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竹,”玉人方一边擦拭茶盏一边道:“我一直都没问,那个人是谁?你别这么看我,我大概能猜出来你和他共同生活过一段时间,子凌说过你是在及笄之年开始游历四方的,在这之前你是和父亲共同生活在他们的族地上,他并未提起你有别的亲人,那么,那个人是在四处寻找父亲的时候和你一起生活的么?”
方筱竹歪着头看她,笑了:“你很奇怪,一般人在知道了你方才说的那些信息之后应该立刻就能猜出他的身份,既然你都想到他是和我共同生活过的人,又看出我们有着相同的习惯,那么你为什么要否认那个最直接最真实的想法呢?”
“啊?”玉人方皱眉:“你每次都是这样,答案从不不直接说而让我猜……”
“你呀,装糊涂,”方筱竹将沥干水分的茶盏放进橱柜,回身道:“他是我的父亲,养父。”
“骗人!你说他是你哥哥我都信,他不可能是你养父!怎么会有那么年轻的养父?”
“呵呵,阿玉,你这话可千万别出去说,一定笑死人的!我问你,芊媚多大年纪了,你多大年纪了?芊媚看起来很老么?”
“芊媚和我不一样,我们毕竟身份特殊啊!”
“什么特殊不特殊的,他是这世上最好的术士,因为要照顾我的关系,医术也很厉害,至于看起来不像我的父亲这一点,没办法,若不是我自己的记忆,我也不会相信他是我的父亲。”方筱竹边说边笑:“你知道么?他最厉害的既不是灵力也不是法术更不是医术而是骗术,他是个被人发现了全部底牌后也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继续扯谎的人。关于骗之一字,他只对我说过一次,他说越真诚、越老实的人越会撒谎越会骗人,只有这些人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骗,也只有这写人才能做到真正的骗。阿玉,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么?”
“意思就是,让人至死都信着骗人者说的每一句话不算是真正的骗,真正的骗是改变所有的真像,以假象为真像,真中有假,假中有真,没有人会怀疑这一切,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相信着眼前的东西。”方筱竹慢慢收紧十指:“他就是这样对我的,如果不是这些年来封印逐渐解开,我会一直是个幸福安乐的小傻瓜。他的城府、心机都深不可测,我现在大概明白他为什么要封印我一部分的记忆以及为什么会突然出现了,因为这部分记忆是他不想我知道的。子凌告诉过你吧,当年他喂我吃药的事情,你知道当时他交给子凌的那碗药是什么吗?”
玉人方摇摇头:“时辰不早了,你今天也累了,不要说这些陈年往事了,碗盘都收拾的差不多了,剩下的我来就可以了,你回去休息吧。”
方筱竹仍是笑着:“打死你都猜不到!当时我喝下的那一大碗汤药是陌路林的汁液!你更猜不到的是,在那之后,同样的药汁我也喝了不少。是我害了子凌,是我害得他跟着我四处漂泊多年,是我害得他多年不能回到自己的族地,也是我害得他早早就无法成为族长,我还因此牵连了芊媚,害惨了你,甚至是焰绯……”
“筱竹,你别说了,快点回去睡觉!什么都别想了,你现在的心情无论想什么都是不好的事,好事也会变成坏事……”
“对啊,我现在就在想,当初他是不是故意让子凌来照顾我,这样才能将子凌这个不花钱的好大夫绑在我身边,甚至我记
忆封印的解开,他此番突然出现,还有你会去见他这些所有的事情都是他早就设计好的了!只有我一个人傻瓜一样地……”
“所以我去见他,求他救你,你才会生气?”
“生气吗?我不知道啊,”方筱竹脸上的笑容非常凄凉:“我只知道,现在我记忆的封印差不多全部解开了,这段时间无论我受到怎样的折磨,都不会有人来救我了,芊媚和你都很好地证明了这一点。前几天我离开奇斋的时候发做过一次,芊媚让五个人先后去请子凌过来救我,但是全都没有找到子凌。你也是吧,我病成那样,你走了整整一夜也没找到出路,我都知道哦。我想我被人家这样招待,我怎么也该回请一次才好,所以就让他来吃饭了。”
玉人方的脸抽搐了两下:“你们两个的脑袋没一个是正常的,那么,你被封印的记忆是什么,你父亲为什么要封住这段记忆呢?”
“我的半个灵魂的前世,她是个很厉害的人,曾执导过父亲在术法方面的修行,算是亦师亦友的关系吧,因为厌倦了在这人世间的生活却又苦于自己的力量,后来散尽了一生的灵力死去了,也算是得偿所愿。”方筱竹说得很慢并且隐藏了很多细节,因为她觉得有些东西不相干的知道了反而不好。
玉人方看着她:“你总说半个灵魂,半个灵魂的,就表示你所说的封印的记忆只是你半个灵魂的记忆,那么另外半个灵魂呢,也被封印了么?还是,你记不起来?”
“不是,”方筱竹的笑容在脸上彻底隐去:“不是的哦,另外半个灵魂的记忆一直都在并且是无法封印的。你知道吧?芊媚第一次见到的我是镜月用我的记忆做成的人偶,我给镜月的记忆就是无法封印的半个灵魂的记忆,是属于死物的记忆,所以在你之前的那一任城主——食忆魂吃了那些记忆后才会死掉。”
“哦,我说呢,食忆魂那样厉害的人物怎么会突然就死掉,原来是你的缘故。”
“确切地说,是镜月的缘故,食忆魂不能食用死物的记忆,所以镜月的人偶屡屡折损在他的手上,惹恼了镜月,因此镜月才设计让我和他打赌,最后做掉了食忆魂,我也因为这样觉得有必要去看看,所以才去了无忧城,因此才见到了你,也见到了芊媚。”
玉人方点点头:“嗯。”
方筱竹将所有洗过的盘盏沥干水分摆放妥当,玉人方提着灯送她回房。
第六话陌路林(8)
等到玉人方躺在温暖舒适的被窝里时才突然想起:方筱竹很巧妙地避开了关于她另外半个灵魂的问题,也没有明确说明“陌路林”到底是什么。她捶了捶自己的脑袋:“还说自己的父亲是骗术高手,每次都能把话题不着痕迹地避开的你也不遑多让啊!”
方筱竹侧身卧在床上,眼角渗出的点点湿热尽数被枕头吸走,她在黑暗中大睁着一双眼睛,大张着嘴露出一张诡异悲哀的笑脸来,谁都不知道,谁都不知道,谁都不知道陌路林的汁液是什么东西,谁都不知道……
陌路林是一种草,能且只能生长在巫医一族族地的边界,巫医族族规森严一旦违反轻者永世不能返回族地,重者将受到无法想象的折磨,受刑之所就位于族地边界,他们的尸骨、血水、怨气滋养着那附近生长的毒草,日积月累,养出了一种矮小粗壮单是靠近就能置人于死地的至阴至毒
之物。每一个被驱逐出族地的巫医在临走前都要饮下馋了这种草的药汁,忘记巫医族的一切,忘记自己辛苦所学的知识,忘记家人,忘记自己,成为一张纯净到可悲的白纸,离开,忘记……
陌路林,只要一小片草叶碾磨的汁液就可以让数人立刻丧命,那些受罚离开族地的巫医们每人实际服用的陌路林汁液的量只有小半滴,而且还要加上的大量的解毒药物缓解药效,而自己呢,喝下的都是不掺杂任何药物的原汁……方筱竹轻轻抖动着肩膀,黑暗中悲哀的笑容渐渐放大,自己究竟是有多傻啊!傻到让自己都痛恨自己的地步!方筱竹大张着嘴巴,死死压制着从喉咙深处传来的嘲讽和愤怒,她不是不知道玉人方想问她什么,她也知道答案,但是,但是那么难以启齿的答案让她怎么才能说出口!阿玉,对不起,其实我很小就知道陌路林这种比毒物更可怕的东西的凶险,但是因为我的父亲说吃那个对身体好,吃那个就不用天天生病受苦,吃那个就不用做噩梦了,所以所有的陌路林都是我自己背着别人偷偷采回来的,乖乖巧巧地晒干磨好送到父亲手上,然后继续乖乖巧巧地吃下去。其实不只是陌路林,在还小一点的时候,她和父亲两人生活在那座山脚下的时候,她就已经被父亲喂食各种毒药,各种各样的毒药,但是它们的效用都不及陌路林,对她身体的损伤也比较小,直到后来父亲打探到了陌路林这种毒草,才带着她迁居到巫医族族地,自此揭开了自己和子凌还有更多人的噩梦,父亲,你就这么害怕那一段死去的记忆么?
方筱竹翻了个身,闭上眼睛,感觉着另一侧的热流慢慢划过脸颊落入枕面,如今记忆的封印差不多解开了,那么多年杳无音讯的父亲突然出现到底是为了什么?若是,若是那个时候自己选择吃下那包药,现在自己是不是还会和以前一样,做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幸福的傻瓜,仍然会安安稳稳地待在奇斋一边做生意一边等候着父亲的消息,也不会抱着这样怨恨多疑的心态日日思索这些事情,更不会,如此痛恨对自己有养育之恩的父亲……
“姑娘,”房里的香炉动了动,随即屋子里所有的灯都亮了,香遥挂起所有的床幔,对着床上的人轻声唤道:“姑娘,姑娘,您还没有睡吧,请转过身来看着我。”
方筱竹将整张脸用力在枕头上一压,慢慢爬起来转过身去:“焰绯,怎么了,睡不着么?”
“睡前我点了三块甜梦,所以睡得非常好,我想这话应该是我来问姑娘才对,姑娘,我点了三大块甜梦香,为什么姑娘还是睡不着,是有心事还是做噩梦了?我睡得非常香甜,但是姑娘似乎睡不着呢,因为睡得很香甜的我被姑娘吵醒了。”
方筱竹摸了摸自己的脸,又摸了摸焰绯的脸,一脸惊奇道:“你没发烧吧,怎么会说胡话呢?我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姑娘在哭,脸上却在笑,如果姑娘不肯说的话,至少请您更努力地伪装一下,连我都能看出来的话,玉老板和姑娘的其他朋友就更不在话下了、姑娘不愿意给任何人添麻烦所以无论遇到什么麻烦事都从来不说,但是在我看来,这反而是一种疏远和不信任,比起什么坏事都不说,什么祸都不闯的姑娘,玉老板反而更容易让人心生亲近。”
“焰绯,”方筱竹收起脸上的表情:“这话是你自己要说的,还是有人告诉你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