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思言是有些遗憾的。
他一举摘得解元, 旁人惊叹盛赞, 他心底实则没甚波澜。
他是想跟沈安在科场上一决高下的。他曾听陆听溪说过,沈安天资卓越,陆家族学里的先生私下跟陆修业断言, 如今的沈安纵考秋闱, 亦必中。
沈安而今尚未考罢童生试,竟就能得此评骘,足可见其禀赋何其惊人。
由于此番秋闱沈安未能共与,他总觉自己这解元不算实至名归。
沈安既能连过童生试与乡试,那么四年后的春闱, 他与沈安正能于春闱上狭路相逢。
然眼下看来, 沈安怕是活不到那时节了。
可惜了。
谢思言直至起更时分方回城。
已然夜禁了, 但京师九门的门千总没一个敢拦他, 巡夜的兵士更不敢问他犯夜之过。他一路畅通无阻,回到鹭起居后, 一把拂落了博古架上新置的琉璃樽。
沈安死前也要给他找不痛快。
他们今日很是长谈了一番。
沈安面含哂笑,轻声道:“姑娘至今也未对世子生出殊异心思,看来世子将来的路还长得很。”
“听溪年岁尚小,懵懂不知情爱也是常事。”
“世子这般认为, 也算看得开。怕就怕姑娘与世子先天方凿圆枘,纵历春秋几十载, 也无缘于雪月风花。不过这也算不得大事, 姑娘是怎样的性子, 想来世子也是明了的, 世子大可以挟恩索报,姑娘最不愿亏欠旁人,届时自会乖乖许嫁。横竖总要成婚,但凡双方慈长没甚异议,嫁谁不是嫁,嫁了世子还能偿恩,世子说呢?”
沈安今日从头至尾都平静异常,甚至到得后头,面目木然。
这是已然下定了赴死的决心。
死了自是好,但他能撑到他返京也好,以免陆听溪的婚事出变数。
……
谢思言对抱璞书院没甚兴致,他只想留在京中,但族学里的先生们对他已是教无可教,他父亲又要确保他能一举夺下殿魁,定要迫着他去。
他觉着他该在走前再见见陆听溪。
他打探到陆听溪今日要去城外的桃林写生,提早驱车前往。
等了半日不见她的人影,着人寻了方知她临出门前被沈安劝着去跟陆家众人进香了。
他当即寻去,将歇在禅院里的小姑娘诓出来,掳到了后山。
小姑娘倦乏懒困,双眸发饧,发觉掳她的人是他后,当下不慌了,打着哈欠问他有何贵干。
谢思言道:“我要南下去抱璞书院就学了,你万事小心,莫被人欺负了。”
“有世子在,我才要小心。”
陆听溪意识到自己将心里话直口道出,捂了下嘴,改口道:“世子一路顺风。”
谢思言见她只管打瞌睡,连正眼也不给他一个,放下脸来。
须臾,他道:“等我回来,你给我画一幅肖像。”
小姑娘觉着莫名其妙,问他为何,他迎上她湛然明眸,撇了下头:“我看看你画技如何。”
陆听溪爽恺应下。
彳亍慢踱山岗茵茵碧草,恍如落足层云之巅,过往的风糅了春兰的芳醇,拂面微醺。
谢思言面朝林峦花海,心里转着关于未来的筹划。
他就要动身往扬州就学了。
等他回来,陆听溪也差不多到了定亲的年纪了。
她不乐意也不打紧,他有的是工夫跟她慢慢磨。
……
光阴匆匆,日月荏苒,捻指间,陆听溪年及十三。
这一年注定不安稳。
上元才过,沈安便因救她殒命,紧跟着,陆老太爷出事,陆家上下乱作一团。
陆家各房四处请托奔走,陆听溪被叶氏带离京师,南下江西,去外家求援。
动身前一日,陆听溪去祭奠了沈安。
这个在陆家寄居了八年的少年,最终竟是以这样的方氏离开。
他也不过十六七的年岁,他的人生才刚开始。
他已拿了秀才的科名,众人都对他今年秋闱的表现翘首以待。
他离真正出人头地只一步之距。
却因这等缘由戛然而止。
陆听溪心下壅塞,如坠千钧。
叶氏说,沈安此生飘零孤苦,却能以命偿恩,这是无上赤子之心。他大抵是天上的仙童,下得尘寰历劫,如今这是功德圆满,重返阆苑仙宫去了。
陆听溪心知这不过宽慰之词,但也唯有作此想,才能稍觉慰藉。
抵达江西时,已近仲夏。
过不多时,京中传来消息,陆老太爷平安归京,局势亦得暂稳。只这个出手相助的恩人却不知是哪个。
又几日,江廓登门造访。
江廓自道,是他说服了户部尚书孙大人出山,这才保了老太爷的周全,并向叶氏提出与陆听溪定亲的请求。
只是江廓与陆听溪私谈时,却说起了异日婚后纳妾之事。
陆听溪抢白他一通,将江廓那番那话与叶氏说了,命人将之赶了出去。
撵走了江廓,母亲本要带她回京,但都因接二连三的事端耽搁。后头终于能启程,外祖治下的九江府卫仓突然出了纰漏,此事尚未查清,江西都指挥使先派人围了叶家的府邸。
陆听溪跟叶氏,连同叶家一众人等,都被困其中。
若非顾忌着陆家,这帮兵丁即刻就要入内来擒人。
叶信那个续弦窦氏镇日哭哭啼啼,让叶氏想想法子给陆家那边报个信。
“陆老太爷那等棘手之事陆家都能寻人摆平,区区一省都指挥使又算得什么!”窦氏认为陆家背后必有了不得的奥援,再三让小姑子叶氏往京中去信。
叶氏眉头紧拢:“嫂子以为我不想?而今的境况,蚊蚋难飞,如何送信?”
窦氏即刻道:“那亲家老太爷又是如何脱难的?纵使书信难达,出去报上亲家靠山的名号,也能唬得住他们,咱们现下总不至这般艰难。”
叶氏来回踱步。
眼下确乎艰难。她父亲进了臬司衙门的大牢,而他们已被困了月余。事出突然,阖府上下百来口人,光米粮就不够使,如今眼看着是要告罄了。
等他们果腹成难时,还不晓得会出什么乱子。
但她是当真不知陆老太爷之事是如何平下来的。她已将与陆家交情匪浅的京中勋贵全列了出来,但又一一筛除了。
她虽是内宅妇人,但也有些见识。陆老太爷的事,不是寻常人管得了的。
可陆家跟京中那屈指可数的三两家头等豪门巨室实在也没甚笃厚交情,人家如何会出手管这等闲事。窦氏说的也是个法子,那帮人不过狗仗人势,暂唬他们一唬,给他们些喘息之机也是好的,但她不敢随意攀扯报名号,那几家阀阅,陆家惹不起。
叶氏心绪烦乱,转去看女儿。
她顺手带去了一尊和合二仙玉雕。
这是江廓之事后,她出门采买时买下的。和合二仙寓婚姻美满,这玉雕用料又是老玉,油润柔腻,她心下欢喜,觉着摆在女儿房里正宜。先前女儿那里的和合二仙多是紫铜的,而今年岁既长,换个玉的也是好的。
母女两个说了一回话,陆听溪忽道:“母亲还是将这玉雕拿出去打点吧,这等物件不易带,说不得拿出去还能换得一次出门的机会,往京中送封信。”
叶氏抚玉喟叹良久:“你觉着是哪个帮着你祖父脱难的?”
“横竖不是谢家,”陆听溪道,“谢家那位世子爷专跟我过不去,还抢过我几回东西,又爱欺负我,简直蛮不讲理。并且,他当初询问我身份时就曾言,他对陆家没兴致。”
叶氏也根本没往谢家身上想。谢家确是京中豪门的头一份,但跟陆家谈不上什么交情,从前她还三不五时地受邀带了女儿往谢家做客,可近来这三两年,两家就彻底淡了下去,她已鲜少收到谢家的帖子。
正此时,有丫头匆匆入内,惶遽道:“姑太太,表姑娘,不好了!外头来了兵差,说晚些要来一位官老爷,是都指挥使大人,要一并拿了府上众人收押!”
那臬司衙门的大牢岂是能去的,叶家老爷子已被扣进去了,他们若是也被押解入内,陆家那头还不晓得何时才能得知他们的境况,这便是死局。
叶氏忙让陆听溪先藏起,陆听溪愤懑道:“这都指挥使显是擅专行事,时至今日也没拿出半片上头的文书,凭甚拿人?我看他说不得是想屈打成招!”
叶氏心中也有这个揣测,但目下他们势单力孤,只能徒唤奈何。
……
谢思言回京后,孙懿德已在他的授意下将陆家老太爷的事料理妥当。
许久未见陆听溪,他心底思念野草般疯长。
天晓得见不到小姑娘的这成百上千个日夜,他是如何熬过来的。
他是一路抄近道自扬州江都返京的,抵达的次日就往陆家递了帖子,打算借着拜会陆老太爷的名头,去见见那个心心念念的人。
那个仅是想想,就足令他满心温柔膨溢的人。
但他去了陆家方知,陆听溪与叶氏去了江西,至今未归。
“原本江西那边是一月来一封家书的,可世子也知,前阵子南边那头乱了一通,山匪横行,流民遍地,家书便断断续续的。近一两月倒消停了些,想来内子跟小女已在返京的路上了。”陆文瑞道。
谢思言霍然站起,满面霜寒。
不对。
他留了人在京师这边照应的,交代得清楚,陆听溪这边但凡有个风吹草动,就作速去信扬州府,禀与他知道。可如今陆听溪跟叶氏都去了江西大半年了,却为何没人知会他?
陆文瑞被他的举动唬得一惊,忙问何事,谢思言详询了陆听溪母女去往江西后在书信中知会的境况,面色愈加阴冷。
他当下回府,命杨顺去查探江西那边的光景,继而将宝升唤来,责问他玩忽职守之事。
“来说说,为何对陆家母女南下之事隐瞒不报?”
宝升面转猪肝色,只是跪下不住叩首,求他息怒。
谢思言冷笑:“你今日不给个交代,我就将你的脑袋拧下来,你信不信?”
宝升以头抢地:“世子明鉴,小人亦有诸多难处。”
谢思言思及诸般异常,倏然一阵心慌,激愤之下,竟是一把揪起宝升:“仔细想明白个中利害,你今日不吐口,我就照规矩办事,你晓得我的规矩是甚。”
少年眸底幽火簇簇,仿佛恶煞临世,宝升竟是止不住地觳觫。
晚夕,江西那边终于有了消息。
“世子,”杨顺疾步近前,压低声音,“江西都指挥使吴筹弹劾叶家老爷子失职渎职,致使九江卫仓储粮、兵械失窃,又直指叶老爷子有勾结海寇之嫌,奏章才到通政司不久……”
“听溪呢?”
杨顺顿了下,略低首:“吴筹得了仲晁的授意,将叶老爷子扣了起来,又……又着人将叶家府邸团团围起,陆姑娘跟叶夫人亦被困其中,已逾一月。至于这一两日的近况,京师与江西相去甚远,一时之间还打探不来,世子稍候……”
“备下车驾,”谢思言径打断他,“我要连夜去一趟江西。”
杨顺一怔应是,又问如何处置宝升,谢思言寒声道:“暂且押着,待我回来再论。”
关于宝升的作为,他心中已大致有了数。
谢思言思及纵昼夜行路,也要花上些时日才能赶赴江西,回身道:“取纸笔来。”
……
吴筹面对叶家众人的申控,轻笑一声:“尔等听好了,卫仓攸系重大,而今出了这等纰漏,那可是掉脑袋的事。可你家老爷子不识相,迟迟不肯招认同谋,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举,我也只好将尔等拿了去,一个个问问,看可有知情的。再不济,上了刑,带到你家老爷子跟前走一遭,看他是否仍旧嘴硬。”
窦氏惊惶之下喊道:“叶家亲家可是燕京陆家,陆家背后有通天靠山,你惹不起!作速将我等放了,否则……”
叶信忙捂住她的嘴,瞪眼低斥。
吴筹嗤笑:“靠山是哪个?你倒说说?陆家这回幸免于难,不过是撞了大运罢了,许是那孙大人要积德行善也说不准。连个子丑寅卯都道不明白,还想唬我?”
他命人清点人数,发现少了个陆家来的表姑娘,挥手命人入内搜查,却见自己手下一个副将飞步赶来。
“大人,”那副将揩了把汗,硬着头皮道,“部堂……部堂大人请您去一趟,说……说是京里来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