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气祥云,仙音神钟。
太皞宫一如往日宁静祥和,仙姬怀抱香草鲜花,曳地长裙地走过云雾翻飞的高桥低廊,英武的天将一身龙鳞甲胄,守卫在东华门外,三五只黑颈鹤引吭清啼,从他们头顶上飞过,落在开满嫩黄色莲花的水池中。
雕香水榭中放了一具紫檀木坐塌,一架琴,飞鹤爵中升腾起淡淡的龙髓香。
两名男子分坐茶几两旁。左边的紫发赭衣,丰神俊朗,眉宇间更有一股尊贵的帝王之气,即使是懒懒地倚在孔雀翎纹的靠枕上,气势也丝毫未见减弱;右边的乌发白袍,眉清目秀,气质如芝兰玉树一般矜雅,令人不由得心生好感。
宝琴横卧在白袍男子膝上,他十指干净修长,抚过琴弦,发出清越之音,不同凡响。
一曲终了,赭衣男子闭着眼缓缓点了点头,赞许道:“不错,玄嚣,几日不见,你的琴技又进步了不少。”
白袍男子莞尔一笑:“都是伶伦老师教得好,不过这些年老师身子不大好了,我也不敢常去打扰。”
赭衣男子又点了点头,问:“你呢,近来如何?”
白袍男子拱了拱手:“劳陛下记挂,一切都好。”
“当真?”
“……玄嚣不懂陛下是何意。”
赭衣男子右手抬了抬就算是略过了这个话题,说:“罢了。前些日子为冰夷之死伤透了脑筋,难得你今日有空,再为我拂一曲以作消遣罢。”
白袍男子自然领命,又复奏起伶伦谱写的大雅之乐,琴声琮琮如金玉相击,悦耳动听。
“陛下有心事,”白袍男子一边拂琴一边道,“冰夷虽为河神,但没有吃过女娲草,仍然会死,只须等昊天塔将其投入轮回重生,再修一世便又可重归神界,陛下还有何烦心之事?”
赭衣男子“唔”了一声,睁开眼,盯着水榭的画梁目不转睛:“我烦恼的并不是冰夷之事,而是女娲。”
白袍男子笑了,打趣地问:“这么多年过去了,陛下还是放不下她?”
赭衣男子颇有些尴尬地摆了摆手,自嘲地笑笑:“放的下也好放不下也好,都是过去的事了,前些日子我陪着刑天和女魃去求她开昊天塔的事,你知道罢?”
白袍男子点点头,这事在神界人人都知道,刑天女魃是为共工求情而去,共工撞死在不周山前,要转世重生必须由伏羲与女娲合力开启昊天塔中的轮回盘,但女娲的心上人在天洪浩劫中陨殁,女娲为此恨透了共工,扣着他的灵魂不让转世,就连伏羲亲自求情她也置之不理。
伏羲也好,女娲也好,说来都是他的长辈,长辈之间的事,听听也就罢了,插嘴那是万万不能的。
“刑天与共工亲如手足,为了他甘愿一死,重入轮回历练,”赭衣男子摸着微微冒出些胡茬的下巴,感慨地说,“这等情谊,连我都敬佩不已,她却能这般铁石心肠,不但不感动,反而……唉!”
白袍男子敏锐地捕捉到他欲言又止的部分,问道:“共工已经死了一次,女娲娘娘莫不是还要找他转世之人寻仇?”
赭衣男子苦笑起来:“正是如此。我和她都是洪荒时代走过来的人,我对她太熟悉了,她的眼神、表情稍微那么一变,我就知道她在想什么,要做什么。可惜……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可惜啊。”
“听说女娲娘娘将他们二人同时送入轮回,不知会转生在怎样的人家?”
“这个嘛……”
赭衣男子笑了笑,道:“他二人都是神界之人,自然不会生在山野村头,吃苦受累还耽误修行,我说念在他们兄弟情深,就让他们一同投生到帝王之家,再做一世兄弟,女娲倒也没反对,只是我看她那表情,事情恐怕不能顺遂。”
白袍男子了然,不再言语,专心拂琴。
这时水榭外忽然传来龙吟之声,一道朱红色的线影在池上的云雾中穿梭飞舞,和水榭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忐忑地观望着。
“哎呀,差点忘了这小东西,”赭衣男子循声望去,脸上的神情温柔了许多,他勾勾手指,“来,过来这边,我给你们介绍一下。”
那细细的一条红影飞入亭中,白袍男子停下手中的动作,仔细一看,却是一条无角小龙,朱红色的鳞片,金黄色的鬃毛,只有细细的一对前爪,不过一人前臂那么长,比擀面杖还细一些,缠在赭衣男子的手腕上,娇滴滴的模样十分讨喜。
小龙怯怯地缩着头,一双滴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对面的白袍男子。
赭衣男子笑着说:“这是我前些日子在路边捡到的,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小红,小红,这是我重孙,玄嚣,打个招呼?”
小龙张了张口:“嘎~”
白袍男子不由得笑了:“还不能化人形么?看起来也是个神物儿,怎取个这种名字。”
赭衣男子满不在乎地一摆手:“名字不过是个称谓,有什么要紧的了,你别看他小,却能吞火吐火,厉害着呢,等它长大一点,有个一丈多长了以后,我没事儿的时候就可以骑着它出去逛逛,免得每次出门都要劳人准备金龙辇,浩浩荡荡的还怎么微服私访?”
白袍男子很想说陛下你骑着一头无角的罕见红龙出门也照样不像微服私访,不过想了想,还是把话咽了回去伸手摸了摸小龙的脑袋,小龙亲昵地在他指肚上蹭了蹭,小爪子扒拉着要爬过去,被赭衣男子捏住了尾巴。
“看他长得年轻,见异思迁了不是?”赭衣男子将它倒提起来,甩了甩。
白袍男子啼笑皆非,看那小龙惊慌失措地两爪乱挥,嘎嘎直叫,忍俊不禁道:“陛下也还不老,何必说这种话。”
赭衣男子将小龙放到他胳膊上,自己怃然一叹:“老了,老了,不知道还有几年活头。”
白袍男子脸上的笑意渐渐淡褪下来,眉心一蹙,似乎想到了什么。
“嘎……”小龙安静地伏在他的胳膊上,清澈的眼中倒映着对面的身影。
他是天地间唯一的帝王,万物的统帅,呼风唤雨,移山填海,无所不能——但这样一个人,竟也有忧心忡忡的时刻,竟也会担心凡人才担心的死亡。
是不是那时候他就已经意识到了什么?所以才将自己介绍给了少昊,才有意安排自己去大泽?
如果当时顺了他的意思,跟着少昊离开,那他现在又会是怎样的呢?
或许……就会死吧,像凡人那样,彻彻底底地消失了。
“啵——”
一声异样的动静从高空传来,他倏然睁眼,从梦境中回到了现实。
有人闯了进来!
他马上起身,抄起枕边的弯刀就冲了出去。
提防了这么多年,该来的还是会来,无论如何,一定要阻止他们!
“天啊,都摔成豆腐渣了!”
少女的声音,他飞快地躲在了一堵坍塌大半的墙后面,屏息聆听。
又有一个冷淡的男子声音:“伏羲神殿曾经何等恢弘,如今却……罢了罢了,我们分头找,这处封闭了两千多年,应该不会有危险。”
少女嗯嗯道:“有危险也不怕,我逃得快。”
一个脚步声逐渐走远,他悄悄从藏身之处探出半个头,看见了那站在废墟当中的少女。
不高的个头,短短的头发比肩,穿着甚是奇怪,裙子那么短,腿竟然露在外面,和殿前献舞的歌女有点像,又不太像,脚下穿的那是鞋子?怎么没有跟?
一通胡思乱想没理清,面前光线一暗,那少女竟已经站在了自己面前。
“你好,我叫唐小棠,你看起来很面善啊,该不会……”
好熟悉的感觉,这种力量和自己体内的某种东西相互辉映,仿佛是失散已久的两个部分在彼此吸引,而且少女身上的这股力量比自己要强上数倍,这难道是……
少女:“你就是螭吻?”
他:“娘?”
……
“诶???????????”
颛顼正在一片废墟中艰难地搜寻生还者,突然听到唐小棠的尖叫,赶忙顺着原路返回,在一堵墙前找到了她,呃、和八爪章鱼一样扑挂在她身上的一个少年。
少年抱着她喜极而泣:“娘!我终于见到你了!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你和我做梦梦到的一模一样!你终于来看我了,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呜呜呜……”
唐小棠一米六刚出头的个子差点被他近一米八的身躯压垮在地,少年手脚并用缠着她,鼻涕眼泪飚了她满身都是,真个儿是从里到外都凌乱了,毫无形象地尖叫起来:“放开我!我不是你娘!鼻涕不要揩我身上呜哇啊啊啊……”
颛顼差点被这一幕搞得走火入魔,忙上前将他们分开,急切地询问:“怎么回事?他是谁?怎么管你叫娘?”
“我怎么会知道啊!”唐小棠前所未有地炸毛了,“我先去洗个澡!真是够了!”
唐小棠嗖地窜进了封印里,废墟中只剩颛顼和陌生的少年面面相觑。
少年抽了抽鼻子,不爽地问:“大叔你是谁啊?为什么会和我娘在一起,你不是我爹啊,我爹早就死了,难道你是我娘改嫁的男人?那不就是我二爹?你是我二爹吗?二爹你怎么不说话,二爹?二爹你怎么昏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