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听溪当即道:“能不能想法子避一下?”
“难。不过也不是你们三个都要去,去一个就成。而且, 去了大抵也是凑数。”
宗室先前被削得厉害, 如今宗室与官僚实力相差愈加悬殊, 皇帝大约是打算搬出那套平衡之道,抬宗室压官僚, 否则长此以往, 宗室只会成为累赘, 京中但凡出个乱子,宗室连个勤王保驾的能力都没有。
但宗室身份又敏感,皇帝约莫很难下定决心当真给这帮宗室子弟安排顶好的婚事。
“我叫你来,是想问问你,你可愿去?”
陆听溪脱口道不愿。陆老太爷问为何, 她道;“去了便有风险,孙女不想中选。如若嫁与宗室子弟,就要随之远赴封地, 寻常与娘家人也难相见。”
陆老太爷盯她片刻,慢慢道:“那成。我届时将你四姐报上。”
陆听溪觉着有些怪异, 这等事,祖父怎会来与她一个小辈商议?
陆老太爷打住话茬, 未就此事再多言, 留她吃了些点心, 又问了她在扬州的见闻与陆文瑞那头的境况, 让她自去。
谢思言甫一回鹭起居, 就叫来了杨顺, 问起了先前他给陆听溪写的那封回信的去向。
“小的确实将信送出去了,还嘱咐下头的人审慎些,却是不知为何最后信没到陆姑娘手里。”
杨顺见世子面色愈冷,小心翼翼道:“莫非是沈惟钦半道……”
“不是他,他不会干这种于他而言获益甚微又颇费气力的事。”况且,他如今的精力都放在固位上,暂且没有余暇去理旁事。
杨顺哑然,那他就当真猜不着了。只这差事确乎是办砸在他手里,不免心下惴惴,躬身请罪。
谢思言心中郁乱,暂挥退了杨顺。
他静坐缄默。
如若不是陆听溪今日提起此事,他还不知他那封回信根本没到她手里。因着那回信里并没说什么着紧之事,他当时只以为小姑娘看了信就丢在一旁,所以去了信后,没收到小姑娘的回音他也不甚在意。
但如今看来,却是这中间出了变故。
杨顺平素办事牢靠,能从杨顺手底下的人手里截走信,并且还能不惊动他——能做到上项两点的人,少之又少。
也就只有那几种可能了。
他只希望不是他想的那种可能。
不多时,杨顺又硬着头皮进来,将皇帝欲为几个宗室子择妻之事禀了谢思言,僵立着等他示下。
谢思言只抬了下眼皮:“怎还杵着?还有旁的事?”
杨顺惊异:“您……”您不担心陆姑娘那头?
谢思言知道杨顺在想甚。
他还真不担心。
陆听芊得知祖父的决定时,倒有些不知所措。
她也知嫁入宗室的弊端,但那要看是嫁谁了。若对方是她心仪之人,那她甘之如饴。然她也知此去是人家选她而非她选人家,不是她想嫁哪个就嫁哪个的。
陆听芝见妹妹神思恍惚的,扯了她一把:“还在想那件事?不必忧心,祖父说了,你八成是选不上。”
她这话被恰巧进来的孟氏听见,被狠瞪了一眼。
“净咒你妹妹,什么叫八成选不上,你就不能说点好的?你妹妹若中选,咱们岂不是都跟着沾光?”
孟氏并不认为嫁入宗室是坏事。什么离娘家远难见面,嫁出去的姑娘本就不能常回娘家。况且只要自家过得好、能给娘家带来荣光与利益,那就是好亲事,想其他有的没的作甚。
她这简直是才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若此番她这小女儿能中选,那也算是了了她一桩心事。
孟氏与两个女儿闲话间,说起了去谢家贺寿之事。
“再不几日,就要去给魏国公上寿,你们届时都给我紧着皮,可别冲撞了贵人。”
陆听芝与陆听芊对望一眼。她们都知母亲话里的意思是让她们莫得罪魏国公世子,那可不是个好惹的。
魏国公做寿这日,陆听溪到了谢家,与一众女眷往后头园子里去时,瞥见了一个坐着轮椅的锦衣公子的身影从花叶间一闪而逝。
她一顿,随即想起了这位是谁。
谢家旁支的子弟,谢思丰。
谢思丰是谢思言堂叔的儿子,算来是谢思言的堂弟。这位当年从马上摔下,自此双腿就废了。众人揣测这是谢思言设计的,还有人说谢思言过于毒辣,对自家兄弟竟凉薄至此。又说崇山侯家那个子弟也是折在谢思言手里的,因此对谢思言更是非议颇多,不过只敢在私底下说说而已。
谢思丰的意外大约确实是谢思言设计的,她是当年寥寥几个知情人之一,大致能猜出一二。至于崇山侯家的那个子弟,她不甚确定,也没有向谢思言求证过。
她当年或许还觉得谢思言报复过甚,但年岁渐大后,她倒也能理解几分。
谢思言十岁之前虽也待人冷淡疏离,但并不是眼下这般睚眦必报的性子。他是天之骄子,秉性骄傲,有时被人冒犯了、冲撞了,也懒得与对方一般见识,他曾亲口对她说过,他觉得跟他们这帮人计较,跌份。
但十岁那年发生的那件事,彻底改变了他的想法与心性。
当时谢宗临在官场上接连遇上几桩麻烦,众人见过了半年,谢宗临的境况仍无转好的迹象,就慢慢开始转了风向,转去巴结谢家二房。
年纪越小越敏感,谢思言即刻就发觉了周围众人对他的冷遇。连下人都私下议论说大房怕是要倒了,谢思言的世子之位怕也保不住了云云,被谢思言发现,将那几个嚼舌头的下人全绑了发卖了。
谢思丰等人便是在此时落井下石。先是使人划破了谢思言新裁的衣裳,后又往他的茶罐里撒沙土,诸如此类的小动作做了不少。谢思言也只是当场发作一下,并未闹大。
直到那日,这帮子弟纠集在一处,合力将落单的谢思言推下了水,又将三房一个被喂了迷药的小妾在水里过了一下,扔在岸边,随即着人去将谢家几位尊长叫来,预备说谢思言猥-亵小妾,落后想杀人灭口,却在争持推搡中一道落水。
她当时正好蹲身在林木之后,瞧见了全程。她人小,没人发现她。
谢宗临最先赶到,控制了局面,阻住旁人赶来。她以为谢宗临是个明事理的,但没想到谢宗临问了来由,当即命人拿鞭子来,竟是要抽谢思言。
她吃惊不小。谢思言才从水里被捞上来,面白如纸,嘴唇发紫,哪里受得住这个,何况他本身是被构陷的。
谢思言当时再三跟父亲申辩,谢宗临听了半日,面色却是愈来愈沉:“你说你是冤枉的,谁瞧见了?”
“父亲,这样拙劣的手段,还需要什么证人?”谢思言气极反笑。
谢宗临冷笑:“凡事都要讲究个凭证,你见哪个堂官审案是空口拍板的?”
那帮子弟趁势在旁起哄:“国公爷说的很是,若都似世子这般,犯了事儿就梗着脖子说一句冤枉就能揭过,那置公理王法于何处?”
谢思丰与那个崇山侯家的子弟还嚷道:“世子若实在觉得冤枉,不如问问过往的风和林中的花儿,看它们会不会答话。世子向来无往不利,何妨一试,万一它们都能证明世子的清白呢?世子可要抓紧了,再晚些,回头透出风声,京中上下怕都要认为世子是个侮辱叔父妾室的淫棍了!”言罢,哄然大笑。
谢宗临见儿子仍道冤枉,举起鞭子:“还是那句话,你说你没做,谁能证明?若是没有,今日你就给我好生受着!”
“我能证明!”
谢宗临的鞭子落下之前,她飞窜出去,挡在谢思言面前,这样喊道。可惜她当时年纪太小,奶声奶气的,她捏着小拳头使尽全力吼的一嗓子,听着也没甚威慑力,奶猫似的。她有些沮丧。
但她仍旧竭力撑着架势,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凶狠一点,严肃一点。
谢宗临似没想到一个小女孩儿会突然冲出来作证,执鞭盯了她片刻。那眼神是她看不懂的阴晦幽暗。
她对旁侧那帮子弟满含警告的阴森眼神视若无睹,仔仔细细将方才她所看到的一一陈说,请求谢宗临放过谢思言。但不知为甚,谢宗临仍是执意要罚谢思言。
她以为是她口齿不清讲得不清楚,正想再说一回,却听身后的少年突然开口:“莫与他多言,你让开,仔细他的鞭子伤着你。”
她回过头,对上谢思言一双黑黝黝的眼眸。
少年清瘦,又通身湿透,面色苍白,瞧着虚弱,一双眼眸却亮得慑人。
她不能理解谢宗临的作为,怕谢思言会死在他的鞭子下,仍倔强地张臂挡在谢思言面前,如同黄鹞吃鸡里面的母鸡护鸡崽,虽然她长得才像鸡崽。
她的想法很简单,她是别家的女孩儿,谢宗临不会抽她,那么只要她挡在谢思言面前,就能保护他。
身后的少年却将她拉开,并低声说:“回家去吧,往后莫要到处乱跑。”
她此前跟谢思言打过几次照面,确觉此人冷漠疏淡,然而他眼下的语气,却温煦如三月和风。
她最终还是没能帮到他,谢宗临只道她一个小女孩莫掺和这些,随即将谢思言狠抽了一通,又发落他去跪祠堂。不过谢宗临不知用什么法子将此事压了下去,除却他们这些当时在场的人之外,无人知晓内中详情。
她后头溜去祠堂看望谢思言时,曾听他呓语似地道:“有一就有二,我的不欲计较,其实是在纵容旁人骑到我头上来。先前不显,如今长房不顺,那帮人就露出嘴脸来了。所谓手足,可能是在你落魄时踩你最狠的人。”
故此,她也揣度着谢思丰的意外是谢思言所为。世家子弟其实四五岁就已知事了,谢思丰等人与谢思言年纪相仿,必是知晓自己这般作为会给谢思言带来怎样的恶果的,用心歹毒,落得这般下场也是咎由自取。
女眷这边散席时,男宾那边却还在闹哄哄推杯换盏。谢思言酬酢得差不多了,转去寻谢宗临。
谢宗临正在卧房更衣,闻听儿子来找,收拾妥帖出来,问他这会儿寻来做甚。
谢思言要求屏退左右。谢宗临迟疑下,遣退了闲杂人等:“如今你总可以说了。”
“儿子思来想去,觉得有件事还是应当问问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