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仍旧背对着她蹲坐,叹息似的问:“明白了?”
唐小棠点点头:“明白了。”
“说来听听。”
唐小棠盘腿坐好,开始讲述自己的发现:“其实第一次看的时候我就已经觉得有点不对,负屃投入须女门下有两千多年了吧?都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他有什么理由一定要杀了自己师父,难道就为了一支笔?我不相信世上会有这么冷血无情的人,相较之下,我倒觉得须女这个师父做得相当不称职。”
小孩道:“哦?何以见得?”
“他太偏心了,虽然说五根手指还有长短,两个徒弟中,总是会有比较喜欢的一个,这是人之常情,但须女做得太过头了,简直把负屃贬得一无是处,人家父亲是远古神龙,出身高贵,自己本事也不弱,尊须女为师,偌大一个琅琊宫上上下下都靠他一个人打点,须女对他,竟然连半点师徒之情也没有?竟然对他说出看你自己的造化这种话?”
唐小棠严肃地说:“反过来,须女对司徒长琴却好得不得了,什么事儿也不要她做,功课不用心也不会批评她,甚至连原本自己要用的笔,也心甘情愿让给她,说句不好听的话——这种过度的宠溺没把司徒长琴娇纵成一个废物,真得亏须女死得早。”
小孩又发出了那刺耳的呵呵笑声,频频点头:“说得真好,然后呢?”
然后……
就是最为重要的一点了。
“我觉得须女这些违背常理的做法,都是故意的。”
故意轻视负屃,故意宠爱司徒长琴,故意说些挑拨离间的话,故意在最后临死关头……还要说负屃心怀不轨,这种话。
如果是正常的师父临死时,难道不应该是把小徒弟托付给大徒弟照顾吗?而且明眼人都能看得出,负屃虽然不受宠爱,又被师父百般猜忌,对小师妹却是真好的,而且师父一死,负屃想占有点苍笔简直易如反掌,根本没必要去害司徒长琴,须女的担心难道不是多余的吗?
厚此薄彼、挑拨离间……这些如果还只能说是猜测的话,那么须女能在司徒长琴遇到饕餮的第一时间察觉、并飞速赶过去这一点,已经是铁证如山了。
唐小棠亲自验证了一番,在主峰顶上人耳是不可能听到那么远的呼救声的,唯一的解释就是,须女知道小徒弟去了南边的山头,并且使了某种神通,将她的遭遇尽收眼底。
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饕餮的出现是他一手安排的。
进而推出,钦原的出现说不定也是他布置好的。
“另外我也仔细看过了,绊倒司徒长琴的就是那支笔,负屃不是偶然捡到的。”
小孩问:“你有什么证据证明须女使了神通,时刻注意着小徒弟身边的情况?”
唐小棠嘲弄地笑了:“如果不是这样,你怎么会看得到她在山谷里睡觉、被负屃叫醒的场面呢?就算这一点也可以在事后问负屃,那他把小师妹提上山来的事,总不会对你说吧?”
小孩缄默不语,唐小棠长出一口气,道:“你就是须女吧?”
最开始作此猜测的时候,她不是不吃惊的,与须女第一见面时,那惊鸿一瞥让她都看呆了,那样美的一个人,死后怎么会变成这又瘦又小的怪物?
“你猜得没错,我就是须女,”小孩喟然一叹,“崆峒印的转世,果然不同凡响。”
“给我戴高帽子也没用,告诉我你为什么当初要那么做。”唐小棠一副软硬不吃的架势冷冷地看着他。
须女的背伛偻着,越发显得骨节分明,他说:“你还记得朱槿在山下酒肆里和我说的话吗?”
唐小棠一点头:“记得。”
朱槿那晚拖了须女下山喝酒,二人在酒肆里,朱槿说了这样一番话。
哎,我说娘娘腔,你是怎么教徒弟的,负屃现在在外面可是大名鼎鼎的人物啊,你那套鬼画符的本事他可是学了个九成九,不光如此,还倒腾出了杀人的符咒,杀那些作恶多端的土匪流寇、不入流的小妖,真是刷刷刷如切瓜斩菜,光是生祠都有七八座了,你说我教出来的徒弟怎么就那么不省心?有什么秘诀没有,来传授我两招?
千千是个教育失败的案例,朱槿重新收了扶香,想把她教好那是肯定的,说这些恭维话,多半是为了套出须女教徒授业的经验心得,没什么恶意。
也确实听不出什么恶意啊,负屃又没做坏事,唐小棠最初还以为朱槿真的背着人告了黑状,跟去偷听了才知道,压根没这回事!须女是在给自己的言行找借口。
“负屃是我教出来的徒弟,我的本事他都学了去,不但如此,他还青出于蓝,对符咒术的掌握更在我之上,”须女说着,语气中透出沧沧凉凉的凄然之感,“我……嫉妒他,嫉妒他的才能,在我这个师父之上。”
唐小棠默然看着他。
须女又说:“我的父亲虽是三皇之一,但终归和伏羲女娲不同,他只是个凡人,我虽然吃了女娲草,子承父业,但说到底,还是个凡人,但负屃……却是个天才。”
唐小棠暗想可不是么,她在这短短一天内,看到负屃练功之余,洗衣擦地、挑水做饭、补袜子补墙角补锅底……真是样样精通,琅琊宫中三人的衣食住行都是他一肩挑,真亏他没被累垮。
“长琴原本是我带回来奉笔研墨的小丫鬟,来的时候只有六岁,是个孤儿,可我越看……越觉得喜欢,就把她也收做徒弟,盼她能好生修炼,也如我一般长命百岁。”
须女弯下头去,两只枯瘦的手抱着几乎光秃的头:“身为人师,我竟然……竟然喜欢上自己的徒弟。”
唐小棠嘴角一抽,仿佛看见阴曹地府里有人膝盖中枪。
“虽然她还小,但我却把她当成一个女人来爱,想把最好的一切都给她,也希望……她像我爱她那样……爱我,”须女绵哑的嗓音陡然一噎,竟透出深深的悲痛来,“可是我心里很清楚,她喜欢的人不是我!她喜欢的是天才,是无所不能的师兄负屃!”
唐小棠接嘴道:“所以你就要拆散他们?”
须女颓然点点头,说:“我是多么糟糕的一个师父啊……因为自己的嫉妒心,这样地去陷害、践踏和侮辱自己的徒弟,我活该变成现在这副丑样子,不能见光,只能以人肉为食。”
听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唐小棠吓得一抖,脱口而出:“你吃人肉?”
“堕入魔道的神都会变成计都,必须以人肉为食。我因为吃了女娲草,连死都成了奢望,被埋在这里的头几百年中,我也曾安然沉睡,但自从第一批盗墓贼挖穿了地宫,将我从梦中惊醒以来,我就再也无法入睡,饥饿的时候除了人肉什么也吃不下去,如果饿着,全身就会像被挤压一样疼痛不止。”
“一千多年了,我每个日夜都在这样的煎熬中度过,思及过去,总是悔不当初,”须女缓缓站起,转过身来,张开了双臂,“我犯下的罪孽无法赎清,但求一死了结,姑娘既然来到此地,定是大神宽恕了我。请姑娘杀了我,再把真相告诉我那两个徒儿,这是我唯一能为他们做的了。”
唐小棠望着黯然闭上了双眼的须女,心中的滋味是惋惜?是怜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心情化作一声叹息,上前用手握住了须女纤细的脖颈,轻轻一用力,那早已脆弱不堪的骨肉喀嚓一声断裂,头颅滚落出好远,身躯也散落成一地碎骨。
天亮了。
唐小棠从地洞中钻出来,望着天空怔忪不语。
她把须女的尸骨捧回了棺材内,合上了棺盖,将这名凡人之神永远关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
上神之劫,须女的嫉妒又何尝不是一种劫,女娲痛失所爱,伏羲神殿垮塌,燧人绝了后,上古三皇在数千年的香火背后,隐藏着的悲剧,又岂是凡人所能够体谅的。
X市,司徒宅。
司徒长琴坐在沙发上,手里纤细的女士香烟袅袅燃起青烟,淡淡的薄荷味弥漫了整个起居室。
她听完整个前因后果,沉默了很久,负屃坐在一旁的单人沙发里,掌根撑着额头,叹息不止。
“……事情就是这样的,须女请我转告你们,过去的那些都是他为了让你们心生嫌隙,永远走不到一起去所布的局,钦原和饕餮都是他弄来的,点苍笔会落在南山头也是他计划好的,所有一切都是圈套。”唐小棠说完,惴惴不安地看着两人。
他们本可以成为一对快活的神仙眷侣,却被自己深为尊敬信赖的师父给狠狠摆了一道,永远地错过了彼此。
司徒长琴呼出一口气,无名指揉了揉眼角,轻声说:“谢谢你,小棠,师父痛苦了那么多年,谢谢你让他安息了。”
“当年的误会之所以形成,我也有一定的责任,”负屃也开口说,“如果当时我能认真想想师父态度转变的原因,不和他赌气,说不定后面的事也就都不会发生了。”
“我也有错,我只知道师父宠爱我,从没想过这是为什么,都是我把师父逼上这条路的。”司徒长琴叹了又叹,鼻尖发红,烟灰也落在了旗袍裙裾上。
唐小棠感到一阵欣慰,听到了当年被陷害的真相之后不但不暴跳如雷,还能反省自我,须女有这样的徒弟,也真是死而无憾了。
不过还有一点是她很关心的:“那你们接下来?”
须女希望他们言归于好,但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俩还是彼此心中的唯一吗?
负屃笑了笑说:“都这么多年过去了,有什么情也都淡了,以后我们还是师父的徒弟,隔三差五地,去山上拜祭他老人家一回,让他知道我们都过得好也就是了。”
司徒长琴虽然没说什么,但也轻轻点了个头。
不是中国式大团圆的结局啊,不开心,唐小棠鼓着腮帮子看他们。
“对了小棠姑娘,这个给你。”负屃从怀里取出一块白色的石头,是崆峒印的碎片。
一看到关键道具,唐小棠马上又把那一点点不满意抛到了九霄云外,欢天喜地地接过来,看着碎片融入自己的手心,不禁握拳欢呼:“耶!只差最后两块了,等我推平了千千师姐,就可以去无量深渊了!”
就在这时,她口袋里的手机突然欢快地响了起来,唐小棠掏出一听,顿时喜上眉梢:“真的?太好了!我这就过来!”
见那两人一脸不明,唐小棠眉飞色舞地道:“囚牛大哥打电话来说嘲风醒了,我这就去安阳一趟。”
“三哥醒了?太好了,我也去。”负屃马上跟着站起来。
唐小棠抱着胳膊嗯哼哼哼地看着他奸笑,负屃满头大汗,举手投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