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莞走出马车,见是燕迟为她打起的帘络心头微微一动。
她不动声色的下车,对岳琼和霍怀信福了福身,“拜见侯爷,拜见知府大人。”
霍怀信忙不迭从台阶上走了下去,满面温煦的道,“快起来快起来,九姑娘能来霍某真是感激不尽,怎还敢受你的礼,九姑娘放心,此事就我们几人知晓,旁人是绝对不会知道的,等事了了,直接送九姑娘去侯府看太长公主,绝不会走漏风声。”
秦莞点点头,往上扫了一眼,见霍甯也在此微微一讶,想到霍甯的身份,她倒是明白了缘故所在,秦莞便肃容道,“一应器物可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徐河笑着上前,恭敬道,“九姑娘放心,照着先前在侯府所需,都给您备好了。”说着话,徐河拍了拍自己身边挎着的大箱子。
秦莞颔首,正要步上台阶,僵立一旁的霍甯却忽然走上前来,“等一下!”
秦莞挑眉顿足,燕迟和岳琼俱是眉头一皱,霍怀信则是笑意一滞,满是尴尬的看着霍甯,微怒道,“你做什么?!”
霍甯面色煞白,双手紧攥成拳,好像是一副被谁气急了的样子道,“为何是她?怎么会是她?父亲说的高人,就是她?”
霍甯震惊急了,来者是女子本就让他不敢置信了,然而“高人”和“女子”加在一起,却更让他心生期待,他并不鄙薄世间女子,倘若真有一位这样的女高人,他只觉得振奋和激动,而有幸见到这样一位奇女子,更叫他心生荣幸。
可是,来的是谁都可以,却不该是秦莞!
他并不轻视世间女子,可他太知道从前的秦莞是什么样子,且他仗着秦莞对她的钦慕,是从心眼里真正的鄙薄轻视她的,然而自从在侯府再碰面,这个昔日胆小怯弱上不得台面的人却变了,不仅对他多番嘲讽,且再也不将他放在眼底!
他屈辱愤怒,想尽办法在这件案子上做出一番成绩给她看,可他万万没想到,他期盼已久的甚至能决定这个案子是否能顺利侦破的高人,竟然是秦莞!
不可以!也不可能!
她不过是秦府一个默默无闻的孤女,她凭什么让安阳侯和自己的父亲放低姿态?她凭什么是安阳侯和自己父亲口中的奇女子?她凭什么让睿亲王世子殿下去接,凭什么……让他踌躇满志之后发现,原来她才是他遥不可及的那个人?!
“胡闹!休要对九姑娘无礼!”霍怀信气的面色涨红一片,“你不是想要破这案子?!没错,九姑娘就是前次帮二公子洗冤的高人!这一次九姑娘来帮我们是九姑娘大义,你休要在此胡闹,你给我退下……我便不该让你留下!”
说着,霍怀信忙换了一副笑脸看着秦莞,语带歉意的道,“九姑娘莫要理他,他胡闹惯了,素来不守规矩的很!”
岳琼微讶的看着霍甯,他看人敏锐,自然知道霍甯是被惯坏了,可他并不觉得霍甯被宠坏到了这个地步,想了想这其中缘故,岳琼忽而想到了江氏提过一两句的传言。
岳琼有些不明所以,一旁的燕迟和岳清,甚至徐河可都太明白霍甯的心思了。
岳清上前一步,继续似笑非笑的道,“霍公子这是怎么了?怎么就不能是九姑娘了?九姑娘医术高明,我祖母的病就是九姑娘给治好的,前次验尸也是知府大人亲眼所见,这么大的案子,难道我父亲和知府大人会胡来不成?”
岳清语带不快,霍怀信面上更是挂不住,“二公子说的有理。”
燕迟看着岳清这回护秦莞的样子眉峰微抬,扫了一眼霍怀信凉声道,“时辰不早了,知府大人耽误不得,再等下去,义庄怕是不清净。”
燕迟淡语一句,虽未见怒意,却有种不动声色压迫感,霍怀信瞬时汗如雨下!
岳琼父子不快便罢了,若是惹到了这位魔王世子,那才是真的骇人!
霍怀信连声点头应是,又刀子似得刮了霍甯一眼才抬手请秦莞,“九姑娘,我们进去吧,不管他便是,里面都准备好了——”
霍甯还僵硬的站在当地,他明知自己这样子有多蠢,却仍是克制不住的冲了上来,他这话一出,他便知自己已经完败了,自始至终,秦莞只泰然的看了他一眼,她甚至无需说一个字,他父亲的这顿吼骂和其余人的眼神,便将他彻底的打入了地狱。
秦莞点点头,丝毫没受霍甯质疑的影响,她微提了裙裾,缓步上了台阶,霍怀信在一旁引路,燕迟和岳琼几人跟在后面,连茯苓都快步走了进去。
很快,义庄门口只剩下面无人色的霍甯。
飞泉和南风也满眸惊讶,他们作为霍甯的贴身小厮,最是清楚霍甯和秦府九小姐的种种了,飞泉深吸口气,“天啊,怎会是九小姐,她从前分明……”
“看老爷待她的态度,看侯爷待她的态度,还有睿亲王世子殿下,这简直……”南风惊的下巴快要掉下地来,语气痴怔的道,“九小姐变化可真大啊……”
初秋的晨风沁凉,冷风一扫,霍甯僵硬的背脊才一点点的苏醒过来,他转眸,狠狠瞪了一眼飞泉和南风,牙一咬,转身,攥拳,大步朝走进了义庄。
他这幅模样好似要去打人,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心底多么不甘。
他还是不信,他要亲眼看看,看看这个秦莞究竟有什么本事!
晨时的亦庄内一片昏暗阴森,负责看守义庄的宽叔面枯声哑,着一身粗麻黑衣,正提着一盏灯等在偏堂门口,见霍怀信几人簇拥着一位衣饰清丽的貌美小姑娘走进来,他枯瘦的脸上面无表情,眼底却有讶色一闪而逝,打量秦莞一瞬,他恭敬的推开了偏堂的门。
门一开,一股子沁人的冷气伴着尸臭扑面而来,几乎瞬间,秦莞的鸡皮疙瘩起了满身,后面徐河快步上前,当先入了偏堂,“九小姐稍后,小人这就点祛晦香。”
徐河上次见过秦莞验尸,早已备好了祛除尸臭的苍术药香,他打开箱子一通忙乱,这边厢,秦莞却毫不在意的走了进来,她通身泰然,后面的岳清本是兴冲冲跟着,待走到门口却也是脚下一顿,然而看着背影从容的秦莞,他硬着头皮跟了进来。
之后岳琼和燕迟相继而入,到底沙场浴血过,面色未见明显变化。
茯苓站在最后,自人隙中看了一眼偏堂的景象,小脸霎时间惨白。
堂中放着个长案,上面躺着个无头人形,而屋子四周除了冰盆之外,还放着白色的引魂幡和五彩的纸扎,再加上空气中弥漫着的纸钱香火味儿,活脱脱一个诡异而惊悚的灵堂,更可怕的是,躺在“灵床”上的死者穿着一袭红艳如血的嫁衣!
“茯苓在外候着吧。”
秦莞没回头,却好像知道茯苓的害怕,淡声吩咐了一句。
茯苓下意识松了口气,上次她并未目睹秦莞验尸,因此还是第一次看到这般场面,然而见秦莞毫无畏惧的往里走,茯苓侥幸之余生出两分犹豫来。
她是打定主意和她家小姐学医的,难道往后去治病救人的时候见血就怕,见别人断腿断手的也怕?!这么一想,茯苓一咬牙迈入了堂门!
可就是这一步的距离,茯苓看到了她这一辈子都没见过的恐怖场面。
她近距离的,栩栩如生的,看到了宋柔的无头尸体!
嫁衣红艳夺目,诡异而悚然的罩在宋柔身上,她光秃秃的脖颈呈现出狰狞的棕黑之色,露出衣袖的双手灰白僵曲,手背上隐隐可见紫色斑块。
而在她身下的棕色长桌上,脖颈下方聚集着一滩腐臭难闻的不明腐水,茯苓被极度的恐惧扼住心脏,反而被定住了似得双眼发直的看着尸体,忽然,她发现宋柔的断颈处有什么在动,她屏住呼吸,努力的睁眸去看——
只见断颈处被棕黑色血痂盖住的地方正往下淌着脓水,而那狰狞可怖的腐肉之中,有什么东西正在蠢蠢欲动的往外爬,茯苓眸子瞪的大大的,某一刻,忽然极其清晰的看到一只白色虫子从宋柔的断颈处落了下来,再一看,那长案上的腐水里面,竟密密麻麻飘着一层蛆虫,茯苓“呕”的一声,转身便冲了出去——
茯苓的动静不小,众人面上却无意外,他们这些大男人都受不住,莫说茯苓一个小丫头了,这么一比,面不改色的秦莞就委实厉害极了。
这边厢秦莞暗自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了一只香囊。
她从内拿出了药丸几枚,递给岳清,“给大家含着。”
岳清早已不适,不过拼命忍着,闻言忙笑着接了过去,上一次林大兴的尸体好歹还新鲜,这一次宋柔却大为不同,已经过了六日,若非放着冰盆,只怕宋柔更要惨不忍睹。
霍甯就是在这时走了进来,他刚才遇见了茯苓,本以为秦莞再厉害也得失态,可没想到进来一看,这间屋子最自若从容的除了燕迟便是秦莞了!
燕迟倒也罢了,她秦莞不惧死人不说,竟是不感恶心?
霍甯看的神魂俱震,秦莞却在这时淡淡看了过来,霍甯本以为她会再次嘲讽自己,谁知她只是淡然一瞥便又波澜不惊的收回了目光。
这简直比嘲讽他还叫他难受!
这边厢岳清笑着道,“霍公子可要用一枚九姑娘的药丸?”
霍甯神色冷漠含愤,“我不需要。”
岳清挑了挑眉没再多言,霍怀信气哼一声亦不打算理他。
这边厢,秦莞自己也含了一枚,她从袖中拿出那日燕迟送给她的护手套,一边戴一边打量尸体,见秦莞已准备验尸,霍怀信忙道,“九姑娘,这一次和林大兴那次不一样。”
秦莞拧眉,“不一样在何处?”
霍怀信苦笑道,“宋小姐身份不凡,国公府的人没到,魏公子早前交代过,不得剖尸损了宋小姐遗容,如此一来,委实验不出什么实在的线索证据。”
秦莞带好了护手套,这一次她没有借用徐河的工具,而是从自己袖中直接拿出了寒月来,她缓步上前,好似打量物件一般的打量眼前无头的尸身。
“不剖尸,的确有些妨碍。”
霍怀信听着此话忙苦着脸点头,“可不是。”
“不过——”
秦莞话锋一转,抬手朝宋柔的领口摸去,“也不是一点线索都找不到的。”
这话让霍怀信眼底一亮,而秦莞扫了一眼放在一旁的笔墨验状。
她本是示意徐河帮她记述,可没想到一个眼神过去,一支骨节分明的大手却将那笔状拿了起来,顺着那只手看上去,秦莞对上了燕迟寒夜般的眸子。
燕迟目光沉定的看着她,“你说,我来记——”
四目相对两瞬,秦莞转回了视线,她面色肃容而专注,片刻后才沉静的开了口。
“死者女性,身长约五尺二寸。”
微微一顿,秦莞又道,“因头部缺失,暂无法判定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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