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在此时,一个淡漠清冷的嗓音,从密室里传来,“承恩公,真相尚未查清前,倒也不必如此着急定你儿子的罪。”
是楚琰的声音。
沈灵犀加快脚步,走进密室。
打眼便瞧见角落里,先她一步进房的纯钧,已经伸手止住慕天罡扬起的手。
而楚琰,正神色清冽地站在一旁。
他头戴九缝皮弁冠,身穿朱红绣金龙纹的朝服,玉带束腰,显然是从宫里直接赶来的。
慕天罡自然不敢忤逆当朝太子的意思,讷讷应下,满目沉痛地放下手,朝楚琰揖礼,走到石床旁,跪在老夫人尸身前,再次痛哭失声。
父子二人的哭声在密室里回荡。
沈灵犀的目光极快在房间里扫了一圈。
老祖宗的尸身,已由仵作验过尸,被蒙上白布,暂且安置在唯一那张石床上。
房间正中的青石地砖上,有一大滩猩红黏腻的血泊,血泊中扔着一把古朴的匕首。
沈灵犀一眼便认出,这把匕首是慕怀安素来带在身上的那柄。
从痕迹上看,这血泊之处,便是老祖宗殒命的地方。
慕怀安颓然靠坐在距离血泊不远处的石墙上。
他修长的手指、凌乱的额发、和瘦削的脸侧间,皆是被鲜血飞溅以后,干涸的血迹。
那双向来神采奕奕的桃花目,此刻正木然盯着地上那滩血泊。
整个人就好似丢了魂儿似的。
沈灵犀的视线在他面上扫过,最后落在了离他极近的角落里,那些看似凌乱摆放的黑色陶土片上。
那些陶土片被粗劣地摆放成牛头的形状,牛角的位置,正指向房间正中。
而房间正中,恰有一道用黑色木炭画成的圆圈,隐没在血泊里。
这是和云疆王府那间密室,一模一样的锁魂法阵。
难怪谢章华和谢章婷一整夜都没回来。
看来是被困在这里了。
楚琰见沈灵犀进来,走到她面前,低声道:“这密室除了老夫人的尸身外,我让他们守着没动任何东西,方便给你查验。”
他说着,目光看向慕怀安,深邃的眼眸第一次染上几丝隐忧,“至于他……”
沈灵犀知道,楚琰在担心什么。
想必他定然也已猜出,这密室跟乌尔答有关。
乌尔答前脚从云疆王府逃出来,后脚便躲进了承恩公府的梧桐苑里。
与慕家的关系,可见一斑。
以慕怀安的性情,定不会杀自己的祖母。
倘若当真是乌尔答,用祝由术控制他杀了谢老夫人……
就算楚琰能帮慕怀安脱罪,慕怀安恐怕也会因为弑杀祖母而背上骂名,自此内疚于心,一蹶不振。
这绝不是楚琰和沈灵犀想看到的结果。
慕怀安虽出身慕家,可他从不曾倚仗慕家的威势做过什么。
他是正直无畏、惩恶扬善的大理寺少卿。
不该承受这些,也不该就此泯然于世。
“殿下不必担心。”
沈灵犀轻声道:“祝由术就算再厉害,也不能随意操控人,做违背此人本心之事。否则,当年乌尔答也无需大费周章,利用姨母之死,对婆母根植幻念……”
“我相信慕少卿应该只是暂时记不起当时的情景,才会如此。”
她虽是对楚琰说的这番话,目光却一直落在慕怀安脸上。
慕怀安清秀颓然的眉眼,极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沈灵犀意有所指地又道:“慕少卿心里定然明白,当下还有许多事,需要他去做。他应该很快就会振作起来的。”
这话令慕怀安木然颓丧的神色,稍稍有了几丝活气儿,那双眼睛也重燃了几分神采。
楚琰见状,从慕怀安身上收回了视线。
见沈灵犀还在瞧着慕怀安——
楚琰抿唇,极自然地伸出手,轻抓起沈灵犀两只小手,双手交叠握在他的掌心。
他蹙眉:“你的手为何如此冰?是他们没在马车上备手炉?”
沈灵犀本就是快马加鞭赶过来,初冬的清晨寒气逼人,难免会冻僵手。
“我骑马来的。”
沈灵犀收回视线,指尖微缩,下意识想要收回手——
“这密室里连炭火都没有,冷得很。”楚琰眉眼低垂瞧着她,温声嘱咐:“等你查看过此处,替老夫人殓过尸身后,就赶快上去。我把人带去上面等你。”
暖融融的温意从他掌心,源源不断传到沈灵犀的指尖,令她冻僵的手指渐渐回暖。
沈灵犀听出他言语间,看似是在表达关心,实则却在隐晦告诉她——他会把慕天罡父子带走,以方便她查验现场。
她正色地点头,便索性任他握着手,隐晦地催促道:“此处阴气颇深,确实不是殿下该来的地方,殿下还是早些上去吧。”
话中暗指他在此处,会令亡魂没法现身。
楚琰倒没想到这层。
他沉默几息,又道,“若慕怀安一直这样,你不必多管他,我会让纯钧留下来陪他。”
沈灵犀点头,应了声“好”。
楚琰感受到她冰凉的小手已经回温,这才松开她的手。
他对仍在老夫人石床前哭泣的父子二人,朗声道,“承恩公,此案尚还有些疑点,要审问你府中家仆才行,你们陪孤一同上去,也好让太子妃替老夫人清殓尸身。”
慕天罡闻言,这才发现沈灵犀也在。
当初在永泰行宫,沈灵犀替慕雪娥收殓尸身时,他是亲眼见过她手艺的。
今时不同往日,如今沈灵犀已经贵为太子妃,成了皇家的儿媳。
还能屈尊降贵替自家老母亲殓尸,慕天罡自然是受宠若惊。
他和慕怀杰赶忙站起身,抹着眼泪,朝沈灵犀道谢,“有劳太子妃了。”
沈灵犀轻轻颔首,侧身目送他们随楚琰离开。
纯钧原是要留下来,见沈灵犀朝他摆了摆手,便也跟着退了出去。
待到密室里只剩下沈灵犀和慕怀安两个人——
沈灵犀随意走到一个角落里,踢开那些黑色陶土片。
房间正中的黑色圆圈里,瞬间显现出三个魂影来。
谢老夫人是新丧以后,便被困在锁魂阵中,尚还没适应自己的魂体,面上犹带着茫然之色。
谢章华和谢章婷已非第一次被锁进这阵法里,在失去桎梏的瞬间,便急不可待从圆圈里飘了出来。
沈灵犀朝她们使了个眼色,径自走到石床前,掀开了覆在老祖宗尸身上的白布。
入目,是左侧脖颈一道极深的血痕。
她以手指为尺,在那道血痕处,细细比量一番,又仔细打量在血痕边缘的皮肉。
而后,再去检查老夫人的发髻和双手。
查验完这些,沈灵犀心中已经有了结论。
她直起身,目光越过正中的谢老夫人,看向了靠坐在墙边的慕怀安,似笑非笑地问,“慕少卿可曾查验过尸身,当真觉得,老祖宗是你杀死的?”
这话不仅令慕怀安破天荒抬起了眼帘,更是让房间正中谢老夫人的魂体一震。
“我醒来,祖母就躺在血泊里。”慕怀安闭了闭眼,嗓音暗哑地道:“我中了乌尔答的祝由术,匕首就在我手里,不是我,还能是谁?”
“不,不是的,不是你。”谢老夫人的亡魂,飘到慕怀安面前,急声对他道:“好孩子,不是你。”
她这番话说出去,却发现自己的孙子根本就听不到,不由得低头看向自己的脚。
脚是悬空的。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变成了鬼魂。
沈灵犀见状,扯了扯唇角。
这是新丧的亡魂,都会经历的步骤。
从没意识到自己死,再到不相信自己死,最后接受自己变成亡魂。
这个接受的过程因人而异,可长可短。
沈灵犀从她魂体上收回视线,“慕少卿办过这么多案子,怎就到自己身上,失了分寸。”
她说着,朝慕怀安招手,“你来瞧瞧这伤口。”
慕怀安知她这么说,定是发现了蹊跷之处。
他眉峰微蹙,从地上站起身,走到石床前。
沈灵犀指着老夫人颈侧的伤口,“伤痕自左耳起,左侧略高于右侧,乃斜刺。”
她以手为刀,模仿匕首刺颈的动作,朝脖颈的伤痕虚砍下去,比划几下。
“若死者是他杀,伤口应是平直的。”
“倘若凶手的个子高于死者,伤口也该是右侧高于左侧才对。”
她又指向伤痕两端,“再看这里,上面这处是入刀位置,刀口痕迹深,下面这处,是出刀位置,刀口痕迹浅。”
“以少卿的功力,如此一刀下去,入刀和出刀应该干净利落,不会有深浅之分。”
“少卿常年接触命案,当知晓,唯有自刎之人,才会起刀重,收手轻。这深浅不一的两端,恰好便是如此。”
她又指向老夫人整整齐齐的发髻:“老祖宗一定知晓,若被你杀死,将来你会背上何等罪责,她生前那么疼爱你,定不忍让你沦落到如此地步,见你被祝由术控制,一定会奋起挣扎。”
“可老祖宗的发髻不乱,就意味着她生前没有挣扎。”
“你看她的双手,右手呈拳握状,你仔细看看,这个拳握的尺寸,是不是与匕柄的尺寸差不多?你再看她的左手,却是自然屈指。”
“人死的瞬间,尸身会僵硬成临死时的姿势,这是死后无法伪装的。所以,右手这个握拳的姿势,定是凶手将匕首从老祖宗手里抽出以后,才会如此。”
“这些验尸的常识,少卿又岂会不知?”
慕怀安瞳孔一缩。
他照着沈灵犀指出的细节,仔仔细细看过。
“颈间这道伤痕,只能看出是斜刺。”他疑惑地问,“这伤痕两侧的深浅明明相同,你从哪里看出入刀深,收刀浅的?”
沈灵犀淡淡一笑,朝右下方的伤痕边缘指了指,“你看这处边缘的皮肉,是直的切口,未有卷缩。再看上头伤口的皮肉,是卷缩的。”
“人死后,皮肉不再紧绷,死后切开的皮肉,才不会卷缩。所以,出刀这个位置是老祖宗死后,被人第二次补上的痕迹,为的就是让伤口看上去,深浅相同,以掩盖自刎的出刀伤。”
慕怀安凝目看去。
果然如她所言,那伤痕处的皮肉,是直的。
这确确实实是死后伤。
他站直身,神色复杂地道,“纵然祖母非我亲手所杀,可她也是……因我而死。若我能潜在暗中,没那么着急抓乌尔答回去,就不会中了乌尔答的祝由术,或许她也不会死……”
他语气满是心痛和自责,令谢老夫人魂体发颤。
“孩子,这都是我自己做的决定,不管你的事啊!”老夫人悲声道,“你该知道,就算你不在,我、我也已经决定赴死,只有我死了,才能保住慕家,才能保住你们啊!”
沈灵犀闻言,目光总算第一次落在了,老祖宗的魂体上。
不知是因身死的哀恸,还是为自己亲孙的状况焦急难安。
此刻的谢老夫人老泪纵横,哭得难以自抑。
只是,她的眼底却无半分悔恨。就好似,在很久以前,她便已经做好了,一旦事发,就赴死扛下一切的准备。
沈灵犀蹙了蹙眉。
“姑母。”一旁的谢章华适时朝她轻唤道,“多年未见,您可还记得我们?”
谢老夫人听到这声音,哭声一梗。
她不可置信地转头,便看见已经死了十年有余的两个侄女,竟“活生生”站在自己眼前。
“章华?章婷?你们……你们怎么会……”
谢章华眼底涌动着泪光,看着她道:“姑母,乌尔答将我杀死以后,把我的魂魄锁在永泰行宫里,前些日子我才得以逃脱。昨夜,你们在密室里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您能不能告诉我,当初您为什么要……害我性命?”
“不,我没杀你。”谢老夫人踉跄往后退了几步,“不是我杀的你,我从没有要杀你的意思。”
“是乌尔答,是他杀了你。他主子想与慕家联手,才会对你下此毒手。”
“不是我要杀你的,你是我嫡亲的侄女,我怎会忍心害你。”
人往往就是这样。
一旦心虚,就会说很多话,来证明自己是对的。
可大多数时候,说的越多,破绽就会越多。
沈灵犀倚在石床旁,目光幽幽看向谢老夫人的魂体,凉凉地问:“既然她是你嫡亲的侄女,你该对杀死她的凶手恨之入骨才对,为何还会在凶手危难之时,将他藏在这间密室里?”
“人既不是你杀的,你又为何选择自杀,来保全慕家?”
“如今你死了,慕少卿却背上弑杀祖母的名声。乌尔答在你死后,有意做出这种谋杀现场,陷害慕少卿,你猜他是要帮你保住慕家,还是想要就此毁了慕家?”