回首相望,可是这一次他知道,相送的人群里,少了一位主角。永远永远。

而我,不是主角。

附:

“秦皇子冉,年十九,病危难治,帝赐返归北疆。至疆,竟愈好,举国同庆,皆以为神灵佑之。图璧三十二年,帝选温氏尚主,被拒。越五日,温氏另嫁。图璧九十二年,卒,享年八十。厚葬帝城门外。”

--《秦史皇子传》

之五《有狐》

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

--《诗经有狐》

【一】

“出去!”

我拎起扫把,催赶着眼前的生物。

那是一只形体格外小的狐狸,一身白毛沾满泥土,再被雨一淋,模样极其狼狈。但是,我才不会同情侵占我地盘的异族生物,因此,继续瞪着他,叱道:“出去出去!不许进来!这个宅子是我的!”

说是宅子,其实不过是建在半山腰上的两间茅屋,因为长年无人居住的缘故,破败不堪。但是,对于一个鬼魂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因此,我死死地守着这片属于我的净土,即使那只幼狐看起来很可怜,左腿受了伤,还在涔涔地流血,我也是不会同情的!

“你还不出去?我可告诉你哦,这山再往上走可就是天一圣观了。天一圣观听说过吧?是最厉害的道长们修真的地方。他们啊,可最喜欢你这样的小狐妖了,捉去炼成丹药吃掉可以大补呢!”

我没有说谎。

这座山叫婆罗山,高达两千三百四十余丈,而在最高的山峰顶端,就是赫赫有名的天一道观。当朝的国师,前朝的国师,以及前前朝的国师,都是从那里出来的。因此,每年都有成千上万人不远千里跋涉而来非常虔诚地三叩九拜上山,请道长们捉妖辟邪通灵祈福……

只不过,他们都从山的正北方走,而我的茅屋,则在山背后的南边,四周全是陡坡茂林,因此,人迹罕至。

所以,对于这么一个大雨天,那只小狐狸是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的,我懒得想,也懒得管,一心惦念着把它打发掉好继续做我的事。

小狐妖抬起头,直直地看着我,窗外一道霹雳闪过,映得它的眼睛无限清透明亮,宛若穿透黑幕的第一缕晨曦,令得我的心,突然一格。

而它终归是什么话都没有说,垂下头,默默地转身,左腿一拐一拐的。屋外有棵千年槐树,地面因为无人打扫,因此积落了厚厚一层树叶,此刻已都被雨水淋湿。它走过去,匍匐在湿漉漉的叶子上,身躯一颤一颤的,显得很冷。

这样的画面让我觉得烦躁,索性关了门不看,拿起椅旁的麻衣,继续编织。

这件麻衣,我从十年前等着桑麻成熟,然后泡入水中浸沤、脱胶,再劈分为条,绩接成线,一缕一缕加捻。在这样的过程里,经常力不从心,有时候手指会不受控制地穿过丝麻,根本无处着力。每当那个时候起我就会痛恨自己身已成鬼,心情就会很差。

大雨哗啦啦地下着,屋顶开始漏雨,我赶紧挪动箩筐,淋着我没什么,若是淋毁了我这些宝贝丝麻可怎么得了?然而,此刻虽然天黑,却依旧是午时,每每这个时候我的能力最弱,因此拼上全部念力的结果也不过是让筐子往软化了的泥地里又深陷了几分。

我看着箩筐里的丝麻,隐隐然感到一种由衷的绝望。

我跺足、咬牙,最后起身,开门,冲着外面喊道:“你给我进来!”

小狐狸抬起头,目光里露出几分惊诧,我则沉下脸,冷冰冰地道:“不是白收留你的,你得帮我干活。”

因着这么一句话,我终于正式地认识了离曦。

【二】

离曦是个很奇怪的孩子。

狐狸的年纪我看不出来,但是以它变幻人形时的模样推断,我猜它最多也不超过一百岁。

他和其他叽叽喳喳的妖怪们全都不一样,很沉默,不吃荤,走路很慢,沉静的脸上,永远是一种少年老成不起波澜的模样,让人看着就生气。因此我经常刁难他,颐指气使地命令他,让他帮我采桑麻、休憩屋顶、去山下偷扣子偷纺车,做一切白天里我所不能做的事情。

他始终一言不发,默默承受。

于是,茅屋的屋顶修好了,不会再漏雨了;屋子里堆满了我所需要的丝线;他甚至还在屋前的空地上种了很多花,三月的春风吹过后,紫色的花就开放了。我虽然闻不到花的香气,但是看着那样娇艳的颜色,还是觉得很高兴。

我问他:“你就一个人吗?你的族人呢?”

他摇了摇头。

我再问:“你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会跑到婆罗山上来呢?”

他还是摇头。

我又问:“你之前的伤是怎么回事?”

眼看他又要摇头,我一生气,抓住他的脸用力往两边掰:“什么都不说是吧?告诉你,我问,你就得回答,否则我就把你赶出去!再也不收留你了!”

他抬眼,定定地看着我,那清透的目光,仿佛一直一直射进我的魂魄深处来。我微微一悸,他终于开口,声音低低的,带着些许沙哑,但却很好听:“你不会。”

“什、什什么?”

他慢吞吞道:“你要我帮你纺纱,所以,不会赶我走。”

我顿时无语……难怪人类常说,所有生物里狐狸最讨厌,即使是一只沉默寡言的狐狸,也有让人气死的本领。

为了遮掩我的狼狈,我恼羞成怒地冲他吼:“你知道自己是我的奴仆就好,快给我去干活!这些、那些还有那边的,全部今天给我纺出来!!!”

他依言走到纺车前开始纺纱,吱呀吱呀的声音回旋在静悄悄的屋子里,窗棂半开,我仰起头凝望着窗外的夜空,那凄迷的月色,像纱一样穿透我的身体,落在地上,照不出我的影子。

我忽然觉得有点悲伤。

因为,明天……明天又是初一。

每月初一,是天一圣观开坛论道的日子,每每那个时候,山顶上都会人声鼎沸,好生热闹。热闹得让我难过。

“喂,”我开口叫他,“你说,明天……会下雨吗?”

他抬头看了看天,目光带着疑问朝我掠过来。

我则垂下头,将头埋在手臂间,声音像沉在水里的纸张,浮上水面时就变了形:“如果下雨就好了……”

如果下雨……就好了。

但是,外面星空璀璨,天高无云,想可见,明日又会是一个艳阳天。

真是……难过呢……

【三】

虽然鬼魂其实是不需要睡觉的,但是,为了积蓄念力编织长袍,我每日还是像个活人一样按时休息。当我休息时,就会进入一种昏昏沉沉的漂浮状态,那种感觉和做梦非常相像。

而那一晚,我就离奇地做了梦。

我看见一双妖异的红眼,和尖尖的獠牙,漫天火光里,有人在飞快奔跑,似乎在寻找什么,但是我知道,他永远永远都找不到。就在那时,我感觉有人在推我,睁眼一看,是离曦。

对于休息被打搅我很愤怒,于是就瞪他,没好气地说:“干吗?”

他的头朝某个方向一偏,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看见半开着的窗沿上,滴落下串串水珠--下雨了!

我嗖的一下飞到窗边,探头往外看,不是错觉,也不是幻觉,外面真的在下雨--淅淅沥沥的小雨,阴沉沉的天空,云层重重叠叠,将我所最畏惧的阳光遮挡。

我颤抖地伸出手指,雨珠穿透指尖一滑而过,往下坠落,我仿佛能够感受到那种冰凉,顿时激动地无以复加,扭身一把抓住离曦的肩膀道:“下雨了下雨了!真的下雨了呢!”

他看着我,依旧没什么表情。

但是,这个时候我已经不在乎他的反应了,整个人都沉浸在巨大的雀跃中,欢喜道:“太好了,这样我就可以上山了!还可以进入观内……”

他终于吃了一惊:“你要去天一观?”

“是啊!今天是初一,他们会设坛讲道,所有的道长都会参加的!啊,肯定很壮观……”

他用一种看疯子的眼神看着我,久久,说了两个字:“会死。”

我冲他吐舌头:“才不会!谁说一只鬼就不能听他们布道了?我这就去!”说到做到,我立刻从窗口飞了出去,疾飘上山。

果然如我所料的那样,虽然下雨,但虔诚的善男信女们依旧源源不断地打伞上山,远远就瞧见乌压压的人群,直将偌大的道观挤了个水泄不通。

我飘到观前的大槐树上坐下,从这个位置,可以很清楚地看见殿前的围场,七丈高的法坛上,两排道长依次而坐,而坐在最中间也是最醒目的位置上的,则是现任天一观观主--庄唯。

我的目光无限依恋地停在了他身上。

他,真的是一个非常非常俊美的男子。俊美到,让这样的一个男人出家,根本就是罪过。

尽管所有的道士们全都穿着统一的青色道袍,但是,谁也没有他穿得好看,所谓的超凡脱俗,当如是;所谓的仙风道骨,亦如是。

没错,我之所以留恋在婆罗山迟迟不走,即使知道一旦被发现,肯定会被道士们灭除都舍不得离开,就是因为--

庄唯。

【四】

我从十年前来到这里,为了听庄唯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