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夜里睡得沉,迷迷糊糊似是看到水菊笑嘻嘻地探头进来看了一眼,笑着问道,“小姐,我绣的那些小肚兜小鞋帽呢?你可拿出来透透风了?别浪费我一番心意才是!”说完便退了回去。

裴菀书心里纳闷,什么小肚兜小鞋帽?刚要问,突然想起水菊已经不在了,心里一酸,便唤道,“水菊!”

猛地醒过来,一身冷汗。

“小欢?”沈醉低声唤她,翻身侧卧,伸手握她的手,感觉她身上湿漉漉大汗淋漓,忙起身将灯罩掀开,灯光大盛。

外间的翡翠立刻问了声,便起身进来。

裴菀书睁开眼睛,眯了眯,对上沈醉关切的脸,微微笑了笑,眼底却全是泪,“我梦到水菊了!”

沈醉将她抱在怀里,柔声地哄她,又让翡翠拿厚的绵巾过来帮她擦擦汗,之后索性将里衣换了。

重新睡下没多久,沈醉又听见她吧嗒了几下嘴巴,忙起身看她,伸指头点了点她的唇,她却张嘴就咬,吓得他忙抽回手指,狐疑不定,想她是不是病了。

终于天亮,她却又好好的,沈醉却不敢出去,打发明光去衙署交代了声便留在家里陪她。吃早饭的时候,她就跟饿了几天一样的小野兽一般,吃得飞快,吃完了抹抹嘴巴还看着沈醉慢悠悠嚼着的嘴。

“小欢,你不舒服吗?”他蹙眉看她。

她摇摇头,“我就是奇怪,梦见有个小男孩管我要吃的,还说他每天都吃不饱。他这么一说我就觉得饿,啃了个肘子,谁知道是梦!”

看着她一脸遗憾的样子,沈醉不禁笑起来,“晌午我们也吃肘子,大伙跟着你解解馋!”

这一上午她倒也不做针线,一会一瞅那个沙漏,每隔一会儿便问晌天了吗?该吃饭了吧!结果她这么一问,弄得大家都觉得饿,不到晌午都没有力气做活,早早地去小厨房将早就卤好的肘子拿出来。

等王氏将一瓦罐流着油,香喷喷,红彤彤的肘子端过来的时候,她看着那一层花花的油沫,胃里一阵翻腾转身便将吐了。

一阵惊天动地地呕吐,慌得沈醉又是让人去请御医又是去准备参汤。裴菀书就跟要搜肠刮肚将里面的油水都呕出来一般最后吐得浑身没了力气,连口水都吐不出来为止。

把沈醉吓得满脸煞白,在他看来似乎是不行了一样,自己又无法减轻她的痛苦,只好紧紧地抱着她,拍着她的后背。

“爷,小姐可能--”西荷微微皱眉,犹豫了一下。

“可能什么?快说!”

“王婆婆说小姐可能有了!”西荷笑了笑。

“有?有什么?有了!”沈醉仰头大笑起来,将吐得没有力气的裴菀书抛了起来,像孩子一样大叫着,“小欢,小欢!”

裴菀书此刻连害怕的力气都没有,闭上眼睛软了手脚装死,不一会王氏端了清淡的粥菜来给她吃。

待御医来号过脉确信无疑是喜脉,沈醉一乐立刻让解忧和翡翠带了厚礼去岳丈家报喜,府里每人发一两银子,让人请戏班子唱三天戏。

裴菀书喝完粥,终于停了片刻,见他欢喜地走路都不会,要蹦着走,让她几乎又笑岔气。

摸了摸自己没有感觉的腹部,跪直了身子,伸手轻轻地摩挲着窗角贴着的鸳鸯剪纸,仿佛看到那个一双笑眼,嘴角微翘的俏丫头嘻嘻地笑着,喃喃道,“水菊,你家小姐我有宝宝了。”

她开心地呢喃着,笑得灿烂,泪水晶莹。

瑞王妃有身孕的消息,瞬间传遍,这让满城的人无疑是大吃一惊,本以为她一直备受冷落,没想到瑞王竟然真的对她蓝田种玉,茶余饭后,又多了一方说辞,各种版本的故事不断被人讲说。

最近朝廷有了比较大的变动,桂王沈徽因为勾搭奸商,行为不端,做出很多违背律法的事情,除了保留桂王的封号,其他的职务全部剥夺,至于证据却为了保全颜面没有全部出示。

释放沈玮,褫夺其太子名号,依然恢复沐王称号,责令搬出东宫,住到原沐王府去。瑞王沈醉在西边境的军务全部交给六殿下沈卫,追封先皇时期大将军萧漠为忠孝王,又加封如今二孙萧熠为京南侯。封八皇子沈睿为安王,封地在太庙之南。

皇帝病重,文大人等四大臣辅佐瑞王和安王监国。一时间朝堂上上下下揣度,皇帝很可能会让瑞王继位。

一天大雪无间歇,外面苍茫满眼。

裴菀书带着大毛套筒,慢悠悠地在雪地里散步,翡翠几个丫头紧张地不得了,生怕她摔了、渴了、饿了……

“每次下雪我都如此,你们紧张什么?”她疑惑地看着她们,笑了笑,招呼她们一起在雪地上踩脚印。

“夫人,您不冷么!要不要进屋烤火?”翡翠靠近了两步,确定那黑漆漆一团不是石头而是一片树叶子才站定。

“下雪不冷,化雪冷,你又不是不知道!”好不容易沈醉终于出去办公务,她要是再憋在屋子里,不是要命吗?不就是怀了个小孩么?用得着那么小心翼翼吗?再说?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什么感觉也没有。

翡翠紧张地看着她,问道,“夫人,他踢您了吗?”

几人同时大笑起来,翡翠歪着头不解道,“有什么好笑的?”

西荷抿着唇笑了笑,看来王爷的人和他一样,关系到小姐了就紧张地没了分寸,前几天王爷从名字,到抓周到小孩子那一套几乎都吩咐了一个遍,就差点连未来儿媳妇或小姑爷也定下来。

正说笑着,外面有丫头来报说韦侧妃疯了。

裴菀书皱起眉头,疯了?才怪,是怕二皇子牵累到她的头上,装疯卖傻吧!前几天得知她有了身孕李紫竹来看过,虽然很生硬,却说了句恭喜的话,那话听着也真诚。韦姜没来,但是却让人送了贺礼,裴菀书又打着她生病的名义还了双份。她的东西,翡翠自远远地放了别处。自水菊走后,翡翠便自觉地充当了她的角色,对裴菀书关怀备至,几乎是寸步不离。

前几天柳清君也让人悄悄送了贺礼,却只有一把钥匙。只说到时候可以去苏掌柜那里开锁。柳清君还传了话他们送出去的那些信函,都起了作用,双方虽然对了质,但却是曾经传过此类信函,所以他们反而是越对质越不划算,最后只能认罪。

他还传了个好消息,审案的人是裴锦书。他竟然早就进了京,且一直在皇宫里,只是没人见过他而已。

得知这个消息裴菀书说不出的高兴,问了沈醉,他竟然不知道,只说悄悄地帮她留意一下,问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今日沈醉也是为这个事情进宫去的。

她有了身孕,宫里赏赐很多,永康隔几日就来,只有沈睿反而一次都没见过,永康只说他很忙,面都不照。

“姐姐,姐姐!我来看你啦!”

正想着,门外传来永康的声音,咯咯一阵笑,红衣如云,飞奔过来。

裴菀书忙迎上去,永康在她身前不远处立刻顿住了脚步,慢慢地走过来挽住她的胳膊,眼瞅着她的肚子,半晌才笑道,“果然就是神奇呢。里面竟然能住下一个小四哥和小菀书姐姐!”

被她一说,大家又笑起来,裴菀书自有身孕之后,被人说来说去,脸皮倒是厚了点,脸也不红,笑道,“就不知道将来永康这里住的是小什么!”

永康被她逗得脸红起来,害羞地瞥了她一眼,不依道,“原来姐姐也会揶揄人了!真坏!”

笑了笑,见她气色很好,便一同往屋里去,“小八怎么不一起来?”

“他啊,现在忙死,脚不沾地,四哥又懒,很多事情都推给他做,他整日抱怨,总去我那里喝酒,烦死人啦!”永康恨恨道,“对了,姐姐你不知道他过分的是什么,竟然把行商司的事情留在我那里,让我给他做。你说我哪里会?真是要人命的家伙!”说着便朝后面的宫女嘟嘟嘴,她立刻将一个油纸包放在炕桌上。

裴菀书笑了笑,让她留下,等她看完了让沈醉捎过去。

“姐姐,你想吃酸的,还是辣的?我让何其帮你准备,改天给你捎来!”永康喜不自禁,隔一会便去看她的肚子,终于将裴菀书看的脸红起来。

“现在还真没什么想吃的,吃了吐,难过死了。”

永康怜惜地看着她,点头道,“也是呢,如果是夏天,还有瓜果,可是大冬天的,你就是想吃,四哥都没地儿弄去!”然后她又神秘地在自己怀里掏摸了一会,献宝似得将一个油纸包放在裴菀书手里,“你看,我这里有酸的。”

裴菀书打开便闻一股酸气扑鼻,齿颊间顿时酸水长流,竟然是盐渍的酸梅肉脯。“啊,我们作出来都甜的发腻,你竟然有酸的。”说着拈了一块,酸的她立刻皱起眉头,口中溢满了口水。

“好吃吗?你喜欢吃吗?”永康急切地看着她。

裴菀书点点头,“好吃,吃下去,竟然不想吐了!”

“我就说,四哥那么厉害,怎么会不生个小沈醉呢!”永康呵呵笑起来。

裴菀书蹙了蹙眉,拉了拉她的衣袖,低声道,“你四哥昨天晚上还说想要个女儿。”

“女儿会和娘抢爹的,还是儿子好!”永康嘻嘻呵呵地,让人将她带来的东西分给丫头们。

寒夜里,莫语居依然灯火通明,华美的灯笼随风摇曳。

韦姜拥着绣牡丹大花的毛毯坐在火炉旁边,慢慢地冲洗茶盏,一边小炭炉上的铜壶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她心不在焉地蹙了蹙眉头。

也许自己神经了,竟然能远远地听到闲逸居传来的欢声笑语,沈醉如今是皇帝跟前的大红人,皇帝发了话若是裴菀书生个儿子便世袭瑞王封号,若是女儿便破例封为乐喜公主。

她冷冷地笑了笑,漂亮的眉毛高高地挑起来,谁胜谁负,并没有结束。

突然,屋子里的灯火猛地暗了一下,熄了大半,只有她身旁那盏慢悠悠地亮起来,照耀着她绝世芳华。

“你来做什么?”她冷哼了一声,头也不回。

谢小天静静地站在窗口,默默地看着她,当时她也娴静如水,披着暖黄的灯光,给人温暖透心的愉悦。

那一年,他受了伤,奄奄一息。而她救了他。睁开眼的刹那,她笑容绝美,灯光让她像仙子一样出尘夺目。她的动作温柔,笑容暖心。他欠了她的。他爱上了她。

虽然一直活在杀戮中,可是他有多么渴望那种亲情温情,那种温暖。没有人知道。他以为她懂,实际她不懂。

他的梦碎了。为什么不能早一点遇见那个人。如此,自己可能不是这番光景。

“我来告辞!”他叹了口气,轻轻地走到她身后,将一沓厚厚的银票放在她身旁的案桌上。

“滚!”她尖利的声音撕裂了黑暗,手用力一挥,将银票扫落在地,窗口一阵风卷进来,飘飘扬扬,在她眼里那是悲凉的纸钱。

“你,保重!”他轻轻地说着,转身。

“等一等!”她突然回身抱住他,脸颊贴在他的背上,泪水长流,“你要离开我吗?你当初说过生死相随,我还没有死,你也没有死。你就要抛下我了吗?”

“阿姜,是你自己选择了我们不同的路。我为你杀的人已经够多。我已经累了,想离开这里。”他没有回身,声音也淡淡的,似是没有什么感情一般。

“你说谎,你明明是爱上裴菀书,她到底有什么好?”她阴冷的声音从他脊背透进去。

“你根本就没有爱我,你一直都在惺惺作态地敷衍我,不过是为了钱,既然如此,你回来做什么?拿着这些钱远走高飞不是很好吗?”她冷冷地笑着,却用力地抱着他不肯放手。

“阿姜,让我走吧,我是个人,不是杀人的机器。我已经连累了那么多兄弟,不想一个人错到底。”他闭上眼睛,唇角是苦涩的笑。

“言下之意,你是在怪我?是吗?我让你杀人?你杀人,说是因为爱我,现在为什么来指责我?如果你肯为了我杀人,为什么不能杀了裴菀书?你的弟兄们死了,是沈醉柳清君动了手。你知道柳清君和裴菀书的关系,你为什么没告诉我?你根本就是早就爱上她了吧!”她用力地咬住他的脊背,力道大的几乎要将那块肉生生地咬下来。

他疼得冷汗直流,却动也不动。

“我救过你,你说你的命是我的,我还有需要,你怎么能走?”她的声音含糊不清,齿颊间弥漫着腥气。

“要怎么才能还你?”他幽幽地叹了口气,过分柔美的面孔渐渐的暗淡下去。

“除非你死!”她阴恻恻的声音让他打了个冷战,感觉后心一阵寒凉,身体一动不动,感觉火热的东西流出来,随即冰冷的。

就像他对她的心,火热的,越来越冷。

“这样,够了吗?”他没有回头,似乎根本不想再看她,举步往外走。

看着他后心不断渗出的猩红,她愣了一下,大声道,“你不要走,我帮你止血!”说着就叫秋葵送药进来。

谢小天叹了口气,继续往外走。

“秋葵,杀了他!”见他毫不留恋地继续往外走,韦姜突然崩溃一样,她承受的已经够多,夜夜被水菊入梦折磨,几乎已经支撑不住。他竟然在这个时候背弃她。

他怎么可以!

秋葵的匕首闪光一闪,却“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谢小天细指不知道何时握上她的脖颈,手臂伸直将她举了起来。秋葵踢腾着腿,浑身力气似乎被抽干了一般。

“放开她,你放开她!”韦姜发疯一样扑过来,用力地撞在他的后心上。

他猛地喷出一口血,将秋葵扔在地上,眼前一黑,委顿在地,嘴角鲜血长流,笑得萧索,“韦姜,你果然……”他苦笑,虽然自己抱着必死的心,可是还是没想到她会如此,在熏香里下无色无嗅的毒,匕首上也沾了毒,他根本一点都不了解她。

韦姜跪在他身侧,似是哀求地看着他,“小天,你留下来,留在我身边,我会帮你解毒,给你疗伤。不再让你杀人,行吗?”

他笑着摇头,神情淡然放松,有一种超然物外的感觉,让她几乎发疯。“我将命还给你。我们,从此……两不……”

看着他慢慢地阖眸,她立刻愤怒起来,他怎么能这样死?他真的与她无关了吗?所以他竟然会死得瞑目?

她竟然感觉一种捶心彻骨地痛意。

突然她站起来,对秋葵道,“将他扔到闲逸居门口。”

“小姐?”

“让她看着他死。算是偿还他一个夙愿。”说完又冷冷地瞅了秋葵一眼,“我不是让你安排巫婆对他下蛊的么?将他做成武士,为什么没有做?”

秋葵忙跪下,“小姐,谢小天太精明,根本没机会对他下手。”

“那就趁着他没死透,做成活死人!”

她阴冷地说着,声音里没有半点感情,让秋葵不禁打了个冷战。

所谓嫁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